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宇地产向莲叶村拆迁户公布了新的拆迁方案,让同意拆迁的住户即日到村委会签订拆迁协定,签字后当场领取赔偿金。
新村已完成主体框架建设,3个月后即可交房,这期间拆迁户每月按人头领取过渡安置费,分为成人和10~18岁、0~10岁三档,分别是1200元、800元、500元。
其余不同意拆迁的住户,其所有的土地位置将不纳入开发方案,无缘新房和赔补款。
新公告一出,盼望拆迁的住户紧赶慢赶跑去签字,冠宇地产的会计出纳和银行派来的工作人员当场核对身份证、帐户资讯,将拆迁款和过渡费全额打入拆迁人帐户。
经过两天紧锣密鼓的工作,冠宇地产与莲叶村172家拆迁户达成协议,三家钉子户里的两家见势不妙,灰溜溜地服软了,只剩那家姓蔡的见四周的房子和地全被占了,只他们一家的破宅做沧海孤舟,坚信冠宇在放烟、雾、弹,以为越撑得久油水越多。
崔明智奉命监督拆迁工作,拆迁队进场这天村支书向伟领着李家勇的老婆田素兰来找他。这女人见了他便下跪,雪糕似的化在地上,两个男人都拽不动她。
「崔助理,您行行好,让宁总放了我男人和婆婆吧,不然我没法活了。」
李家勇和李凤花母子聚众冲击乡政府,已被检察院起诉,鉴于此事的影响波及全国,法院必定严判。他二人做为首要分子恐被处以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田素兰是外来媳妇,自觉失了依托,无法带着幼子在村中立足,哭求崔明智代为向帅宁求情。
她的丈夫婆母都是百年不遇的大极品,当日荒诞离奇的行径激起崔明智的八卦欲,事后向村委会打听了这家人的情况,由此得知了田素兰的身世。
这女人原籍云南金平县农村,老家是翻版的莲花乡,穷到小偷去了都会大哭一场。她17岁进城打工,受人贩子引诱,被拐卖至莲花乡莲叶村,做了无赖李家勇的老婆。
李家把媳妇当做多功能机器人,拿她发泄性、欲,传宗接代,供家养口,耕地做活。真是家事外事房事,事事操劳;亲情爱情温情,统统没份。
田素兰从小黄连煮竹笋汤苦到心里,沦落到这凄惨的逆境也能随遇而安。在长年洗脑、打骂、恐吓中训练出纯正的奴性,奴隶主被捕,她还如丧支柱,怎一个悲字了得。
崔明智被她拽住裤腿,皮带都快扯松,又促刺又恼火,挣扎嚷道:「你男人和婆婆犯了法,现在是法律要制裁他们,管我们宁总什么事?你求谁都没用,赶紧起来吧。」
田素兰没文化,只管磕头哭喊。
向伟等村干部都很同情这朵苦菜花,劝崔明智好歹知会帅宁一声,当做敷衍也行。
崔明智历来口慈心软,没磨几下便依了,招来老板一通臭骂。
「你这助理干什么吃的?这种小事也来烦我?」
帅宁正在牌桌上,手边的筹码老输不出去,外面的钱还一个劲儿往她这热地钻,不知何时才能达成既定的送钱指标。
崔明智羞惶受之,赔笑作难道:「对不起宁总,我是看那女的太惨了,上次不是跟您提了一嘴吗?她是被人从云南拐卖来的,嫁了个猪狗不如的男人,现在又……」
「又什么又?你同情她,捡回去做小妾啊,还能顺便捞个大胖儿子。」
「……宁总,我也不想打扰您……」
「不想打扰你还啰嗦个屁!」
帅宁正要挂机,对面的文太太喊了一声:「糊!」
跟着倒下一排清一色,助其糊牌的正是帅宁刚刚打出的二条。
旁边观牌的尹小姐诧异地看着帅宁:「宁总,您不是碰了二条吗?摸到应该杠啊,干嘛打出来?」
帅宁看了看牌池,笑道:「我跟助理讲电话,没留神。」
终于让那废物文太赢了把大的,她登时笑颜逐开,对小助理画风陡转,喜滋滋道:「崔助理,你接着说。」
