闻九则并不喜欢那份“特殊”,特殊代表危险。
就是因为他们的特殊,当初闻漪对他们的情况束手无策,将解冻的时间一再推迟,最后又无奈封存。
也是因为他们的特殊,闻漪死后,他们被各种觊觎,几经辗转,被分开落到不同的地方。
哪怕现在北丰区第一研究院这些人并没有真正伤害到他,只要他们表露出研究的欲望,闻九则就会展现出自己的攻击性作为警告。
他寻找薛铃的十年间,看到了太多过去遗留下的研究室废墟。
在之前的两百多年,是各种非法私人研究大盛行的时期,冷冻舱里的冷冻者是他们最好的实验体。
到几十年前结束动荡才开始立法禁止,现在仍有一些见不得光的黑暗。
所以闻九则必须将所有的不好可能性都扼杀,他们连研究的念头都不能有。
在闻九则的强迫下,所有研究员都没能睡觉,这一晚通宵工作,给薛铃用药,准备第二天的复生治疗。
薛铃在等待治疗的准备过程中,就坐在床上翻那本书。
除了闻九则,她唯一听说的故人消息就是闻漪。
“他们说这张照片是漪姐。”她翻到某一页,给闻九则看上面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满头银丝的老人,神态平和地望着镜头,和时光之外的故人对视。
薛铃语气有些低落:“我感觉就是睡了一觉,睡前漪姐还很年轻,睁开眼就发现她变老了。”
闻九则坐在她身前圈着她,语气寻常:“不是变老了,是死掉了。”
薛铃:“……”
闻九则早已看过这张照片,更多关于闻漪的照片记录他都看过。
“她以前说话刻薄表情冷漠,没想到老了竟然变成个慈祥老太太,笑得这么和蔼,肯定是装的。”
薛铃:“……”
薛铃擡手打了一下他的肩膀。
她说:“如果早知道,当时就是见她的最后一面,就好好告别了。”
“告别还不简单,”闻九则说,“等你好了,带你去看她的墓,上面有电子扫码,可以VR互动。”
薛铃:“……”
闻九则接过薛铃手里的书,又示意她看照片底下那排字:“生卒年月看到没有,她是3089年去世,活到八十岁,寿终正寝。”
“我看她晚年日记里写的,身边学生环绕,什么都有人照顾,一生都在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被人尊敬……用不着为她难过,我们俩比她惨。”
薛铃:“……还有日记?我也要看。”
闻九则:“等离开这里带你去看。”
被推进治疗仪器之前,薛铃朝旁边的闻九则伸手。
“不用担心任何事,我在这守着。”闻九则说。
薛铃是想到他,他就像一只野生动物一样,一旦受伤,对外界环境会更警惕敏感。
当初他做这种复生治疗时是他一个人,没人守着,他是不是也会感到害怕?
第二轮治疗就和第一轮一样,过程中是昏迷的,没有什么感觉。
但薛铃坐起来时,看到了自己冷白的皮肤,手掌从干枯变得丰盈,擡手摸到脸颊,是柔软有弹性的。
“啊。”她尝试发出声音,也没有之前的干涩感。
正对着治疗仪就有一面镜子,薛铃在上面看到了久违的自己。
漆黑的头发垂在身前,除了眼睛是红色,她完全回到了过去,还是人类的时候。
闻九则站在旁边。
薛铃的目光转向他,对他露出一个恍然的笑:“我好像现在才真的意识到,我们在新的世界……在新的世界重逢了。”
“重逢”才说出口,就有眼泪从脸颊上掉下来。源源不绝。
看到砸到手上的眼泪,薛铃愣了下:“我能哭了。”
她又去看闻九则,才下意识笑了一下,又陡然大哭起来,哭得毫无形象。
好像要把变成丧尸后就再也哭不出来的眼泪一次性全部补上。
那么长时间的迷茫伤心,几次情绪激动到极致却无论如何都哭不出来的时刻,在这一刻通通累积爆发了。
她无法再控制自己的情绪。
“薛铃。”闻九则喊了几声她的名字,只换来她伤心到顾不得周围一切的嚎啕。
他靠近过去拉住她的手,薛铃像落水时碰到浮木,紧紧抓住他,靠在他身上,放声大哭。
闻九则抱起她走到外面无人的角落,抚摸她弓起的背部,擦拭她涨红的脸颊。
薛铃哭了很久,眼睫毛都湿漉漉的,眼睛几乎都要张不开了。
慢慢的,她的哭声逐渐小下去,嘴里呜咽着些“都不在了”“妈妈”“闻九则”之类不成句子的词。
眼泪还在汹涌地从眼睛里溢出来,一点没有变小的意思。
她哭得实在太厉害,让人担心她是否会就这样把身体里所有的水分都流干。
闻九则跟她说了几句话都没看到她有反应,忽然低头张口含住她的眼睛。
还没流出的眼泪被吸走,连睫毛眼皮都被含住,眼球也被舔过的惊悚感觉,终于把薛铃吓得清醒了。
“……你在、在干什么?”
