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她……什么时候告诉你的?”谢玄衣话说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嗓音都带着轻颤:“是她主动告诉你的?还是你逼问她的?”
他闭了闭眼,又否认了自己的猜测:“是你看到的,对吗?”
是他疏忽了。
以谢晏兮如今的修为,的确不可能忽略朔月时凝辛夷的异常,谢家虽大,却也大不过谢晏兮的感知。他觉察到妖气,顺路而去,看到过什么,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谢晏兮并不答,他的目光里却带了审视:“你又是如何知道的?你才是看到的那个人吧?”
谢玄衣下意识避开了目光。
因为他的确是看到的。
“那一日,我的确在东序书院。”谢玄衣的声音极低,他的眼前已经浮现了少女于冰湖之中,被妖祟黑气缠绕,悬于半空的场景。
那是他此生见所见最浓郁的妖气,整个东序书院的半边天都被染黑,巨大的压迫感让他趴伏在地,一动都不敢动。那样从心底冒出来的恐惧太过刻骨铭心,以至于后来他在长水深牢时,无论经历过什么,都无法超越记忆里的那一幕。
谢玄衣摇摇头,下意识想要挥散记忆里让自己和她都痛苦不堪的场景,低声道:“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日我听到他们说……这世间唯有一样东西可以让她从这样的痛苦中解脱出来。”
谢晏兮的心头倏而一跳。
不必谢玄衣继续说下去,他已经知道他想要说什么。
这一刻,他的手指难以抑制地落在了剑柄上,甚至产生了将谢玄衣直接打晕的冲动,这样他就不会说出那个名字。
生平第一次,谢晏兮竟然有了想要逃避知道什么的冲动。
逃避意味着在意,只有这样纵生心间,难以用理智来约束和克制的情绪,才会让人想要退缩。
但谢玄衣已经说了出口:“正是你方才拿到的那枚并蒂何日归的妖丹。”
若是谢玄衣看得更仔细一些,便可以发现,谢晏兮的瞳色比平时更淡,淡得像是冷月的残辉,那是他心绪震颤几难自控的表现。
可偏偏是这样的神色,却让他显得比平时更多了几分冷意,他只是这样立在凝辛夷的床前,不言不语,便已经显出了满身不耐,好似下一瞬,变要有杀气蓬勃而出。
“你一定要说的,便是此事?”谢晏兮神色难辨地问道。
谢玄衣也在勉力压抑自己的情绪:“正是此事。师兄,妖丹于你无用,对她来说,却是唯一的救命稻草!我知道此丹珍贵,也知道事成之后,你与她尘归尘,路归路,但这一场婚约,终究是你利用她,骗了她……”
不等他说完,谢晏兮已经冷笑一声:“她不也骗了我吗?”
谢玄衣一滞。
“至于你,你又有什么立场来劝我呢?”谢晏兮终于擡眼看了过来:“谢玄衣,与其劝我,不如劝劝你自己,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要知道,骗她最深的人,是你,不是我。”
房门“啪”地一声在谢玄衣面前关上,谢玄衣站在合闭的门前,竟然完全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何时退了这几步到门外的。
他只怔忡地看着面前紧闭的门,看了这样许久,却甚至没有记住这门的色彩,也没有擡手去重新推开门的勇气,只在脑中回荡着谢晏兮的那句话。
然后,他极痛苦地闭上了眼。
因为谢晏兮说的,是对的。
骗她最深的人……
的确是他。
是他设计了这一切,是他邀了善渊来假扮谢晏兮,是他在白沙堤见到了凝辛夷的脸后,明知这一切是局,却缄默不语,看她洞房红烛,看她入局却不自知。
他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自以为是地想要救她?
他那点可怜到可笑的心思的确
也只能骗到他自己,仿佛只要谢晏兮听了他的话,将那枚妖丹给她,他便能继续心安理得地继续骗她。
——因为他已经给出了补偿。
可这样的所谓补偿,也不过是一厢情愿的自以为是罢了?
满身谎言的人,纵使有再多的不得已,欺骗这两个字,也不能被书写成别的形状。
这一切都结束后,都尘埃落定后,他可有颜面再立于她面前?
