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少夫人——少夫人是在这里吗——”
一声将落鸟惊起的呼喊后,守在湖边的侍女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侧耳听了来人要说的事情,神色逐渐凝重。
从楼梯旁的窗牖看出去,便见一片茫茫白雪中,一袭沉红的侍女匆匆而来,像是无尽洁白中,移动的一滴陈旧的血迹。
那道血迹蜿蜒成一条动线,最终汇入了藏书楼中。
凝家带来的侍女们都训练有素,天塌也绝不会发出太大的声响,因而侍女上楼的脚步急却不乱,鞋底与略微陈旧的木质楼梯小心碰撞,一声连绵一声。
反而像是血滴滴答答落下,最后绵延成一串。
一身沉红的侍女是棠意,她素来稳重的脸上强掩惊慌,神色尚算镇定:“少夫人,昨夜谢郑总管被发现死在了自家宅中,目前尚不知原因,家人已经报官了,说或许有妖鬼作祟,要请平妖监中人来探查一二。”
这是凝辛夷早就想到了的。
虽然她已经以天目探过,周遭的确并未妖气,但对于谢郑总管的家人来说,乍一看到如此诡谲的死状,定然第一反应便是有妖祟出没。
凝辛夷颔首:“我知道了,去备车,我稍后便去。”
棠意却还露出了欲言又止的表情。
凝辛夷问:“还有什么事情吗?”
“据说姑爷是顶厉害的捉妖师。”棠意道:“所以谢郑总管的家人也哭请姑爷……去看看现场。或许也是害怕那妖祟还在,会祸及他人。”
凝辛夷知道她这话说得十分谨慎。
她是以凝家大小姐的身份嫁来的,凝玉娆声名在外,又与谢家婚约已久,扶风郡人再对过分遥远的神都陌生,也绝不会对
凝大小姐陌生。
谢郑总管的家人来请的,绝不仅仅是谢晏兮,肯定还有一个她。
可惜在所有侍女眼中,她都只是个草包。
若是紫葵传话,定然会惊慌暴露她的身份,还要问她这可如何是好。好在棠意稳重,无论何时都记得谨言慎行,隔墙有耳,说完这句后,又擡眼看向凝辛夷,用眼神轻轻示意。
凝辛夷笑了笑:“好,我会转告他的。”
棠意于是转身去备车。
等她重新汇入那片雪原之上,凝九才重新出现在凝辛夷身侧,用眼神询问她需不需要自己的帮忙。
凝辛夷本来想说不用,又想到什么,道:“阿九,最近你也要注意安全,不要距离太近。虽然我没有看到妖气,但……我总觉得,有些不太平。”
凝九没问她为何这么说,只点头,然后重新没入了阴影里。
雪比前一夜更急。
凝辛夷重新回到藏书楼顶,却听谢晏兮先开口道:“谢郑总管……确实知道一些什么。”
他边说,边摊开了掌心的一卷已经被灵火烧了一半的传讯纸:“死者为大,但早知如此,不如昨夜我多替你挡一挡。”
是说两人并肩在窗外阴影之中时,凝辛夷在逐渐平复了谢郑总管的死带来的冲击后,几次想要趁乱冒险再没入影子之中,回到房间里,看能不能寻到机会悄悄抽一缕谢郑总管的记忆。
他的尸体都还没有完全僵直,尚有一丝体温,她拘魂出手,未必没有一线可能。
但屋内传来的哭声到底让她犹豫了。
这一犹豫,自然错过了最好的机会。
她本以为这事儿只是自己暗中揣摩,却没想到竟然都被谢晏兮看在眼中了。
凝辛夷在心中暗叹了口气,向谢晏兮复述了棠意带来的话,才道:“他自然知道一些什么。因为另外知道这事的人,昨夜也死了。”
谢晏兮眸光一动,却并不说自己收到的消息里,是否有这一节。
说到这里,凝辛夷擡头看向谢晏兮,露出一抹苦笑:“可我甚至不知道,他们到底看到、抑或知道了什么。”
谢晏兮垂眸看着掌心灵火:“如果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都要被杀掉,那么挖眼封嘴警告的,到底是谁?”
是你?
还是我?
最后这个问题他没有说出来,但两人对视之时,眼中已经同时流露出了这个疑问。
凝辛夷的目光落在谢晏兮掌心已经燃尽的传讯纸上,再缓缓重新看向他的眼。
雪落在冰湖上,也落在了他的眼中。
两人对视片刻。
“虽然想要知道的事情或许并不相通,但既然你我目标一致,不如……”凝辛夷先开口:“合作?”
