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凝辛夷拿着面具的手带着一点颤抖,而当那些记忆与面前交叠时,那一抹颤动便从她的手指,传到了她的眼瞳。
她认真地看着他,用眼神描绘,目光有若实质地在面具下露出来的那一截线条漂亮的下巴和绯色的唇上勾勒,最后再擡眸对上面具后的淡色眼瞳。
十二龙吞半面大傩的色泽是不甚细致的艳丽,边缘的处理也并不细致,这样粗犷的涂抹与面具后的瞳色形成了太过鲜明的对比,但艳丽却并不能吞噬如水般的浅淡,甚至都不能倒映入他的眼底。
因为他的眼瞳中,现在有比所有这些色彩更姝丽的一张娇容。
那张他再熟悉不过的明艳面容上,他见过许多种表情,唯独没有过现在这样。
她还是笑着的,她笑起来的样子依然是绝无仅有的明丽,看起来却带着说不出的苦涩和自嘲。
“谢晏兮。”她没有将那张面具移开,而是就这样轻轻扣在他的脸上:“你说要我相信你,我虽极难对一个人交付信任,可你告诉我你身怀离火,伤难自愈,却还屡次救我性命,有些伤到现在都还没有痊愈,后来,即便你发现我所修之术为鬼咒,知晓我究竟是谁,也没有多说半个字。如此种种,我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我问你想要什么,你说只想要我相信你。既然我答应过你,那么就算你指鹿为马,颠倒黑白,我也信你。”
她看着他,轻声道:“所以,谢晏兮,我再问你一遍,你是善渊师兄吗?那几年的三清观中,任我坐在屋檐下学剑意和剑法的人,是你吗?”
谢晏兮的心底终于有了一声叹息。
如果她只问前一个问题,他或许还能闭上眼说不是。
他可以不承认自己是善渊,可他无法否认他曾经与她共渡过的那些时光,无法否认她的剑意中他的影子,无法抹去岁月在两个人身上到底留下过的共同印记。
最重要的是,事已至此,他已经绝难在她这样的目光下说一句不是。
所以他只能苦笑一声,喑哑开口:“是我。”
他心绪纷乱复杂,自然便也没有注意到,在他开口之前,屋外便已经落下了一道阴影,没有蒙面的谢玄衣蓦地停下了将要迈入屋内的脚步,他抱着剑,轻轻靠在了门口,神色难辨地看着夜色中漆黑一片的双楠村。
“原来真的是你啊……”凝辛夷似是感慨般轻声,又怔然看他许久,才慢慢道:“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诸般苦衷在口,可所有这些理由溯源向上,都离不开欺骗两个字。她与他的再遇,本就始于谎言,再多的借口和花言巧语都无法遮掩这个事实。
他又有什么能解释的?
凝辛夷等了片刻,面前的人却始终沉默,她终于深吸了一口气,口中吐出的哈气形成了一片白雾,几乎要模糊她的面容,然后蓦地笑了一声。
“善渊师兄。”她歪头看他,声音清脆,一如往昔,可她的笑里却没有温度,只有自嘲和写满了失望的不解:“你可知道,我曾很多次地想过,这张龙吞傩面下,究竟会是怎样一张脸,又为何一定要以面具遮掩,你的下半张脸这么漂亮,一定不会难看的。”
谢晏兮沉默地看着她,终是哑声道:“我从未想过要骗你。”
“可是难看也没关系。”凝辛夷却对他的话语恍若未觉,只继续道:“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愿意听我说那么多话的人。三清观中人人都说你看起来光风霁月,实则面冷心更冷,是最难接近的师兄,可对于那个时候的我来说,你或许不知道,你的那片屋檐下面,便是我唯一能够放松的去处。我那时想,无论你是什么样的人,无论有什么样的苦衷和过去,我都会永远对你好,只是现在想想,这些或许都只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而已。”
“阿垣,你总说让我相信你,可你知道吗?其实不必这么麻烦的,若是你一早就告诉我你是善渊师兄,我从一开始就会无条件地相信你。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凝辛夷捏着面具的手终于慢慢落下,露出了谢晏兮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然后是清俊至极的脸:“师兄,现在我是不是该谢谢你,终于愿意承认自己是谁,而不是继续骗我了?”