跟他通话就能以分神为由胡乱出牌,输得顺理成章,还不会招致怀疑,刚才怎么没想到这招呢。
崔明智习惯了她的跳跃思维和反复,趁她心情好,询问该如何应付田素兰。
「你那么会做好事,肯定有经验啦,看着办吧。」
优秀的秘书回事先拟定若干方案供老板选择。见帅宁放权,崔明智连忙
呈上第一个选项。
「李家勇和他妈坐牢坐定了,拆迁赔偿都打到李家勇户头上去了,田素兰也领不到,再待在村里说不定还会被李家的亲戚欺负。我想试着说服她跟李家勇分手,当初他俩没扯结婚证,要了断很容易,孩子是非婚子,户口还没上,也能一块儿带走。先把她们娘俩送出莲花乡,再想办法给她介绍份工作。」
帅宁问他打算给田素兰介绍什么工作。
他笑道:「上回您说董事长夫人要给三亚的别墅招两个园丁,您看能让她过去吗?她从小种地,基本的农活肯定一教就会,当园丁应该没问题。到时再让马老太给她在那边物色一个本分可靠的男人,她后半辈子也算有着落了。」
马老太是帅家三亚别墅的管家,土生土长的当地人,人脉广博,办这点事想必不在话下。
聪明的秘书不仅善于替老板解决问题,还必须使其在这一过程中发挥作用,让对方享受功劳,才会赞赏下属办事得力。
帅宁没把田素兰当回事,觉得这主意不差,让他全权处理。
崔明智回去村长办公室对田素兰说:「你的情况我都跟宁总反映了,宁总说法院要怎么判她管不着,但是你男人和婆婆去坐牢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田素兰正要嚎哭,被这话惊傻了,效忠主人的奴隶看不到奴隶主对自身的压迫,收到提醒往往如雷贯耳。
崔明智拖过两张凳子让她坐下说话,站在严肃与温和的平衡木上对其进行开导,先问:「当初你是自愿嫁给李家勇的吗?」
田素兰怯生生摇头:「我是被人贩子卖到他家的,他们说买我花了八千块。」
听口气还有些理亏,大概觉得自己不值这个价。
崔明智像看悲剧电影,眉头深蹙:「你嫁到李家是被迫的,李家勇也不是因为喜欢你才娶你做老婆。他只想要一个能给他生孩子又能当丫鬟使唤的女人,你在他眼里就是个工具,他既不爱你也不疼你,跟他妈一块儿拼命使唤你,榨取你的血汗,还成天打骂虐待你,我想问问,跟这样的禽兽一起生活你难道就不恨他们?」
田素兰像浸满苦汁的海绵轻轻一挤就流泪,掩面说:「我是恨他们,可孩子不能没有爹啊。」
崔明智忿忿道:「孩子要在正常环境里才能健康成长,常言道子不教父之过,一个无赖的爹根本教养不出好儿子,反而还会给孩子做坏榜样。听说你儿子牛牛经常和村里的孩子打架,欺负比他瘦小的孩子,还扒女孩子衣服,往她们身上扔虫子和脏东西。他这明显是受了他爸爸的影响,长此以往只会越变越坏,长大就是第二个李家勇。你愿意看自己的儿子长成那样,以后出去犯事坐牢,让受害者戳你的脊梁骨?」
田素兰听得毛骨悚然,痛哭着从凳子上滑落,仿佛坠入了无边的黑暗。
崔明智和村委会的何大姐联手扶起她,让她靠住女方,自己拿蒲扇给她打风。
「牛牛妈,我跟你说这些纯粹出于好心,你落到今天的苦境,头号罪人是那人贩子,第二个该怪的就是李家人。他们现在坐牢都是罪有应得,你应该拍手称快,然后尽快想办法自救。」
田素兰从何大姐怀里抬起头,泪眼迷茫地望着他。
何大姐催促:「崔助理,她要是聪明人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您有什么主意赶紧说吧。」
