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影不是没有接受过表白。
只是没有接受过这么将就的表白——相亲对象当着自己的面夸了另一个女人一小时,然后得出“要不在一起试试”的结论,关键是,还叫错了名字?
她很想同样诚恳地怼回去:“章老师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单身吗?就是因为不想和随随便便的人试一试。”
只是她不太习惯让人难堪,尤其是只有他们两人的时候,让章以文难堪也会让自己难堪。于是她选择了礼貌但是直接的回应:她先十分明显地往椅背上仰了仰,行动上拒绝章以文的亲昵,然后是语言上的拒绝,干脆利落——
“不要。”
章以文没想到她会这么直白,呆了好几秒,面色发窘,双手摩挲着大腿,像是不知如何处理。唐影接着问:“您是急着结婚吗?”
章以文抿了一口水,双腿交替换坐姿,说,“不急。我只是觉得…这是一个缘分。既然是美玲介绍。”
唐影打断:“或许她那天拉我来见面只是因为我有空,不是因为我适合你?”
“对、是……但是那天既然来的是你,而不是别人,不是缘分是什么…”章以文还在强调。
唐影实在有些不耐烦,说出实话,“况且,我觉得美玲姐不是真心给你介绍对象。你们俩既然互相都有意思,没必要拉着我掺和。用我打掩护么?”
却没想到这个男人像是听到了不可思议的事情,睁大眼看她,“你…你说什么?”
唐影注意他眼里闪过情绪,没懂他的问题:“什么,说什么?”
章以文深吸了一口气,双手交叠放在桌上,尽可能让自己镇定,扯出礼貌笑容:“你怎么会觉得我们互相都有意思呢?她明明已经结婚,唐英,你这样说,对她名声不好。”
被人第二次叫错名字,她更加烦躁起来。索性直接:“首先,如果真是认真介绍对象不会死死瞒着不说,跟闹着玩一样。与其说是介绍,更像是试探?其次,一个女人在意别人时候是什么样,你感觉不出来,旁人可一清二楚……”她再次想起那日章以文向自己要微信时婊姐瞪向自己的眼神,心有余悸,补了一句,“你自己都没发现吗?她对你有很强的占有欲……”
“我…”
章以文的脸色一下子复杂起来,两颊的肌肉动了动,唐影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的脸颊透露着的是一鼓被压抑的狂喜,章老师调整了半天,才能接着说完这句话:“这些,美玲…美玲有和你说过的吗?”
几分坐立难安盯着唐影。再明显不过的意思。
“这倒没有。可我有脑子和眼睛。”唐影又拿起杯子,才发现已空,不自在的时候她习惯用喝水掩饰,于是今晚,水喝太快。
她将杯子放下,又问:“你不觉得她安排的相亲太过儿戏了吗?”
章以文没否认。
唐影回看他:“还有刚刚,虽然你几分钟前问我要不要在一起,但显然,你其实有点喜欢她?”
章以文平静摇了摇头,否认:“不是喜欢。”
唐影差点翻了白眼说你有什么好掩饰的。就见章以文像是需要声明什么一般,认真看着唐影,用前所未有的郑重语调纠正:
“是爱。我爱她。”
在唐影震惊的目光中,他颓唐地低下头,半晌才说:“可她结婚了。而且,她现在应该很幸福,我的感情只是负担。”
服务员正巧经过,给两人续上了柠檬水。唐影与章以文对视一眼,两人谁也没说话,安静盯着服务员的手,熟练抬起,壶里涌出冒着热气的水,注入杯子,祖母绿色玻璃杯反射着顶上灯光,水里像是装了一颗小小的月亮。
“请二位慢用。”服务员离开。
他应该以为这只是一个普通的约会男女顾客,刚刚认识,彼此客套生疏。却哪里知道,此刻面前上演的正是一出刚刚撬开口的狗血八点档——
高校教师爱上了有夫之妇。又或者是,青梅竹马未果的不了情。
两人喝了一口水,终于坦诚。
“所以,你从来没和美玲姐说过?”唐影又问。
“她一定能感觉到的。她不傻。可她装作不知道。我也明白她的意思了。”章以文有些颓丧。
唐影点点头说,“嗯,真爱就像咳嗽,是掩盖不了的。连我都能看出来,何况她呢?”