门外的谢玄衣唇边勾起了一抹无声的冷笑。
谢晏兮的心底升腾起了难以言说的苦涩与痛楚,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也不能回答这个问题。所以他只能闭了闭眼,任凭凝辛夷松开手,让那具面具掉落在草垛上。
一声闷响。
之前谢玄衣遗落这张面具时,她几乎是告诫般说,无论这面具是从何而来,都请他们不要乱扔,因为这对于面具的主人来说,是很宝贵的东西。
可现在,她却亲自松开了拿着面具的手。
“罢了。”凝辛夷摇了摇头:“我也骗了你,我之前还在想,为何你竟然会将这件事轻轻揭过。如此,就当是两清了吧。”
然后,凝辛夷起身,衣袖拂过谢晏兮被红莲业火灼烧后尚未伤愈的手,顿了顿,却到底还是头也不回地踏入了冷风之中。
迈出门槛的时候,她脚步停了一下,侧脸看了一眼站在那里的谢玄衣。
“阿满。”她带了些讥诮地弯了弯唇:“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这会让我觉得,我从头到尾都像是一个笑话。”
谢玄衣蓦地擡眼:“怎么会!这一切不过是……是还没来得及说清楚的误会罢了!”
若非巧合,嫁来谢府的人,又怎会不是凝玉娆,而是她?
如若一早就知道来的人是凝辛夷,他也不会……
凝辛夷却已经打断了他的思绪:“误会?不,阿满,这不是误会。你大哥便是善渊师兄这件事,是什么不可言说不可告人的秘密吗?即便一开始的时候是,后来有那么多次机会,你为何从未提及这件事,甚至在那次面具掉落的时候,都要假装与我并非旧识?”
她想到自己最初时,还请求和威胁谢玄衣不要告诉谢晏兮自己的真实身份,与他拉扯斡旋那么久,只为了铺垫自己有朝一日暴露自己其实是凝辛夷的那一刻,还处处努力压抑自己的性子,掩饰自己的身份。
可事实上呢?这两个人根本早就知道她到底是谁,却要看她这样团团转,她所做的这一切,简直都像是在这两个人眼皮子底下的笑话!
“阿橘,我没有恶意。”谢玄衣脸色有些苍白:“我……”
“我不怪你们。倘若来的是真的不认识你们的阿姐,那么善渊师兄究竟是谁,本也不是多么重要的事情。”凝辛夷笑了一声:“你们都有自己的苦衷,我只是怪自己,明明早就有人告诫过我,却还竟敢真的试着去相信别人。”
言罢,她的身形已经一淡,就这样消失在了晨曦未明的薄雾之中。
谢玄衣下意识要擡步,一道身影却比他更快地没入了那片灰蒙蒙之中。
却听屋中一道有些虚弱的声音伴随着咳嗽响起。
“你不去追吗?”
程祈年眼瞳清明地望过来,不知他何时醒来,又听到了多少,但他的面上并无任何意外之色,像是对他们所说的一切都毫不意外。
谢玄衣脸色很差地转身,他提着剑,再难掩饰脸上的烦躁之色,甚至懒得去追问程祈年到底知道了什么,知道了多少:“我倒是想追,但是真追上去了,难道任凭你死在这里?”