崔明智坐回凳子上,摇着扇子说:「我们宁总说,只有带着牛牛离开李家,你们母子才能得救。你要是同意,她就帮你安排。你和李家勇没领证,法律上讲不算夫妻,他的拆迁款你一分钱拿不到,但他也无权干涉你的人生自由。这牛牛是你生的,户口还没上到李家,你悄悄带走就行了。我先找人送你去海南三亚,我们董事长在那边有栋大别墅,光花园就三四亩,现在缺个园丁。我听说你很会干活儿,种树养花应该一学就会,过去吃住全包,每个月还能领四五千块钱工资,够你们母子生活了。」
何大姐喜道:「还有这种好事呢,四五千,我们家一年都挣不了这么多。」
田素兰平日起早贪黑干活,每天编草席贴补家用,一个月下来累到十指抽筋也赚不到四五百,听他许诺高薪自然心动。可心灵被束缚久了,让她促然踏上独立之路,很难迈过彷徨这道屏障。
「我、我一个女人,带着孩子,久了也不是事啊。」
何大姐怕她错失机会,鼓励她别多想,先出去再说。
崔明智又递上一根拐杖:「管别墅的马老太太是本地土著,交际很广,你还年轻,长得又不丑。宁总说让马老太在那边替你重新物色个老实可靠的丈夫。海南的男人都比较勤快顾家,我会叮嘱马老太一定要找性情温柔,知冷知热的男人,让你和牛牛都能过上安生日子。」
他设想得事事周全,何大姐听了也称羡,推着田素兰说:「你可苦尽甘来了,遇到宁总和崔助理这样的大善人,今后就是跳出火坑掉进福窝了。李凤花和李家勇就是两个害人的精,李家的亲戚也不好对付,你继续留在莲叶村,不知会被他们怎么糟践。快听崔助理的话,带着牛牛去三亚,在那边站稳脚跟了,以后我们过去玩儿也有地方落脚了。」
田素兰犹如囚鸟站在洞开的鸟笼口犹疑不决,向往外面的自由,又迟迟不敢张开翅膀,怯懦道:「我要是走了,牛牛他爸和奶奶会不会没人管啊?」
崔明智嗔怪:「他们在牢里吃喝拉撒都有人负责,病了也有医生给免费治疗,你担心他们干嘛呀。有一句话我可提醒你,你过去三亚以后必须跟李家切断联系,不能告诉他们你在哪儿,不然李家勇以后刑满出狱兴许会去找你们。你好不容易摆脱他,再被缠上又是祸事。」
「可、可他毕竟是牛牛的亲爹啊。」
「嗨,有这种爹是牛牛终生的耻辱,你趁早别在他跟前提李家勇了,让他忘记这个人吧,免得他长大以后回想起来会羞耻得抬不起头。」
何大姐也劝:「牛牛现在还小,过两三年不见也就忘了,你听崔助理的,人家为你考虑得这么周道,不会害你的。」
田素兰仍顾虑重重,不过崔明智不担心,这女人做惯了飘萍,缺乏主心骨,当此情势会遵从他的安排。三亚别墅的马老太见识通达,能言善道,到了那边再请其慢慢教导。
莲叶村的差事告一段落,他返回上海述职,放不下叶茹薇,在鹊州逗留半日去工地探望她。叶茹薇正忙着,只能抽出二三十分钟在附近奶茶店跟他碰面,说他不该来这儿耽搁。
崔明智没好意思说舍不得她,找了个借口:「宁总让我问问黄家人的情况,黄小丹还好吗?」
叶茹薇像被人扯了一下头发,表情紧绷了一瞬,叹道:「她爸爸前天出院了,听说跟冠宇签了拆迁协定,补偿金也拿到了。」
「是,这事是我经手的,那天她妈来签的字,说她爸身体好多了,但没说黄小丹的情况,我也没顾上问。她这几天跟你联系了吗?」
「……嗯。」
「怎么说?」
看叶茹薇的反应,黄小丹似乎近况不佳,崔明智真有些担心了。
黄家老的糊涂,小的混帐,只黄小丹一个良善人,如同掉进阴沟里的美玉令人揪心。
叶茹薇又禁不住哀叹:「她弟弟闯了大祸,肯定要坐牢的。她父母说黄小强这辈子算毁了,认为还是家里拖累了他,要把新房子和赔偿金都留给他,还想在城里给他攒一套房子,用赔偿金做首付,让黄小丹还月供。」
这种不明是非,心偏到肚脐眼的父母就是子女命里的灾星!