坐在对面的张老师今天穿着一件彩色条纹北欧毛衣,毛衣里探出两片白色衬衫领子,被洗得有些发软发皱,想等一位将它们妥帖熨烫的贤妻。两人对坐,他比唐影高半个头,微微驼背,脸是典型“别人家孩子”的端正老实长相。
他垂了眼叹气,声音变低:“有时候,不作回应也是一种回应。”
也是痴情可怜人。唐影一时不知道怎么安慰。他的爱情里涉及了另一段婚姻,不敢鼓励,也不好叫人家死心。
只是唐影唯一好奇又有些生气的是——既然心里明明爱她,为什么还要约我吃饭,还问我不妨在一起试试?
那时两人已经站在商场门口,各自准备打车。章以文听了这个问题,顿了顿,说抱歉,又然后,说出了唐影今晚上听过的,最近似于情话的一个理由。
当然,这句情话并不是给她。
他看逆光里的唐影,回答:“我想的是,如果这辈子注定不能和她在一起,那么,就不妨和她为我选择的人在一起试试。”
他吐了一口气,像下决心:“我想好了,我接受,一切她给我的结局。”
“果然啊…”
唐影坐在回程的计程车里感叹,“说情话还是需要真情实感。和我说的就是什么在一起试试的屁话,说婊姐就是什么我接受一切她给的结局。高下立见!看来还是真爱造就文豪。”
两旁灯光流动,城市霓虹被防窥车玻璃窗遮盖大半,只剩下影影绰绰,窗外是她的风景,同样,一闪而过的车里,她也是别人的过客与风景。像是一场梦,莫名其妙钻进了别人的故事里,变成痴男怨女的道具,还被叫错名字。
几分寥落。
手机震动。
传来一条消息,没头没尾:“那个书呆子不适合你。”
来自许子诠。
唐影一愣,坐直了下意识看看四周,秒回信:“你偷窥我?”
那边直接电话过来,他的声音隔着电波沙沙,尾音上扬变得明显,更强烈的撒娇气息,他冤枉说:“哪有?我也在国贸吃饭,碰巧看见你和人约会。”
“哦,我知道了。”唐影说,“你是不是也在约会?和上次那个解放橘郡香水的小姐姐?”
许子诠一愣,“哪个?我都忘了。”轻轻笑了一声,逗她,“我现在只记得你。”
唐影顿了顿问,那你还在国贸附近吗?
对。
“你别走,我来找你。”
“做什么嘛?”那头笑起来,逗她:“听到我声音就想我了?”
“陪我喝酒!”她转转戴着的友谊之戒命令:“履行朋友职责。”
今年北京的冬天难得不冷,唐影下车就看见许子诠一身藏蓝西装外套着白色羽绒服,殷红色的布洛克皮鞋,在一家便利店门前双手插兜站着,冲自己挥挥手,看起来格外精神。
那人语气疑似带几分酸,说晚上刚见完客户从电梯出来,就看见你在商场门口和别的男人依依惜别。
唐影望天感叹说,我哪有什么正经桃花。
两人并肩走着,听唐影讲述他口中“依依惜别”的约会。两旁道路树木秃地只剩下枝桠,许子诠没想到唐影的“桃花”如此丧气,也如此有情趣——人妻和讲师。两个人微妙诡吊的感情戏,拿唐影作炮灰。
半是好笑半是心疼,捏了她脸问:“怎么都欺负你,是不是你平时太好说话?”
“对客户当然好说话,他们是爸爸嘛。”唐影拍开他手,“对客户以外的人,我是很有原则的。我就是觉得他们太不尊重我了,尤其是章以文,拿我去自我感动。暗恋不成还要拉上我,说什么接受命运,讨厌死了!”
许子诠配和点头说是,语气十二分认真:“换了我,我也会生气。说不定当场就扑上去和他打一架,撕他脸。”
唐影被许子诠的泼妇架势逗笑,哈哈哈笑出声来,说如果你是女的,估计也是个祸害。
许子诠却揪出关键词,声讨:“喂,什么叫做‘也是’?我现在祸害谁了?”
“你祸害的人可多啦。”她笑,“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哦?会包括你吗?”
他忽然问。
唐影却像没听到一样,没回答。只往两边看着说,“怎么办,找不到酒吧,我们去哪儿喝酒?”
许子诠顿了顿才说我知道附近一家。走吧。
许子诠口中的酒吧开在一栋公寓楼里,距离当前位置1000多米,北京的冬天室外实在不够友好,唐影只穿着一条黑色灯芯绒阔腿裤,冷风飕飕从裤管里往上灌,走了一会儿被冻到小腿发麻。
地点隐秘的私人小酒馆,据许子诠说,会营业一整个通宵,老板娘手巧,全是自酿,冬天特色是温热的桂花酒、梅花酒搭配醪糟卤鸭舌,深得妹子们欢心。她一路上被冻得跳脚,直问许子诠到没到、到没到?