还有……
谢玄衣的眼底渐渐有了自己都没能发觉的冷色和杀意。
让谢晏兮知晓了她这么大的秘密,这对于她今后的所有人生来说,都是一个随时会让她身败名裂的威胁。这件事一旦被知晓,她兴许便将会被镇入玄天塔之下,永生不得再见天日。
他已经足够对不起她,至少这件事,他要想办法……帮她善后。
……
谢玄衣在门口垂眸,谢晏兮立在床前。
这一程中,他只掷了一次剑,不比白沙堤的鏖战半宿,满身是伤。但此刻,他却觉得比那时要更累,更身心俱疲,让他几乎难以支撑。
他俯身,慢慢地坐在了床边。
然后再擡起手。
他的手腕上,是她亲手绕上去的红绳铃铛,暗金色的三千婆娑铃一左一右地坠下来,贴在他的肌肤上,已经与他的体温融为一体。
铃无铃芯,示警时才会响起,上镌婆娑密纹,内里还有一处能储物的四方空间,这等真正的灵宝实乃世间罕见,也不知她究竟是从哪里得到的。
他之前不是没有过这些疑问。
但疑问也只是从心头一转便消失,他不关心,便不深究,又或者说,他不愿让自己的好奇浮出水面,因为好奇的背后,从来都是在意。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这个道理,太清楚人心,太明白人性,对自己的剖析更是直白到残忍。
便如谢玄衣方才问的那个问题。
若是他褪去了谢晏兮的外衣,再舍弃善渊这个道号,他可有别的名字?
——自然是有的。
可他的本名也理应早就和覆灭的前朝一并埋葬,变成了不可言说,不必回首的幽暗往事。
他是这世间的幽灵,是不容于世的阴影,所以他从来都不让自己对这个世间有所好奇,自然也不必为任何的一切而停留。
但此刻,有人给他缠绕了一圈红绳。那一圈灿烂的红像是要顺着他的手腕一路蔓延向上,再向上,最后没入他的心脏。
他开始好奇,开始无法抑制自己的好奇。
不止是三千婆娑铃,还有她那柄名为九点烟的扇子,和她的一身可拘神遣妖却被列为禁术的鬼咒道术,都是从何而来。
她又究竟为何要替嫁?她的目的是什么?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是解开她身上的封印吗?
还是别的什么更深,更无法诉诸于口的原因?
她是否也有很多的身不由己?
他长久地注视她的面容,再在她眉头倏而紧皱时惊醒,有些迟疑地擡起手。
在彻底晕过去之前,凝辛夷对他说了三千婆娑铃,再更早一点的时候,她也告诉了他使用的办法。
但他只觉得不过暂借,也或者说,在那妖瘴之中,倘若凝辛夷失控,这三千婆娑铃也许可以帮他一并缓解她的症状,却从未深思。
直到此刻。
他向腕间的三千婆娑铃里依言注入三清之气,于是那神秘的暗金色铃铛真的为他打开。
他看到了想象之中,预料之外的存在。
剑匣。
黑釉瓷枕,乌木剑匣。
枕中匣,匣中剑。
他早该想到的,这世上唯一能够压住她失控之态的东西,便是她的剑匣。
可他便是想到,也会下意识否定自己的猜测。
直到现在,他亲眼看到,她竟是真的将存放剑枕的那枚铃铛,栓在了他的手上。
谢晏兮神色难测。
朔月无光,只有窗外的雪色反射出了檐下飘摇的烛光,让他线条凌厉的侧脸被照得明灭不定。
他应该高兴的。
在白沙镜山的山巅,他为她拦下那一剑时,是为了博她信任,以索取更多。
后来,他辗转试探,不断用各种手段和言语触碰她,以加深她对他的信赖。
皮肉之苦,心机费尽。
而现在,她真的毫无保留地将最深的秘密告诉了他,将最重要的东西亲手交给了他。
他得偿所愿。
谢晏兮却拧眉,擡手,慢慢将手指按在心口。
