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二人回到县城,帅宁正在当地最高级的商务会所招待县发改局、自然资源局、财政局的几位官员。这几个县官都是在名利场上打滚多年的老油条,官商应酬无非花天酒地,因帅宁是年轻姑娘,还是首富家的千金,男人们言行不敢太出格,等到叶茹薇到场,情况便急转直下。
通常男老板接待官员都会带几个姿色不俗的姑娘助兴,局长们见到这容貌姣好的叶工,便凭经验自顾自地将其当成帅宁带来的女公关,兴致高涨,说话也渐渐离谱了。
财政局的王局长最先失态,满饮一杯后眯起油汪汪的金鱼眼打量叶茹薇,那贱笑能染浑一池的水。
“小叶,你是我们莲花乡的人啊,那地方的女人黑不溜秋,怎么能生出你这么白嫩的姑娘。”
叶茹薇保持着礼节性的谦逊笑容回答:“我小时候也黑,后来上班老呆在办公室,慢慢就变白了。”
王局长两眼精光翻倍,笑意似蜡油满脸流淌:“白得好,白得好,就是要像白豆腐、白馒头,男人看了才会流口水。你有男朋友吗?”
叶茹薇的笑里闪出一丝牵强,低头说:“没有。”
这天然的羞涩正合王局长胃口,放肆道:“那正好,我给你介绍一个,岁数不大,工资不低,家里几套房,父母还双亡。”
自然资源局的谢局长惯会跟他唱和,挂着一式一样的贼笑戏谑:“老王,你在说你自己吧。人家小叶大好一枝花,还能插、你这堆老牛粪上?”
王局长借酒装疯:“老谢你别挤兑我,我就不信你没这心思。小叶我告诉你,不怕男人坏就怕不坦率,那坏心思都憋在心里的男人就像狗,越不叫的咬人越狠。”
叶茹薇明白这是什么场合,顾全大局地敷衍着。
崔明智看在眼里,气在心里,他以前跟帅明应酬过这几个官员,当时只认为天下乌鸦一般黑,并无过多反感。今时今日前女友受辱,让他尝到后院起火的滋味,恨不得立刻去纪委举报。可惜他不是包青天,不能虎头铡伺候,只好在叶茹薇被围住劝酒时挺身阻挡。
几个回合后发改局的马局长不满了,玩笑质问:“崔助理,你是小叶什么人啊,这么护着她,是怕我们合起伙来吃了她?”
崔明智讪笑:“不是,我这人就是热心,看不得女孩子为难。”
他出言不当,之前对事态放任自流的帅宁应声训斥:“你这是什么话,各位局长都是德高望重的长辈,还会欺负小叶吗?诸位别见笑,这崔助理最会怜香惜玉,帮女同事挡几杯酒就以为自己是护花使者了。”
论圆滑在座的都强过崔明智,王局长调侃:“哪个好男人不怜香惜玉啊,我们都是好男人,都会好好爱护小叶。小叶,你说是不是啊?”
叶茹薇厌恶他,又不能不感谢他为前男友打圆场,不停忐忑地笑着。
崔明智见她被恶狼盯上了,急出一身汗,下意识瞅瞅帅宁,盼她拿出魄力保护下属。
这回帅宁没让他失望,笑道:“我们人少,怪冷清的,多找些人来才热闹。崔助理,你去问问老板,有漂亮姑娘就叫上几个,要素质高的。”
找小姐是商务应酬的必要环节,假如是男老板做东,这项目早上线了,换成年轻的女老板往往没这么放得开,宾客们“体量”这点,都做好吃素席的准备,没想到帅宁会主动提开荤。
见他们霎时冷场,帅宁面不改色缓和氛围:“凡事都讲究阴阳平衡,现在只有我和小叶两个女人,男女比例严重失调,气氛怎么好得起来。多找几个漂亮姑娘敬酒,各位贵宾喝得舒心,这客才请得到位嘛。”
崔明智见她叫外援来顶替叶茹薇,内心十分感戴,迅速领命行事。
不一会儿一个妈妈桑领来七八个妙龄少女,说她们都是省城的大学生,趁暑假来这儿打工挣学费。
这群少女妆扮清纯,个个像洗净的嫩葱,的确有别于寻常脂粉。
崔明智读大学时校内已出现这样一支出卖色相的粉头大军,时隔几年规模想必更壮大,只怪如今世风日下,拜金享乐主义盛行,让天之骄子自甘堕落。
“女大学生”们的到来令在座的男人们如沐春风,面上的红光照亮了天花板。
帅宁逐一审视,问妈妈桑:“她们真是大学生?”
