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乡是崔明智的凶地,与之沾边的任务无不坎坷艰险,今天去白莲村也像地下党深入敌营,不敢走正道,爬山过沟抄小路摸进村子,借农作物和荒草丛掩护溜到祝家。裤腿上沾满苍耳种子,手臂手背也叫荨麻刺出大片红肿,用主人家的肥皂水洗了又洗,涂上丝瓜叶拧的汁才稍微缓解疼痛。
治伤时顺便观察了环境,祝家真的很穷,屋舍颓败,四壁萧条,除一台老式收音机外别无长物,厨房里油盐酱醋都不齐,灶头的铁锅里闷着几个红薯,是全家人的午餐。去年家里的稻田临近收割时被人一把火烧个精光,这半年没粮缺钱,隔三天才能吃一顿白米饭,猪肉牛肉更是好几个月没闻着味儿了。
祝奇伟的两个儿子一个六岁一个五岁,都像大灾荒年代穿越来的,饿得面黄肌瘦,也不像同龄人那么活泼好动。见家里来了外人,呲溜钻到屋后躲藏,半天唤不出来。据说家里常遭歹人入侵,肆意打砸泼骂,孩子们都吓出毛病,变得风声鹤唳了。
崔明智收到提示,发现祝家的家具家什无一完好,包括墙上挂着的相框玻璃和拿来待客的杯盘碗盏都裂口破边的,门窗也残缺不全,上面累着新旧不一的胶带,显然经历了数次损毁修补,苟延残喘地为这个赤贫之家站岗。
祝奇伟得知来人身份,急切地向他们倾诉积年所受的迫害。
这汉子相貌精瘦端正,戴着一副断腿的黑框眼镜,破衣烂衫仍未失知识份子风度。由于皮发达一伙欺压太甚,他说到激愤处抛却斯文,不时咄嗟叱咤,额上青筋如蚯蚓乱拱,并撩起衣衫展示坏蛋的罪证。
瘦骨嶙峋的肢体上遍布大大小小的新伤旧伤,犹如一本记录血债的帐簿。
另一本触目可知的帐簿是躺在旁边破竹床上的祝老汉,他在车祸中伤了脊椎,造成双下肢瘫痪,终日躺在床上,大小便也不能自理。
客人进门时,祝奇伟忙将父亲换下的尿布扔到屋外,但浓烈的粪尿臭已在屋子里定居,困守于这恶劣环境中想必生不如死。
祝老汉自惭形秽,起初扭头回避客人,被儿子的怒斥挑动哀思,突然孩子似的呜呜大哭。
祝大妈用沾满自己泪水的手帕替他擦脸,悲怨地叱责祝奇伟:「都是你惹的祸,当初叫你别管闲事你偏不听,结果把你爸害成这样,估计我们全家都活不长了。」
祝奇伟拭泪辩驳:「是皮家人太坏,看看这些年村里被他们搅成啥样了,就因为乡亲们不团结,遇事只顾自保,皮家人干坏事他们也听之任之。我为三表叔他们出头,是想给村里人树个榜样,对待恶人,沉默就是自掘坟墓!」
外人听着言之有理,对祝大妈却是火上浇油,转身抽他一下。
「你手再痒也不能去掏马蜂窝啊,皮家人是咱们惹得起的吗?你现在是为全村树榜样了,人家看咱们家这个样,更不敢得罪皮家了!」
祝奇伟接住掉落的眼镜高喊:「我还没认输,赶明儿还去县里告状,中央三令五申严打村霸,总有人能惩治他们!」
「你还说!自己找死也别连累家里人,我跟你爸是活够了,斌斌阳阳还那么小,你想拉着他们赔葬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生出个书呆子坑死一家人!」
祝大妈崩溃地打骂祝奇伟,好像他才是败家的祸根。
崔明智和叶茹薇一人拉住一个,齐声劝说:「祝大妈您别急,我们会帮你们想办法的。」
祝大妈擤把鼻涕,跌坐在床沿上,心灰意冷道:「你们不知道皮发达的厉害,他真是我们这儿的山大王,称王称霸多少年了。乡上县上的官换了好几拨,谁都不能把他怎么样,其他小老百姓更是惹不起啊。」
这家人的惨状激发出崔明智为数不多的义愤,正色许诺:「多行不义必自毙,这种恶棍总会遭报应的。我们这次来就是想同祝老师商量怎么对付他,您和家里人再忍忍,我保证一两年之内一定还你们公道。」
叶茹薇也以指代梳替老太太整理乱发,柔声安慰:「我们宁总想见见祝老师,她的本事可比皮发达大多了,会替你们主持公道的。」
皮发达一伙是花果岭专案的拦路石,铲除他们势在必行,崔明智以项目时限立保,这期间成败必有定论。
祝奇伟听说冠宇地产的老总想见他,希望复炽,迫不及待要动身。
崔明智说:「皮发达认识我们,知道我们来找你又会给你们惹麻烦,还是分头走,你先去镇上等我们。」
他坚持将仅有的1000块现金留给祝大妈,等祝奇伟走了20多分钟才同叶茹薇告辞出发。