谢晏兮深深注视她一眼,起身,伸出一只手到她面前。
凝辛夷不解其意地擡头。
“合作之前,不应该先握个手吗?”
*
凝辛夷着实没有想到,这个手会握到谢郑总管门前。
备的马车没有用到,谢晏兮说,为了表现出对谢郑总管的看重和对此事的震惊,他应当第一时间赶赴现场,哪里还有时间备车。为此,携手少夫人一并前往,也是理所应当。
凝辛夷被迫携手,还找不到脱开的借口,还好路途不长,而她踏入谢郑总管府邸大门的同一时间,就已经将这件事忘在了脑后。
事出突然,谢郑总管一家又是新乔迁来此,并没有时间准备白布,好在这雪落下,倒像是一场天地同悲。
谢郑总管早年丧子,膝下只有二女。其中一人远嫁去了神都,另一人则是嫁给了郑一方,此刻已经哭晕了过去,又因为有孕在身,紧急被送去了一侧的小书房里休息。
灵堂已经草草搭设了起来,府中众人顶着通红的眼圈,步履匆匆,努力招待一切来吊唁之人。
凝辛夷和谢晏兮本应先去上柱香,然而明明有人通报,却一时无人来迎,两人不由得对视一眼,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听到了一声哭嚎。
“少东家——少夫人——你们可要为我家老爷做主啊——!”一袭丧服的妇人哭着蹒跚而来,泣不成声:“二位可算来了!”
来人正是谢郑总管的发妻孙氏,她边说,边膝盖一弯,想要跪下去,被谢晏兮眼疾手快,伸手虚虚一托,三清之气柔和将她重新稳住。
“谢郑夫人有话慢慢说。”他连声线都放得轻柔了一些:“发生了何事?”
孙氏抽抽涕涕,还未答话,便见郑一方面色严峻疾行而来,先是将自己的师娘兼岳母搀扶住,然后才有些狼狈地向凝辛夷与谢晏兮行礼:“少东家,少夫人,让二位见笑了。”
“人命关天,谈何见笑。”谢晏兮看向稍远处还未停歇的喧哗,微微拧眉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郑一方还未回应,孙氏已经尖声哭道:“他们、他们不让我们移老爷入灵堂!这成何体统!难道我们放一具空棺在那儿凭人吊唁?!就算我们谢郑家如今不复往昔,也断不能做出这种事情!”
原是此事。
“是官府的人。”郑一方压低了点儿声音,解释道:“昨夜……师父走得不算安详,疑是有穷凶极恶的歹人行凶,所以我们第一时间报了官。官府来人看了现场,又怀疑有妖鬼作乱,于是报了平妖监。”
说到这里,郑一方脸上也有了愤慨之色:“这一套流程本也没什么问题,但他们……他们竟然将我们驱逐出来,不让我们再入师父的房间,不让我们为师父敛师修容,这是连最后一份体面都不愿意留给他吗?!”
他深吸一口气,面皮涨红,不等两人说什么,便继续开口道:“理智上我确实也明白,这是保护现场的需要,平妖监的监使大人们来之前,现场保护得越好,越能找到更多的线索。但……”
他闭了闭眼,想要将眸中的泪花憋回去。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死的人,是将他一手抚养长大,授业于他,甚至将女儿嫁给了他的师父,自然悲恸欲绝,能够强撑至此,是因为如今府邸上下,他为顶梁柱,师门三人,他为师兄。
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沉沉拍了拍:“别急,我去看看,一切有我。”
郑一方猛地睁眼,想要去看,却见谢晏兮已经牵着凝辛夷向着喧闹的方向而去。
与他擦身而过。
谢晏兮比他年轻许多,他本来不确定这位从前都在寻仙问道不问世事的大公子是否能重振家业,随着师父重回扶风郡城时,心中也多有犹豫。
但他此刻的背影,却极为可靠,像是真的一切有他,便不必担忧。
郑一方原本惴惴且愤怒不平的心,逐渐平缓,他将孙氏交给一旁的侍女,安抚道:“师娘,有少东家在,又有我和两位师弟盯着,你且放心。据说少东家听说以后,连马车都来不及坐,是直接带着少夫人腾空而来的,不管怎么说……我们一定给师父一个交代!”
言罢,他大步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