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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剑匣 正文 第1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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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1章“师兄,好自为之。”……

    婆娑密纹一圈一圈向着周遭溢散开来,越来越呼啸,也越来越凌厉,穿透过善渊身躯的时候,他几乎以为自己也要被割裂开来。只是湖水之中避无可避,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水波带着婆娑密纹向着自己而来。

    然后,他腕间的红绳金铃轻轻震颤,像是与那些密纹有了某种共鸣。

    于是那些如刀锋般锐利的婆娑密纹在路过他时,倏而变得缥缈如无物,近乎温柔地掠过他的躯壳,再向周遭扩散而去。

    长湖的地动山摇就这样轻飘飘地避过了他,他像是这一处本应无人生还的地界中唯一的幸存者,却也像是被所有这一切都忽略,变成了无人在意的角落。

    善渊怔然看着变得风起云涌却越来越清明的湖底,看着湖中央黄金覆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心底蓦地涌起了一种奇异的感觉。

    就像是这些婆娑密纹。

    看似是纵容他留在湖底,可这又何尝不是对他的存在的视而不见和浑不在意呢。

    凛冬的湖水是彻骨的冰冷,他有离火护身,时刻灼烧,这样的冷最多也只能中和他的灼热之痛,可此刻,他却只觉得有一片难言的心悸与寒冷从他的胸腔中崩裂开来,像是要将他割裂开来。

    因为他的感觉已经成真。

    白骨杖上的麻布被彻底掀开后,不过几息时间,凝辛夷慢慢擡手,将覆面的黄金傩面重新摘了下来,露出了那张善渊再熟悉不过的面容。

    长发如云如墨,她的那张娇容明丽无双,额头光洁饱满,面颊璀璨如有霞光相缀,肤光胜雪,朱唇似是永远带着笑意,只要他开口说话,她便会擡眼含笑看着他,眼波流转,如有繁星。

    但此刻,她的笑却变得无喜无悲,像是凡人的所有情感都已经从她身上剥离,让她若有所感地侧头向他的方向望来一眼,与他遥遥四目相对时,眼瞳也如琉璃,没有任何波动。

    善渊的心沉了下去。

    他下意识向着凝辛夷的方向伸出手去,然而他在下沉,凝辛夷却已经将手中的所有东西都收入了三千婆娑铃中,只捏着九点烟,不过瞬息,已经破水而出。

    那一刻,他只能穿透过漾起的水面看到她的一袭薄紫衣衫,她明知他在这里,却没有为他驻足,甚至没有回头。

    善渊擡起的手倏而卸了所有的力。

    离火的灼烧依然生疼,那种他分明已经习惯了的、席卷五脏六腑的燃烧从来都喧嚣不息,此刻更

    是占据了他的所有感官,和湖底的冰冷一起侵入他的皮肉。他身上的那些被满庭用三清之气封住的伤口重新破开来,血浸透他的衣衫,再落在湖水之中。

    长湖太大了,就算他全身的血都流干,浮上湖面,也不过如一片衰败的桃花花瓣,打个转便会重新消失。

    他知道再这样下去,他就会失血过多,再难从湖中起来。

    可他太累了。

    日夜灼烧的离火,要掐死他的、阿娘的那一双手,他杀过的人狰狞诘问他的面容,那一声声高呼的“复国”,师父闻真道君布满业障却坚持要看苍生的眼……所有这一切都压在他的肩头。

    如今,故国已覆,他为了救凝辛夷,答应了公羊春使用三皇子名头的交换,而闻真道君眼中的业障也已经尽数消融,谢玄衣不日即将知道谢家家主谢尽崖还活着的消息,一应灭门之事,只要找到谢尽崖,便可以尽数得知。

    他要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他也想要闭上双眼休息,将所有这一切都抛在脑后,哪怕身后洪水滔天。

    他说过自己做事即便难辨对错,也从不后悔。

    可沉浮于长湖中的这一刻,他扪心自问,却竟然说不出与往昔一般肯定的答案。

    如果此生还有什么后悔之事……

    几乎快要触及湖底的人蓦地睁开了眼。

    因为有人无声无息地靠近了他,按住他的后脑勺,将唇贴了上来,轻轻地渡了一口气给他。

    于是他周身沸腾不安的离火倏而熄灭,散落于湖中的血丝倒流入体,久久不愈的伤口开始结痂,甚至连灵台都清明一片。

    他愕然看着面前,那双如黑琉璃般的眸子近在咫尺,凝辛夷微微垂着眼睫,并不看他,可她柔然的唇却紧贴着他,身躯与他若即若离,水成了他们之间唯一的阻碍,直至她就这样将他捞出了湖面。

    重回岸边的那一刻,凝辛夷周身的三清之气已经将湿漉漉的两人蒸干,她看了一眼终于赶来了的元勘和满庭,在两人错愕的目光中,将善渊交到了他们手中。

    “善渊师兄。”她不轻不重地喊他的名字:“小程师兄交给你的事情还没有做完,谢家灭门之事也还没有调查清楚,既然受人之托,总要把事情做完。”

    他的唇上分明还有她的温度,可冬日的风一吹,所有的一切便成了子虚乌有的幻梦。

    “阿橘。”他终于低低喊出了她的名字。

    “师兄已经辜负了我的信任,就不要再辜负小程监使和阿满了。”凝辛夷已经转身,她顿了顿脚步,侧头道:“师兄,好自为之。”

    然后,她的身形蓦地消失在了原地。

    元勘喃喃道:“这是……凝神空渡?凝三小姐身上发生了什么,怎么不过这么瞬息,境界竟然攀升了两个大境界?!”