二人沿原路出村,一路议论著祝家的遭遇。
叶茹薇疼爱弟弟,由他们映射祝奇伟的两个儿子,给予最多同情,愤恨地怒骂迫害者:「姓皮的太禽兽了,随随便便把人害得家破人亡,真当自己是土皇帝呀。有这种恶霸老乡,我都不好意思是说自己是莲花乡的人了。」
紧赶两步追上探路的崔明智,打听帅宁找祝奇伟的原因。
「宁总要怎么对付皮发达,你知道吗?」
崔明智还没资格做帅宁肚子里的蛔虫,一知半解道:「可能想通过祝老师搜集皮发达的罪证,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待会儿到了城里听她怎么说吧。」
行至村口附近,一阵惨呼声仿佛快箭射来,将他们钉在原地。
「救命啊!救命啊!」
凄厉的叫喊来自一名成年男性,两个人相视而惊。
「是祝老师!」
叶茹薇领先奔去,叫声迅速逼近,衬托于后的叫骂喝斥也渐次分明。
树丛另一边,几个男女正凶狠围殴祝奇伟,周围还有十几个镇场子的帮凶,张牙舞爪詈骂着为其助威。
要说这祝奇伟真叫一个霉星高照,出门就撞上仇家。
今天皮发达的侄子皮飞跃带人修瓜棚,祝奇伟走到村口正遇见他们用推车运材料,那车上的竹竿木材横得老长,占据整个路面,他躲到路沿边仍被扫中,扑进刚灌水的稻田摔成了泥猴,眼镜也糊成墨镜。
皮飞跃等人嘻哈大笑,后面的人故意用推车挡道,阻止他上岸。露骨的恶意在祝奇伟的隐忍上捶出小裂缝,低声骂了句「混蛋」。
仇家激将法得逞,即刻冲他大施拳脚,本就以众暴寡,还从附近现招来十几个党徒,把他当成落水狗毒打。
祝奇伟边躲边逃跑到村口,被他们团团包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抱着头满地乱滚。
崔明智灵敏地取出手机拍摄惨况,决心用作呈堂证供。分神之际,身边的女人飞身穿过树丛,呼喊着冲进人群。
「都住手!不许打人!」
她拉住两个疯狂施暴的男人,伸臂挡在受害者跟前。
娇小的体型做不了屏障,倒像失足落入兽笼的兔子,皮飞跃瞧着眼生,指着她质问来历。
叶茹薇喘息未定,神色还算镇静,高声说:「我是冠宇地产的工程师,来这儿看场地。这大哥犯了啥事,你们这么多人打他一个,就不怕出人命?」
冠宇地产的名声已传遍全乡,是当地家喻户晓的「大财主」,皮飞跃等人听了暂熄气焰,彼此狐疑地交换眼色。
前女友一反常态的冲动惊呆了崔明智,他像被投入油锅爆炒的蚕豆,登时炸开花。几秒钟内迅速做出好几个起身下蹲姿势,每次被本能驱动,又被理智重重按住。
歹徒人多,贸然出去不过多贡献一个沙包,得想好对策再行动!
情势的车轮可不等人,正一刻不停冲向危机。
皮飞跃回过神来,恶狠狠驱赶碍事的女人。
「这儿是老子的地盘,你哪儿来的野婆娘敢管老子们?赶紧滚一边去!」
叶茹薇双脚在地里扎了根,一动不动斥责他:「光天化日你们还想杀人吗?再不住手我就报警!」
这警告不如挠痒,莲花乡派出所连上所长仅有5名在编警员,守着方圆几十里的辖区,每天奔波不息。
当地民风粗野,村民间相衅斗殴的频率约等于野狗打架,不闹出大乱子员警一般没空管,等真出了大事,他们到场也往往为时晚矣。
叶茹薇很清楚局势背景,她当前的做法无异于螳臂当车,白给祝奇伟添一个垫背。但良知像一根坚韧的绳索牵引着她,绝不能让祝家饱受摧残的老人小孩再失去儿子和父亲。
她打开背包掏出手机,像举起一把没装子弹的空枪。
皮飞跃迅猛夺过来砸向旁边的树干,手机四分五裂的景象似乎预示着她的下场。
恶霸接着大骂推搡。
「臭婆娘还敢威胁老子,先去打听打听老子是什么人,当着员警的面老子也照打不误!」
到了这份上再多忍一秒,崔明智就情愿自宫谢罪,箭步窜出去,召唤关公附体。
「放开她!」
他推开动粗的流氓,抱住叶茹薇肩膀,仿若一棵保护娇花的大树,毅然与风暴对峙。
「太过分了,我们冠宇给白莲村交了那么多管理费,你们还敢打人,去叫皮村长出来!我要问问他是怎么维持这里的秩序的!」
他急中生智虚张声势,多少起了点作用,被皮飞跃质问,更卖力抬高架子。
「我姓崔,是冠宇地产的总经理助理,你们皮村长认识我,谁敢乱来他肯定会狠狠教训!」