“别哭了,把眼睛哭坏了。”
薛铃往后仰了仰,摸自己哭得通红干涩的眼睛,感觉到缝隙里又溢出一点湿润,连忙伸手擦掉。
闻九则一手搂着她,把她往后退的身体按回来,另一只手拆开一支注射器。
“我给你补液,身体里水分一下子流失太多也会受损的。眼睛闭上。”
薛铃看他准备扎自己脖子,靠着他闭上眼睛。
并不疼,就是脖子有点凉凉的。
过了一会儿,闻九则让她坐直,在她脖子扎针的地方亲了一口。
“好了。”他把空掉的注射器丢到一边,捏着薛铃的脸。
“不死者不是真的不死,我们至少活过闻漪,活超过八十岁……下次别这么哭了。”
薛铃陷入那种大哭过后的木然,脑袋抵在他胸口,过了几分钟突然擡头问:“你心脏怎么不跳了?”
闻九则:“被你吓得心脏不跳了。”
薛铃:“……我的好像也不怎么跳。”
闻九则:“你越哭它越不跳,你再哭试试。”
薛铃觉得他又在胡说八道了,但她暂时懒得探究,靠在他肩膀上缓缓。
他的肩上湿漉漉的,薛铃目光一转,看到他身上那件衣服上有很多湿痕,尤其肩膀,感觉能拧出水。
薛铃挪挪脑袋,靠到另一边干爽的肩膀枕着。
转过头她才注意到,现在是午后,对面大楼金灿灿的,楼下一大片栾树正在开花,也是金黄烂漫。
天空的蓝和明亮的黄在一起,使一切都变得明媚。
瑜市也有很多栾树。
想到这,薛铃又紧紧抱住闻九则宽厚的肩膀,攥着他身上的衣服。
“我比你先醒十年。”闻九则把她从身上拉开,让她坐在自己大腿上,看着她的眼睛说,“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薛铃:什么意思,难道是让你等这么久,要跟我算账的意思?
“意思是,我什么都准备好了,就是在等你。”
所以安心吧,不要这么彷徨恐慌。
闻九则的声音缓和,有点哄人的意思:“我们有住处,有不错的工作,我还有存款,要不要看看有多少?”
你都这么说了。
“有多少啊,给我看看。”薛铃声音里还带着鼻音,凑过去,看他展开手腕上戴着的通讯器。
这就是现在的“手机”,简易模式是手表模样,可以展开成一个平板大小。
薛铃看他在上面点来点去,最后打开一个页面,她定睛一看,余额为零。
薛铃:“?”
闻九则:“怎么样,是不是和你的名字很配。”
薛铃瞬间弹坐起来,闻九则不紧不慢地关掉这个页面,打开另一个:“弄错了,存款数额是这个页面。”
这次的余额变成了一串很可观的数字。
正因为可观,让薛铃怀疑起现在的货币价值,是不是通货膨胀钱不值钱了,才有这么大的数值。
“这个很多吗?”她请教,“能买飞行器吗?”
“你想买什么样的飞行器?”
“你昨天来的时候坐的那个能买吗?”
“那种专供异常小队外出任务的大型飞行器不让私人买卖,不过,你想要一架也不是没办法。”闻九则若有所思,“如果在任务中意外损毁……”
薛铃瞬间冒出冷汗按住他:“我不想要了!其他的,其他能买的飞行器就可以!”
闻九则抱着她的腰笑出声。
薛铃:“你又耍我了是不是?”
闻九则把她举起来抱着:“我有一架私人飞行器,就停在研究院里,走,我们现在可以开它回去。”
那是为了假期里抓人到处去寻找薛铃准备的。
私人想要购买飞行器很难,需要不少资格证,但闻九则的身份让他们大开绿灯。
那是来自三百年前的遗泽。
如果当初只有他一个人,或许永远不会和闻漪打交道,不会进入北正基地。
是薛铃让他走到那条路上,留下这样一笔财富,变成了他们现在的保障。
“等等,你们这就*准备走了?刚做完复生治疗不再休息一下吗,她还有药需要定时注射,巩固……”
闻九则:“药都给我,我知道怎么做。”
他看起来是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研究院里一群人知道拦不住他,只好把需要的药都拿过来给他。
“你终于找到笑笑了,以后也不用再折磨我们了。”
“笑笑,再见,有事再来找我们哦。”
闻九则神情古怪:“你们喊她什么?”
薛铃瞬间双手捂住闻九则的耳朵,脚胡乱踢他大腿:“走走走,快走快走!”
到底是没来得及阻止,让闻九则知道了这个名字的由来。
他看上去心情不错,至少现在的表情比刚见面那会儿好多了,笑容也变得自然,不像杀人犯硬挤出来的狞笑。
“噢……”
他才吐出一个字,薛铃就知道他狗嘴里肯定没好话,死死捂住不让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