“有元勘和满庭在,我没那么容易死。”程祈年道:“更何况,虽然中毒了,但我的匣子还在,机关术也还在。”
“就你那个破匣子
,能有什么用?”谢玄衣不耐烦道:“这村子里处处诡异,你老老实实待着,我可不想出去一趟回来看到的是你的尸体。”
程祈年看着谢玄衣明显心情不佳的模样,轻轻叹了口气,不再多说,手下却敲了敲木匣子。
几个机关木球从匣子中落在地上,当着谢玄衣的面骨碌碌越过门槛,再悄无声息地向着村子深处滚去,不多时,程祈年便已经通过机关木球看到了更多村子深处的事情。
“看来谢兄还没能追上少夫人。”程祈年道:“嗯……准确来说不是没追上,而是追过头了。”
谢玄衣:“……”
程祈年小声道:“你看,还是有点用的。”
*
冬日的日出前,总是最冷的时候,凝辛夷的满腔难言的怒意与愤懑却不会被这样的冰冷驱散。
她只觉得荒唐。
近在咫尺的真相却因为她所谓的信任被她忽略,那么多蛛丝马迹可循,她却在过去这段时间里都选择了视而不见。
可谢晏兮竟然真的是善渊师兄。
她倏而想到了初见之时,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的时候,那一瞬间的古怪和有些失礼的凝视。
彼时她只觉得这人虽然一副好皮囊,但与这世间大多凡夫俗子并无区别,都会被她这一张过分美艳的脸所吸引,却没想到,直到此刻,她才知晓原来那一眼中所蕴含的,是这样的意思。
他分明从在谢府见到她时的第一眼,便已经认出来了她是谁,可他却只字不提,只静静地看着她和她阖府的侍女们一口一句“大小姐”,看她故作姿态地不茍言笑和端庄。
明知她本性如何,却看她这样惺惺作态的样子,一定很好笑吧?
对于他来说,他们过去在三清观有过短暂交集的那段时间根本不值一提吗?她感受过人生中难得的宁静与平和的时光,她的人生中唯一一次不用考虑得失,不用伪装自我,也不必时刻恐惧自己体内妖尊的那段过去,原来对于对方来说,或许从未入过他的眼中。
更甚者,他也许觉得那时的她吵闹又讨厌,只是他这人素来漠然且不在意一切身外之物,所以才任凭她在那里叨扰他几个春秋。
否则他怎会在重新与她相识时,却绝口不提过去,只与她言明他们各有目的,互不干涉,只做表面夫妻,互惠互利呢?
甚至他为了自己的目的,宁愿从头与她相识,顶着她对他的猜忌和怀疑,再博取她的信任,也不愿意言说出他们分明有过交集的过去。
凝辛夷苦笑一声,轻轻舒出一口气。
她这一生,总共只有过那么一段还算美好的回忆,和这样一次认真试着去相信一个人的经历,却竟然都变成了一团惹人发笑的墨渍。
“相公,今夜你怎来得如此之迟?”一道带着嗔意的女声倏而从不甚厚重的土墙后传来:“说好的三更天,可如今都快要天亮了,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我听说今日庄子里有过路客,他们……”
“娘子不必担忧。”有些含糊的男声响起,并非之前在戏台墓穴路过的那道声音,却莫名带着相似的韵律和古怪:“等到天明,他们自然便会离开这里。”
“那就好,那就好。”女声松了口气:“我们庄子这么多年都无人路过,又不靠近官道,这样的地方却突然来了人,我的心里实在是有些害怕。”
“你们做得很好,如果真的有什么,也都是我的错。”男人叹了口气,似是将女子拥入了怀中:“都怪我拖累了你们。”
“相公休要这么说!”女子的声音含了哭腔:“你是为了朝廷卖命,才会……要怪也只能怪天下不宁,怪老天不公,又怎能说是拖累!”
凝辛夷顿住了脚步。
她不想用瞳术去窥探别人的生活抑或痛苦,尤其不愿意看到女子见到情郎时流泪的眼,可她怀中的那块能探知蛊虫的石头,却蓦地开始发热。
几乎是同一时间,那稠浓的雾气深处,影影绰绰的村落房屋虚影之中,隐约有声音传来。
窸窸窣窣。
仿佛有无数的蛊虫从黄土浮尘下的地面爬行,蜂拥而至,几乎已经要爬上脚面,再钻入身体更深处。
一种难言的痒从心底升起,凝辛夷的三清之气一荡,猛地低头去看,脚面分明空无一物。
可那些声音又远至近,悚而侧耳,却又分明还在极远。
窸窸窣窣。
凝辛夷压下所有心绪,慢慢擡眼。
瞳术·月曈胧。
她的目光穿透过重叠墙壁,穿过雾气与尘土,最终落在了没有掌灯的屋中,相拥而坐的两人身上。
黑暗遮掩的身形之下,那男子和女子都身着再普通不过的布衣,然而两人相拥不动的身形投下的模糊影子里,却像是有一团泥泞可怖、难以形容的蠕动泥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