崔明智知道她有品质癌,痛恨假冒伪劣商品,此刻也要保持习惯。
妈妈桑一副诚信商家姿态,递上一叠证件:“都带了学生证呢,您验验。”
帅宁随手翻了翻,先叫过一个穿绿裙子的妹子,问她:“你是师大物理系的?”
妹子腼腆娇笑:“是,我去年刚入学。”
“动量矩守恒定律是什么,背来听听。”
她猝然发问,惊得妹子哑口无言,憋了足足五秒也没抖出一个字。
帅宁冷笑:“这是物理系大一的基础课,背不出来肯定是假的。”,说罢翻开另一本学生证,问那对应的姑娘:“你是中文系的,读大三了?”
姑娘机智应答:“是,老板,我会背《长恨歌》。”
“谁要你背这种小学生都会的玩意,传统音韵学主要包括哪四种方法,你说说看。”
不但姑娘傻眼,其他人也愕然了,帅宁泰定地对那冒牌货说:“我告诉你吧,是系联法、类推法、统计法和比较法。基本的专业常识都不知道,你读的是克莱登大学的中文系吧。”
克莱登大学是《围城》里方鸿渐伪造的假学历,王局长没听懂这个讽刺,问:“那克莱登大学的中文系和别的地方课程不一样?”
他绝非真傻,见现状太难堪才没话找话逗乐子,其余人领会用意,集体奉上哈哈声。
妈妈桑和美女们的脸色被笑声冲刷得越发惨淡了。
帅宁不打算罢休,又叫来一名“经济系”的。
“我就不考你专业知识了,问点常识吧,近代西方最有名的经济学家你给我举三个出来。”
那美女强做淡定道:“华盛顿、卑斯麦、孟德斯鸠……”
再度激起哄堂大笑。
帅宁丢开学生证,抱臂冷刺:“你冒充历史系都比经济系强。这么简单的答案我这个非经济系出身的都能一口气说十个。马克思、亚当斯密、大卫李嘉图、费里德曼、凯恩斯、约翰纳什、哈耶克、萨利尔森、马歇尔、蒙代尔。你记一记,下次哄人用得着。”
骗术全被揭穿,经验老道的妈妈桑急忙厚起脸皮奉承:“老板,您真是博学多才,懂这么多。”
帅宁并无怒意,宽和发笑:“我不是为难你,本来喝好酒不用看商标,可你造假欺骗消费者就不对了,我这人吃得亏受不得骗,你让她们好好招待我这些贵客,服务到位我就不跟你计较,事后照单付账,不会少你一分钱。”
一席话唤回满堂祥和,小姐们各就各位,卖力报效恩客,弥补“赝品”的难堪。男人们也“不计前嫌”,只图看个舒心,玩个尽兴,没人计较学历这茬。
刚才看帅宁验货,崔明智真替她害臊,一个姑娘家领着一帮大老爷们狎妓,还正儿八经审核妓、女的资质,在这种事情上都不肯上当,不止小题大做心胸狭窄,更是荒诞无稽,恬不知耻。
喝花酒向来热闹为上,身为狗腿的他担负着烘托气氛的责任,这边陪唱一曲,那边陪笑几声,黄汤一杯接一杯地往肚子里灌,没多久喝个酩酊。
醉倒前他恍惚看到王局长扶着叶茹薇肩膀走出包厢,焦急如利剑出鞘,却被疲软的身躯死死攥住,像在沼泽中挣扎,拼尽老命仍一寸寸陷入黑暗,含恨失去了意识。
清醒后身处酒店客房,而天已大亮。
他急忙拨打叶茹薇手机,听到关机提示音,房间里的冷气失灵了,他一个跟头滚下床,趿鞋出门奔向隔壁房间,奋力敲门。
房门紧锁内无应答,似乎证实了他的猜测——叶茹薇已成了王局长的盘中餐。
前女友洁身自好,端良正直,按说绝不会败坏品德。怕就怕她如今债务缠身,依赖眼前这份工作,再受帅宁胁迫,保不准会犯糊涂。
宁总就是个女混混,什么没脸没皮的事都干得出来,那姓王的色狼昨晚一直打薇薇坏主意,肯定会向宁总提要求。我太了解他们这种人了,酒色钱权都是交易筹码,道德良心全当狗屁。
愤怒的引线哔哔啵啵燃到头顶,在他脑袋里爆炸,热血倏地染红双眼。
几分钟后他闯进楼上的豪华套间,质问刚起床的帅宁:“宁总,您知道薇薇去哪儿了吗?”