那里的心跳声和往日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的心里却像是有一簇火在燃烧,让他殊无半分欣喜,只剩下了一片有些恍惚的惘然。
像是感受到了铃外人的处境,剑匣在三千婆娑铃中微微颤动,似是不安,似是低鸣。
谢晏兮还记得此前凝辛夷说过,让他绝对不要用手去触碰剑匣,因而他将凝辛夷拖起来,心念一动,那剑匣便出现在了床上。
凝辛夷枕在剑匣上的一瞬,周身的气几乎是瞬息间便趋于平稳,整个人的脸色也好了许多,只是眉头却依然紧皱,似是深陷什么难以抽身的梦魇。
谢晏兮注视她许久,想要伸手去抚平她眉间的褶皱,却又在距离她肌肤一寸时顿住。
然后自嘲一笑。
他方才说谢玄衣自欺欺人,他又何尝不是。
在听到谢玄衣说,凝辛夷也需要这枚妖丹的时候,他的心底竟然泛起了一丝奇异的愉悦。
就像是他内心底最隐秘的那一缕情绪突然有了正大光明的借口。
也是这个刹那,他才意识到了什么。
在拿到归榣的妖丹后,他的确已经可以离开,甚至于情于理,都没有了任何留下的理由。
——可他不想。
是的,他不想就这样扔下她一走了之。
他不想离开她。
他竟然不想离开她。
他这样一个浑身都写满了谎言,从一开始就不敢揭开任何一张面具的人,竟然也有了欲.望。
这个念头普一冒头,便充斥了他的五脏六腑,喧嚣不已。
谢晏兮唇边自嘲的笑意更深,更带了几分对自己的讥讽。
他天性散漫且冷淡,对这世间的一切都提不起兴趣,只唯独觉得捉妖一事还算有点意思。
也许是能以杀止杀才能止住他心中无时无刻不在灼烧的离火杀意,也或许他过往的人生已经太过虚无荒诞,太过没有意义,所以他对一切的舍弃都轻而易举。
可他终究还是出观下山了。
他人生唯一称得上在意的人,或许便是抚养他长大的师父闻真道君。
闻真道君百卦百灵,可他偏偏爱算苍生。然而这世间千疮百孔,苍生百态,算出这里的窟窿,去堵了这里的窟窿,算出那里的灾祸,去平了那一段的祸事,却也只救得了一隅,哪里能救得了苍生。
昔日他跟在师父身后,很不耐烦地挥剑落剑,杀妖平乱,顺便奚落:“师父,您都一把年纪了,难道还没有看透这世间的人心?只要人心一日如此,便永远都是妖祟横生的沃土,便是捉妖师再多,也无济于事。”
闻真道君却道:“万物有灵。我能救一点,便救一点。人心如何,是人的事情,我如何做,是我的事情。”
他不以为然,只百无聊赖地跟在闻真道君身后,带着那张面具,遮掩他真实的面容,剑斩四海。
再后来,闻真道君有些愁苦的眉眼愈发沟壑丛生,算卦的时辰也越来越长,时而动辄数日,每每他这样算出来的妖祟横生之地,也愈发凶险。
他们救了更多的人,三清观的声名更盛,闻真道君名满天下,连带着他座下首徒善渊也一并被人称颂。
然而三清观中,这师徒二人里,一人面上愁苦更深,一人面上冷淡散漫,还透着几分讥诮,分明对这些虚名都毫不在意。
“善渊,为师要再起一卦。”
他擡眸,不以为然:“又要算苍生?”
闻真道君颔首:“算苍生。”
然后他闭门阖眸,拦动风云,再算苍生。
这一次,他算的时间,比过去加起来还要长,再起身时,他的身形前所未有地佝偻,一行血泪从他的眼角渗出。
他擡头:“师父?”
闻真道君沉默了很久,才叫出了他的名字:“善渊,这一卦苍生,应卦之人在你。”
他仿佛听到了什么滑天下之大稽的事情:“在我?”
闻真道君没有睁眼,他的目光却始终落在谢晏兮身上:“不错,在你。善渊,人间苍生,皆系于你一身……”
这一次,他甚至懒得听闻真道君讲完这荒唐之言,便已经拂袖而去。
说什么狗屁笑
话。
于他?