    他还想说什么,满庭已是一声惊呼:“师兄!”

    却见身边已经空空,哪里还有善渊的半点影子。

    元勘和满庭对视了一眼。

    元勘讷讷道:“师兄方才……是被从湖中捞出来了吗?”

    满庭言简意赅:“是。”

    元勘默了默:“……咱们师兄已经弱不禁风到这个地步了吗?那不然师父说的话,还是不转告了……我看凝三小姐如今好像也不是很需要他的样子。”

    满庭:“……”

    元勘幽幽叹了口气:“更何况,你瞧咱们师兄这样子,说不说又有什么区别呢?依我看,无论凝三小姐接下来有没有劫在身,总之师兄啊,肯定是在劫难逃。”

    *

    从长湖出来,不必人说,凝辛夷也已经感觉到了自己与之前的不同。

    此前她的境界在窥虚引气,距离合道化元都还要差得颇远,虽然鬼咒瞳术和召神借力让她拥有越级击杀之力,但到底消耗巨大,譬如上一次用处鬼咒瞳术生杀本始杀死鼓妖后,她的三清之气消耗一空,险些便被凝二十九得了手,幸而有谢晏兮……不,善渊师兄相救。

    想到这里,她不动声色地拧了拧眉。

    这一路以来,她早已仔细回想过,那日在无忧和安乐那里织梦之时,前来刺杀她的死士们的剑法与刀法,凌冽酷烈之余,其实一招一式溯其源,都是有些眼熟的。

    随着平妖监中人和善渊师兄从扶风郡谢府离开时,她故意没有带侍女,将紫葵留在府中,也没有带凝茂宏留给她的凝三和凝六。还要多谢谢府重开,事务众多,她随意一翻都能安排下去大大小小足够要忙小半年的事宜,分别交给了这些侍女与暗卫们。

    包括她最信任的凝九。

    所有这一切,也总要有一个人替她盯着。

    凝家的人本就是带去给扶风谢氏的,谢府看似重立,可事实上,谢家昔日最重要的那几门生意都被牢牢握在了凝家手中,其中自然也包括谢家三味药。

    世家盘根错节,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那一日谢氏祖宅中的人死绝,但只要还有一丝血脉在,不出两三代叠代便可重振家门。哪怕回不到昔日繁荣,也不可能完全衰落,只要抓住最根本的所在,重新鼎盛,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凝辛夷的脚步顿了顿。

    不对。

    是她想差了。

    并非是凝家帮谢家复兴,从而接手了谢家的生意。而是从婚约定下的最初,凝家的手便已经伸入了谢家之中,反之亦然。世家之间,利益纠葛,错综繁复,更不必说,如今她已经知道,谢尽崖根本就没有死。

    如果……

    谢尽崖没有死,却任凭自己的独子谢玄衣在外蹉跎,甚至去过永嘉江氏的长水深牢,抹去自己的身份,如此蹉跎磨砺,不管不问。况且,这么久了,谢晏兮重开谢府之事,他难道能全无知晓?他知道那是有人冒充自己长子的姓名吗?

    他是不在意,还是不能在意?是不知道,还是装作不知道?

    如果是后者,这世间谁能胁迫他做到这一步,让他家族覆灭仍缄默不语?如果是前者……

    谢尽崖到底想做什么?

    这一切……和凝茂宏有关吗?

    又或者说,送她来履行婚约之前,凝茂宏知道谢尽崖还活着吗?

    她这样想着,蓦地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走到了自己在东序书院念书时的住所。

    她来时,东序书院便已经败落不堪,她虽然拥有了一个单独的小院,可服侍她的侍女是息夫人的人,与她传道受业的座师每旬都要向息夫人汇报她的课业,教的内容也懒懒散散,形同虚设。那时的她,活在无尽的压抑与郁郁之中,翻过院墙去往善渊师兄的屋檐下时,才能做回片刻的,真正的自己。

    饶是如今找回了自己失去的记忆,那段时光也是仅次于她与阿娘相处时的轻松美好。

    然而,然而。

    这两个词或许注定与她这一生擦身而过,旋即便碎成记忆里再难回首的浮光掠影。

    如今举目四望,这个世界上,除了她的半个朋友宿绮云,还在神都等待她的阿姐和被她留下的凝九,竟是没有人再可信。

    凝辛夷牵了牵唇角,注视了面前的小院片刻,到底没有上前推开院门。

    然而她才要提步离开,脚步却倏而顿住。

    万籁俱寂。

    少顷,有碎裂的声音从她的脚下响起,阵纹一圈圈荡开,杀意弥散在天地之间,冰冷笔直地冲着她的面门而来!

    上一次没能得手,那些杀手居然还没有罢手,竟是有人在此守株待兔,为她再一次设下了天罗地网的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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