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程祈年魂不守舍,默默一人回到房间,关上了门,片刻后,又重新打开,还记得给凝辛夷说了一声:“我没有大碍,不必担心,我……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凝辛夷的目光落在他指间的蝴蝶上。
程祈年自然也没有忘了这件事,他面色有些苍白,整个人也有些摇晃,但他依然勉力笑了笑,问道:“少夫人这蝴蝶……”
凝辛夷道:“不着急,日出之前蝴蝶都不会消亡。”
已是三更天。
但距离日出破晓还有一段距离,足够程祈年将那些被勾起的陈年旧事重新压回心底,一如从前。
程祈年道:“那就好,有劳少夫人出手。”
言罢,他似是再也无法支撑更久,几乎是逃回了房间之中,将房门紧闭。
于是偌大云福客栈便只剩下了凝辛夷一人在大堂。
一时之间,凝辛夷竟然有些摸不准自己应该做什么。
她掐指算了一下时间,谢晏兮和谢玄衣也出去有一段时间了,也不知他们将四子和八子扔去了多远的地方,不过想来经此一事,四子和八子以及他们身后的组织应该短时间不会再想要挑衅平妖监了。
接下来只需要等程祈年看完蝴蝶中的记忆,许多事情自可见分晓。
已过三更天,凝辛夷了无睡意,正在想要不要干脆出去转一圈,倏而又感知到了什么,擡起一根手指。
她房中有一只被困在金丝笼中、用来与凝玉娆联络的应声虫。
但除此之外,她还有许多别的应声虫。
一只粉蝶模样的应声虫在半空展露出身形,落在了她的指间,清了清嗓子,张开了嘴,竟是在给她逐字逐句复述宿绮云房中的声音。
凝辛夷顿住脚步,三清之气展开,谨慎地捏了个隔音。
只听得房间里一阵窸窸窣窣,旋即是少女带了雀跃的声音:“你回来啦!”
阿芷看似疯癫胡闹,一言一行都让人摸不到头脑,这一次却真的一直乖巧地等在房间里,她向宿绮云夸耀道:“阿芷很乖哦,姐姐不让我往外看,我就没有看。所以,姐姐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带我来这里是有什么事情吗?”
宿绮云拉开椅子,往上一坐:“虽然我觉得你在装傻,但也有可能你是真傻。毕竟想要一个药人保持神智实在太难了。”
“嗯?药人是什么?是吃药很多的那种人吗?”阿芷的声音疯癫却天真:“阿芷吃过的东西确实很多,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姐姐说的药,但阿芷可以数给你听。要阿芷死的花是甜的,蓝色的果子是酸的,紫色的树枝是臭的,红色的叶子是苦的……”
阿芷絮絮叨叨又有些细碎地数了一大堆实在有些不知所云的话语,宿绮云也就认真听她说了许久,等她支支吾吾有点数不出来了,这才问道:“你放才说,紫色的树枝是臭的,红色的叶子是苦的?你会画画吗?可以画出来这两样东西是什么样吗?”
“画画太难了,阿芷不会。”
宿绮云微微拧眉,心道她不会也没关系,她来画也是一样的。
不会画,总会辨认吧。
阿芷却已经笑嘻嘻道:“但阿芷有紫色的树枝和红色的叶子呀。”
凝辛夷目光一动。
她看不到里面,但不代表她不能看到里面。
宿绮云让应声虫传递其中的声音,自然也不会在意她会不会看到。
所以凝辛夷足尖一点,已经跃至宿绮云门口,一手抵在了墙面。
【鬼咒瞳术·月曈胧】
只见阿芷从袖子里掏了掏,真的掏了一大堆东西出来。
那些东西有的在她袖子的夹层,有的在更深的地方,林林种种摆了半桌子。她旋即又在里面挑挑拣拣,很快掏出了紫色的树枝和半片红色的叶子。
“看!”
宿绮云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阿芷。
紫枝红叶已经残缺破碎,但哪怕只是碎渣,只要有一小点,对于宿绮云来说,已是足够。
她用指尖在上面轻轻一掐,复又松开,然后闻了闻自己手指的味道。
宿绮云盯着自己的手指,片刻,擡眸看向阿芷:“这样东西,你吃过吗?”
“当然啦。”阿芷拍手道:“这样东西阿芷吃了最多!每天都要吃!好吃!”
她话音落,宿绮云出手如闪电般扣住了她的手腕,指尖已经刺破了阿芷的肌肤。
一滴血从伤口浸了出来。
那滴血饱满,色泽浓郁,却并非纯正的红,而是紫红。
近乎紫黑的红。
那滴血被宿绮云收到了小瓶子里,阿芷才反应过来:“哎呀!怎么你也取我的血!”
宿绮云问:“还有谁取?”
阿芷说:“她呀。”
宿绮云拧眉:“她是谁?”