他虽生而通灵见祟,然而命连破军,在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这一生的命运便已经被判定。他不得继承大统,而破军引落的离火也将始终灼烧他体内的三清之气,让他终日不得安宁,直至神智昏聩,被引入破军修罗道,造下无尽杀孽。
这样的人,偏偏降生于皇室,母亲又高居贵妃之位,形如半后。他活着于社稷有百害而无一利,本应在降生的那一日便被溺死。是闻真道君观星象有变,假意路过,收他为徒,这才勉强留了他一命。
他活下来的条件本就是了却尘缘,入三清观避世清修,永不涉凡俗。
这世间摒弃他,人间不容他,却有一日,他要反过来去救苍生?
要他来救苍生,谁来救他?
他拂袖而去,只觉得闻真道君想要救苍生想糊涂了,卦也算得越来越荒唐。
可他终究还是真的出观下山了。
因为闻真道君在起了这一卦后,算未来而遭反噬,诸多业障集于那双窥天道的双眼之中,进而从他的双眼没入七窍,待得那业障将他的灵台吞噬,三清搅乱的那一刻,便是他的死期。
他天生冷情,知晓人之一生,聚少离多,总有告别之日。闻真道君窥了这么多次天道苍生,他也是卜师,早就知道会有这样一天的到来。
可偏偏,最后致使闻真道君业障反噬的这一卦,落在了他的身上。
又偏偏,恰在这时,他那三年不见行踪,他以为早已在扶风谢家的那一桩惨案中死了的师弟谢玄衣敲开了他的门,平静却带着疯意地问他愿不愿意与他做一场交易。
就像是人在最瞌睡的时候,突然有人递来了枕头。
这世间唯二能够消弭闻真道人身上弥天业障的东西中,有一样便是龙溪凝氏的至宝【渊池虚谷】,只要他冒充谢晏兮,赢得凝家大小姐的信任,想来便能借此至宝一用。
待得消了闻真道人那老头子的业障,他再来负荆请罪,左右他绝不会做任何损了凝大小姐清誉之事。
他一直是这样打算的。
直到他越过那一扇屏风,一擡眼时,看到的却是凝辛夷的脸。
从那一刻起,他指间的巫草便已经弯了腰,他的计划没有偏差,有了偏差的,是他自己。
满庭那日的话语尤在他的耳边。
——“师父说,你如今出观下山,无论目的究竟是什么,是否答应他,都已经算是应卦。”
“师父还说,若是有一日,你遇见了两难之事,一定要记得,从心而行,从善而行。”
他已应卦。
还差一步从心而行。
光从窗外落在他的侧脸,再落在他捏在指尖的那枚并蒂何日归的妖丹上。
妖丹无光,看起来更像是一块紫色的石头,只有内里一点幽暗的红像是蛛网一样辐射出来,细碎浅淡地分布在妖丹的表面,像是随时都会像返魂丹那样碎裂开来。
谢玄衣的话不一定是真,那不过是他恍惚中听来的一句话。更何况,别人不知,可他却一眼就看了出来,凝辛夷身上封印法阵的最后一笔并未落下,那分明就是一个残阵。
可如果呢。
如果是真的呢?
这世间唯有一样东西可以让她从这样的痛苦中解脱出来。
却有两样东西可以救他的师父。
他虽名为善渊,可他到底命连破军,离火杀意缠绕,从来都不太在意善或不善。
但他知道什么是从心。
他既然选择了骗她,这骗也应当骗得有始有终,善始善终。
就让他自欺欺人,当这世上从未有过这枚妖丹,让一切在这一夜后,都回归以欺骗开始的最初。
妖丹若要发挥最大的效用,自是要以最精纯的三清之气为佐,从口中渡入体内,直至其中的妖力化开,流淌入五脏六腑和灵台之中。
若凝辛夷醒着,这一切都可以由她自己疏导完成。
但他不想让她知道妖丹的事情,也等不及让她再受这一夜的痛。
所以他侧头,咬住那枚妖丹,轻轻捏开凝辛夷的嘴,再俯身,将那一枚天下不会再有第二颗的妖丹,从她的唇齿之间渡了进去。
他极力自持,浑身的肌肉都紧绷,不让自己碰到她分毫。
可他俯身的这一刻,依然像是一个蜻蜓点水般的亲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