许子诠安慰她,马上马上,那家不仅酒好喝,卤味也尤其好吃。
唐影将脑袋缩在领子里摇头,我不吃卤味,我要喝酒,热乎乎的酒,从喉咙暖到的胃。
许子诠说好好,要两壶,一壶桂花一壶青梅。瞥了她一眼,好奇:“你这么冷,是不是没穿秋裤?”
唐肃然看他一眼,正色起来:“仙女怎么可能穿秋裤?!”
他笑,“是了,美丽冻人。”
要温暖还是要好看,在不危及生命的前提下,大多数女人会选择好看。许子诠见多了这样的女孩,所以往常约会,他会多系一条围巾,在女伴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时,体贴地从自己脖子上解下,再将沾了温度的围巾替她们温柔系上。从颈温暖到她们的心。
屡试不爽的招数。
可惜今天本不准备约会女郎,他的取暖单品仅一件羽绒服,而唐影的身份,也实在不适合被裹进自己的怀里取暖。
这么想着,好像束手无策,只能安慰。
唐影不知他心中考量,自顾脑袋乱想,突然眼睛一转,胳膊肘撞他手臂问,“喂,那你呢?许子诠,你穿秋裤了吗?”
他一愣,支吾起来,“…这、这不是很正常吗?西装裤又不保暖。老寒腿怎么办?!”许大渣男的表情几分不自然。
“哇,还说自己是gay的素质,太不精致了。时尚男孩的字典里可没有秋裤。”唐影大喊,嫌弃他,念念叨叨,忘记了冷,想到什么,又坏笑问:“欸,那你秋裤什么颜色的嘛?”
许子诠一脸震惊:“干嘛、干嘛告诉你?”
唐影难得见他吃瘪,欢天喜地开始乱猜:“深蓝色?紫色?灰色?啧啧,还是骚红色…欸你知道秋裤有一种专门的颜色嘛?叫做‘秋裤灰’,我姥姥、姥爷最喜欢这颜色了,喂,你是不是同款?”
他霎时不知如何反击,面色发窘,半天才挤出一句:
“唐影,你太猥琐了!”
一声控诉,很快淹没在另一个女人没心没肺的笑声里。
两人走了十多分钟,总算到达那栋公寓。灰黑色的楼直直伫立,隐没在夜里,像一只安静的兽,因为是住宅,外来人员需要经过楼下保安,报酒吧门牌号才能上楼。
没想到刚和楼下保安打了招呼,他便说酒馆这一阵停业装修,下个月才开门。
唐影目瞪口呆看向许子诠,怎么办?
许子诠也很诧异,想了一会儿,说那去下一家?也不远。
唐影缩了缩脖子,我冷死了。
那我们打车?
她突然沮丧起来,摇摇头,已经没了喝酒的心情。说,再走两个路口都到我家了,晚上还要加班,我回家喝好了。
“说好陪你喝酒……”他也有些惋惜,想到什么,又说那你等等,让唐影在公寓大厅站着,自己跑了出去。
公寓的保安头发发白,钻在一件军大衣里取暖,保安室里有一台旧平板,小声播着连续剧,背景音热热闹闹,唐影在外头站着,保安抬头懒懒看了唐影一眼:“男朋友?”
“不是。”她笑着摇头。
“呵,还挺帅。”保安评价一声,又将注意力埋进了电视剧里。
许子诠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个袋子,里边装着两瓶啤酒,递给她:“喏,回家一边加班一边喝,算我陪你咯。”另一手还抓着一个什么,他拆开包装,是便利店里出售的彩色毛线手套。
递给她:“戴上。”
唐影愣了愣,像是没反应过来,又听许子诠说了一遍,她低头乖乖才戴上,嘴上却不饶人:“我以为你给我买秋裤了呢…”
“别再提这两个字。”他瞪她,好看的嘴巴抿起,挤出嘴角弯弯弧度。然后他隔着厚厚毛线手套,小心牵起她的手,用力握了握,声音很低:“还剩两个路口,我送你回家。”
略高的体温从手心传来,他的手很大,几乎将她的全部包裹。像是忽然喝了加热的桂花酒或者梅子酒,一路暖到胃。
传说中的暖男。
许子诠的外套依然是敞开穿的,在北京的冬夜街道,路灯下,她踩着他的影子,唐影胡乱想:他真的,一点都不冷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