阿芷道:“就是她呀。她说今夜会有人带我来见你,她从来不骗我。”
说着,阿芷走到窗边,刷拉一下推开了窗户,向外看去:“原来墙里和墙外的月亮都是一个样子,那我要回去啦。”
言罢,她轻盈地跃了出去,竟是运足了三清之气,瞬息间已经踩在房顶上,迎着月光而去。
宿绮云毫不犹豫地追了出去,缀在她身后,却发现阿芷竟然真的就这样甘愿回到了王家大院,回到了她的那一隅实在破旧潦倒的小院。
月色下,宿绮云回头看向追来的凝辛夷,两人对视一眼,神色都极是复杂。
“她怎么能
用三清之气?”凝辛夷遥遥看向阿芷的小院:“既然能用,她又为何甘愿被困在这里?”
宿绮云却只回复了三个字:“开天目。”
她这么说,自然有想让她看到的东西。凝辛夷擡手抹过眼睛,眼开天目。
天目之中,方才分明使用了三清之气的阿芷依然是凡体之人。
“凡体之人……怎么会?”凝辛夷睁大眼睛,喃喃,再倏而回头看向宿绮云:“这世上难道真的存在能让凡体之人也可以使用三清之气的办法吗?”
“谢家三味药,凡人可成仙。”她轻声说出那句自己早就听过,但素来都只当做是无稽之谈的话语:“这话便是扶风郡街头的孩童都知道,我素来只当这话不过是谢家为了造势的编造出来的,却从未想过……竟是真的。”
凝辛夷长久地盯着已经静静闭上了眼的阿芷,目光再落向了更深的王家大院。
无尽的黑夜之中,分明还有更多的未知潜藏在这一片层叠的院落。
*
“谢家三味药,凡人可成仙。”更深的黑夜之中,有人慢悠悠念出这句话,向着极尽奢靡的金银丝软垫上一靠,深深嗅了一口半空弥漫的腥甜微臭之气。
那味道若是第一次闻见,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有些恶心。可坐在软垫上的那人嗅之却像是闻见了什么极尽香甜的气味,恨不得将那气味全部都深深吸入,面上的神色更是如痴如醉,近乎痴迷。
正是王典洲。
他眼下的青黑比白日里更浓许多,衣衫半敞,露出白花花的肉,再加上如此迷醉的神态,看起来就像是一团有些扭曲荒唐令人作呕的肉堆。
然而他的脚下和膝盖上却各匍匐着一位神态娇媚极尽美艳的半裸少女,身后还有两位姿态各异却无一不美的赤.裸少女在为他持扇,将空气中那些气息更均匀地铺洒在王典洲四周。
“老爷。”他膝上的那少女用红唇叼起一颗碧玉葡萄,向上凑了过来:“人家也想要成仙,与老爷双宿双飞嘛。”
王典洲见少女媚态必现的模样,用两根肥胖的手指塞进她的嘴里搅动,显然对少女这样谄媚的模样十分满意,他大笑起来:“白日来的那些平妖监的监使们果真没有发现什么?”
白日里看起来愚蠢至极的陈管家脸上哪里还有半分蠢相,他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门口,显然对面前如此荒.淫至极的场景早已司空见惯。
“回老爷的话,没有。”陈管家道。
王典洲哈哈大笑起来:“这么看来,成仙也没多难嘛!谁说我不能通灵见祟,就不能修行了哈哈哈哈哈——”
笑到一半,王典洲的眉间又掠过一丝狠厉:“那两个人料理得如何了?”
“正要和老爷汇报此事。”陈管家道:“没料理成功,不仅没成功,永嘉江氏的那两位还折在了里面。”
王典洲的眉毛高高地挑了起来,落在那张发面馒头一样的脸上,显得格外狰狞凶戾,他的手下也随之用力,掐得那美人眼角带泪,却一声也不敢出。
“废物。”他随即却又得意且嘲弄地笑出了声:“这群自视甚高的世家中人,也不过是一群废物嘛。”
等他笑够了,陈管家才继续道:“如今这两人被监使们送到了县衙暂住。住得了一时,住不了一世,老爷可要……?”
言下之意,是在建议王典洲暂且收敛锋芒,等到平妖监的人走了、这两人出城的时候再解决了他们。
王典洲眯眼,又极深地吸了一口空中漂浮的糜烂香气,浑身颤抖,露出了极度沉迷的神色。
等到这股颤抖之意过去,王典洲才慢慢重新睁眼,道:“就听你的吧。”
陈管家称是,便要退下。
王典洲在他身后道:“等等,阿芷那丫头如何了?”
陈管家停下脚步:“还活着。”
“真是命硬啊。”王典洲哼笑起来:“还要替我试药,就先让她活着吧。”
他阴恻恻道:“看好她,别死了。她要是死了,我可找不到这么好的药人了。”
陈管家躬身后退,直到退出那片靡靡之地,空气重新恢复清明,冬日的冷风吹入他的鼻端,让他的神智彻底清醒。
他将房门轻轻遮掩,关紧,这才第一次擡起了眼。
明明是王典洲最顺手的一条狗,可陈管事的那双眼里,却分明布满了刻骨的恨意。
然而等他再眨眼,那样浓烈的情绪却又都被压了下去。
像是从未存在和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