崔明智头顶腾起火烧云,不觉高声骂斥:「他们怎么这样,差点被那孽障害死,还没吃够教训吗?自己眼瞎,凭什么让女儿跟着受苦?他们考没考虑过黄小丹的人生?」
叶茹薇劝他小声,向周围侧目的顾客歉意微笑,悄声说:「小丹也被她父母伤透了心,昨天就回珠海了,说以后再也不回来。」
崔明智捶桌叫好:「做得对,再待在那个家她连脑髓都会被榨干的,让她赶紧跟家里断绝关系,说句不好听的,哪个男人敢找这样的岳父岳母啊,把女儿当家生的奴隶,那女婿不得是外来的帮工?知道她家是这种情况,估计这辈子都没人娶她。」
气急生乱,他在叶茹薇跟前又处于放松状态,一激动大脑就从互联网降级到局域网,眼看叶茹薇笑容凋谢才骇然惊醒,一股凉气钻透了周身毛孔,唬得不能动了。
「对、对不起,薇薇,我不是在隐射你……」
他吭吭哧哧,想挤个笑意来缓和,却让神情越发奇形怪状,好像在将解释做反向强化。
叶茹薇像风中的花瓣克制不住颤抖。看到她陌生的眼神,崔明智仿佛听到空气里回荡着薄冰碎裂的脆响。
「你干嘛要刻意解释呢?没见我一直在装糊涂?」
叶茹薇双手紧紧互掐着,拼命为愤怒重结一个封印,但这不是一时的失控,怨念由来已久,贯穿了厚厚的地壳,前男友只是用铁锹刨开了地表最后一层薄土,接下来的喷薄不能用理性抑制。
「薇薇,我真没那意思……」
「别说了,你的意思我一清二楚,我和黄小丹一样要负担父母弟弟的生计,自身条件是很糟糕。但我的家人和黄家人不同,你不能把他们想得那么卑劣!」
「我没那么想过,你别误会啊。」
「不存在误会,我早想明白了,我家境差,会连累结婚物件,所以在弟弟们独立以前不考虑个人婚恋问题。你提出分手我也从没恨过你,可实在受不了你那样看待我家里人。没有谁喜欢贫穷,他们也不想拖累我。你可以笑话他们命苦,说他们没本事,但不该质疑他们的人品,这么做真的很卑鄙。」
叶茹薇像挥舞着扫帚的清洁工,把崔明智的神思扫成一片空白。
相识八年以来她第一次冲他发火,如同一场罕见的地震,制造恐慌的同时也检测了房屋品质。
他清晰看到他们的关系上遍布裂纹,都是他的无心之过。
「薇薇,对不起,我人笨,平时说话没注意,你原谅我好不好!」
他情急地去握她的手,叶茹薇飞快避闪,坐姿转成笔直,神态也似峭壁,找不到可供攀爬的路径。
「你不用道歉,我们已经分手了,各自表明立场就好。我还要工作,先回去了,再见。」
她毫不留情地斩断眼前的乱麻,决然辞去。崔明智的精神也被她腰斩,爬在桌上瘫软了半晌。
身边人来人往,人们的欢乐宛如电流不间断地支撑起热闹,他是这块喜庆电路板上的绝缘体,从心灵到心灵的窗户,全线黑灯瞎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