皮飞跃将信将疑,不肯收敛恶相:「你唬谁呢,我叔叔怎么会听你的?」
同伙里有明白人,连忙劝说:「皮村长说过以后我们村跟冠宇地产合作的地方很多,双方还是别伤了和气,饶他们去吧。」
崔明智见皮飞跃仍在犹豫,果断以攻代守,大吼:「这事不能这么算了,你们不敢去请皮村长,我们就自己去找,有种跟我们走,看他会怎么说!」
恶人欺软怕硬,他态度强硬,一些胆小的便怵了,拉上亲友扭头逃奔。
皮飞跃恐堕了脸面,与他展开激烈骂战,数次揎拳掳袖却再不敢动真格的。
崔明智有了底气,放开胆子与其周旋,喧闹声引来不少看热闹的人,骂到难分难解时,皮发达登场了。
「皮村长您终于来了,这人是白莲村的吗?刚才砸坏我同事手机,还想打我们,您快给评评理!」
皮发达已知晓原委,喝退皮飞跃,笑着向崔明智递上一根香烟。
「崔助理,你这闹的是哪出啊?」
崔明智觉得帅宁招牌式的冷笑用在这里很合适,现炒现卖学了学,怒道:「今天我和同事来看场地,见十几个人围殴这位戴眼镜的大哥。我同事看不过去出来阻止,结果手机被砸坏了,还差点挨打。皮村长,我们可是每个月都付了管理费,您承诺维持村里的治安,保障我们的安全,发生这种事总得给我们个交代吧!」
帅宁采用拖延战,近几个月借口政府拨款未到位,每月分期支付皮发达20万「管理费」,说等工程正式动工再一并补齐。
皮发达收了「订金」,不好跟冠宇撕破脸,此刻想息事宁人,拍着崔明智肩膀劝慰:「小老弟消消气,这事我会仔细调查的,等查清楚了一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处理结果,这手机多少钱,回头我让他们照原价赔。」
崔明智本意是助己方脱险,伺机松口道:「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们公司很信任您,一直尽量满足您的要求,也请您多照顾我们的需要,村里治安不好对项目名声很不利,以后聚众打人这种事必须尽力杜绝。」
说着转身给祝奇伟支招:「这位大哥,你身上没大碍就回去吧,以后小心点,有事先找皮村长,凡事靠说理,武力解决不了问题。」
祝奇伟挨打挨出经验,这次只受了皮外伤,领会他的意思,埋着头快步离去。
崔明智又对皮发达说:「皮村长,这事就拜托您了,请您务必严肃处理,我等着听您回话。」
皮发达巴不得趁早打发他,主动派车送他们回莲花镇,崔明智愿意顺水推舟,可叶茹薇嫌脏,撇下他独自走了。
崔明智追赶上前,陪她演了一段默片,走出一里地,叶茹薇脸上的黑气还未散去,他有点担心了。
「薇薇,你在生我的气吗?」
「没有,我在气皮发达那伙人。」
他略略放松,笑道:「你刚才真有些鲁莽,就那样冲出去跟他们硬杠,可把我吓坏了。」
回应迟迟不来,他的心曲乱了节拍,小心察看女人脸色,捕捉到一缕哀伤。
「我这人就是不自量力吧,老做超出能力范围的事,只会给身边人添麻烦。」
崔明智听者有心,觉得这句自嘲隐含反讽,像在隐射她借债救父一事,「添麻烦」三个字也带了控诉的意味。
委屈内疚顿时张帆,四边八方的风汹涌刮来,让他凉透心扉,忍不住垂头嘟囔:「……你果然在生我的气。」
叶茹薇停步,面向他抿嘴微笑,竭尽全力仍难掩勉强:「你在瞎想什么啊,刚才不是你随机应变,我和祝老师肯定凶多吉少,我就是怨自个儿笨,要是有宁总十分之一能耐也不会老拖你后腿。」
崔明智的埋怨一击即溃,代之以源源不断的心疼。
「你别这么说,宁总的情况根本不能和常人划等号,要是我老爸的财力及得上她老爸的千分之一,我也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叶茹薇噗嗤一声,笑得真切了。
「你又来了,宁总也不是全靠家境,自己就有真本事,这点你该比我了解呀。」
崔明智壅塞的情绪通畅了,笑着点头:「她是很厉害,总能想到别人想不到的好点子。白莲村这帮王八蛋太可恨了,真想让宁总快点收拾他们。」
现在他已安心落意地拜帅宁为老大,受了欺负便急着找她撑腰,让叶茹薇加快赶路,傍晚来到莲花镇,会齐祝奇伟,乘车返回鹊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