那不同于以往的凶恶神气犹如刺猬,帅宁撕下面膜,不咸不淡说:“昨晚我让她陪王局长,这会儿还没起床吧。”
见她堂而皇之认罪,崔明智的头颅又炸了一次,愤然哮吼:“你怎么能让她做这种事!”
帅宁水不兴波,微微歪了歪头说:“有什么不能,公关嘛,当然要放得下身段,她自己都乐意,你一个前男友着什么急?”
她明显在向火堆煽风浇油,崔明智血液里残存的酒精燃烧起来,遽然吞没了理智,顺手抓起一只水杯照她跟前狠命一摔。
“你混蛋!”
三个雷鸣般的音节仍未撬动帅宁的镇定,只在她眼眶注入寒气。
“你知不道这么做的后果?”
她淡淡质问,很有杀人不眨眼的气势。
崔明智也杀气腾腾,眼睛仿佛两只鼓起的拳头。
“大不了解雇,你还能杀了我?我早看你不顺眼了,一个穷奢极欲的败家女,正事不会邪事有余,董事长不知造了什么孽,大好的家业就要断送在你手上!”
这些话脱胎自平日的埋怨,故而出口成章,这个坏女人伤了他的心头肉,他真想跟她同归于尽。
奇怪的是帅宁仍面沉如水,她在网上遇到一点不敬即会大撕特撕,此时面对大逆不道的抨击竟不动声色。
崔明智正想继续宣泄怒气,张开的嘴突然被开门声封堵,回头见叶茹薇提着装外卖的塑料袋走进来,衣衫整齐,面色正常,看清室内情形才髹上一脸的惊诧。
崔明智如获至宝地上前握住她的双肩,化身琼瑶男主角。
“薇薇,你去哪儿了?”
叶茹薇的视线在他、帅宁还有地上的碎杯间飞快扫射,紧张道:“我去给宁总买早点。明智,你这是怎么了?”
崔明智狐疑追问:“你手机为什么关机?”
“没电了,出门时刚充上,我才走了十多分钟啊,你、你也刚起床吗?”
撒谎是叶茹薇的弱项,她不可能把谎言描摹的如此逼真。
眼看事情水落石出,崔明智脑子彻底崩塌,并且没有重整的打算。
他误会了老板,还当着她的面大放厥词,这下肯定没活路了。
帅宁见叶茹薇目光太急切,轻笑着坐下说话。
“崔助理酒还没醒,跑我这儿发酒疯来了。”
叶茹薇最坏的猜测得到映证,头皮更麻木几分,慌忙上前求情:“对不起,他平时不这样的,可能昨晚喝太多了。您别生气,我马上帮您弄干净。”
她蹲下捡拾碎片,帅宁制止:“放着让服务员弄吧,你赶紧去化化妆,10点半要去见卢书记。”
轻松的语调透着不容违抗的压迫感,叶茹薇怙惙地看看她,再悄悄瞟一眼崔明智,犹豫着慢慢退出门去。
崔明智早失却张牙舞爪的气焰,像入冬的蟒蛇动弹不得,叶茹薇离去后,他的双腿更控制不住抖瑟,稍后帅宁发问,将他的紧张抛到顶点。
“崔助理,你酒醒了吗?”
崔明智骨头一软,踉跄着来到她身前,躬身作揖道:“对、对不起,宁总,我刚才不是故意的。”
他骂自己冲动,轻易遭人戏弄,但若倒带重来,情形多半一样,谁让他太看重叶茹薇呢?关心则乱,智商下线,一跤跌进了万丈深渊。
以为凭帅宁的脾气定会来个格杀勿论,不曾想她的面色竟趋于和缓,似笑非笑道:“我懂,冲冠一怒为红颜,哪怕这个红颜是前任。算你还有点血性,我不喜欢不护食的狗,那样养不家。”
听着居然有点嘉许的意思。
崔明智诚惶诚恐:“我一定反省,绝不再犯第二次。”
每说一个字便鞠一次躬,乞盼老板开恩。
也许是贱婢姿态有效起到了清火降温的作用,帅宁懒洋洋命他倒杯热水过来,喝了一口将杯子还给他,一面悠闲观赏修剪精美的手指甲,一面表态:“下次交了辞职信再造反,以下犯上也是我的禁忌。”
崔明智细成针眼的喉管舒张开来,险些膝软跪倒,哈巴狗似的摇着尾巴立保证,不敢相信自己能逃过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