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她是流浪汉
红白蓝三色旋转着,窗户上贴着一些美丽女郎的画报,她们的头发吹得又蓬又硬,看起来时髦极了。
【好莱坞理发店】的招牌,一闪一闪地发亮。
一个穿着黑色波点裙的女人,推开玻璃门,探出头喊:“你是不是要剪头发啊?往哪瞅呢!就说你呢!”
“啊?”
杭攸宁从电线杆子后面走出来,她有点尴尬,还是道:“啊是。”
女人大力挥舞着手:“来啊!等啥呢!姐给你剪!”
杭攸宁被拽进了理发店,里面早早地放上了小太阳,很暖和,杭攸宁冰冷的身体打了一个颤。
“姐说,剪个啥样式的?”
杭攸宁迟疑地眼前的本子,每一张都印着一个笑靥如花的漂亮美人。上面写名称【鸳鸯式】、【自由式】……
镜子里,映出她的脸,瘦,皮肤白里泛着青,小鼻子小眼睛小嘴巴,枯草一样的头发,乱蓬蓬地扎着马尾辫。
跟画册里的丰腴明艳的美人,可以说是丁点不沾边。
杭攸宁其实本来就不想剪头发。
她带着那个饼干罐,去各大商店里到处打听,最终得出了一个信息——它不是饼干罐,它是个咖啡罐。
咖啡这种西洋玩意儿,过去只有一家店有卖,就是金帛大酒店。
金帛酒店是家国际酒店,专门招待外国人,听说连马桶都是金的。
这里专收外汇。
杭攸宁也没有外汇,只能在外面瞎转悠,因为这么多天风餐露宿的,她已经隐隐约约有了一点流浪汉的气质,一个保安就朝她吼:“你干啥的!埋了吧汰的!别上这儿来!”
杭攸宁被吓了一跳。
如果以前,她就跑了,可是现在她很快镇定下来,想了一会,转头去给保安买了一包【哈德门】。
保安接过烟就看出来了,什么流浪汉,这明明是个文文静静的小姑娘嘛!
保安问:“你啥事啊?这都高级地方!”
杭攸宁说:“叔叔,你在这里干多少年了!”
保安道:“打建国我就在这儿干!”
“那您知道,怎么才能买到这个咖啡吗?十年前买的。”
保安拿了看了一眼,道:“这个不值钱……它是一个盒里的,一般都被拿出来扔了。”
“为什么扔啊?”杭攸宁有点不可置信:“这个盒子这么好!”
保安冷笑了一下,道:“唉,这孩子,傻乖傻乖的,叔给你上一课。”
他比画了一下大概的长方体,道:“这礼盒里,有烟有酒有咖啡,放得满满当当才好看,是不?”
“是啊!”
保安挤挤眼,怪笑道:“那钱放哪啊?”
“啊?”
“啧!这孩子这个笨!”
保安发现自己的幽默没有被人明白,十分不满,又压低了声音,道:“来咱这儿吃饭的!除了外国人,就是领导,你给领导送礼盒,光是东西哪行啊!”
杭攸宁终于反应过来,她赶紧殷勤地给保安点烟,道:“叔,那都什么领导来啊?”
“多了去了,银行行长啦,电子厂的一把手啦。”他道:“总来!都被整下去了!”
“啊……”
杭攸宁去图书馆借了【辽西市地图】,和【辽西市】的地方志,把本城大大小小的企业都列了出来。
有一个人,他在金帛饭店请人领导吃饭,然后送了一个礼盒。
为了放钞票,他把礼盒当中的咖啡罐拿出来,给了赵明明。
这个人,一定是有办法弄到外汇的,这个领导的厂子,说不定也跟国外做生意。
杭攸宁决定挨个上门去问。
虽然知道这是大海捞针,但是万一呢?万一她能看到那个人,她的眼睛就一定能认出他!
她先去了机车厂。
机车厂的保安大哥,并不认哈德门,一直瞪她:“你打听我们领导干什么?你哪个单位的?”
她没想好说辞,只是嗫嚅着道:“我是辽西晚报的记者,想采访一下……”
“你?”
保安上下打量她一下,乱蓬蓬的头发,脸上带道疤,衣服也脏,完全就像个乞丐!
“滚滚滚!哪来的女盲流啊,再跑来捣乱我揍你啊!”
杭攸宁被推搡了一下,小腹钻心地疼。
这样显然不行,她想。
所以,她来到了【好莱坞理发店】。
她决定改头换面,假装自己是个记者,才可能采访到厂领导。
“妹啊,稀罕啥样的?”大姐催促道:“我说你烫个小波浪卷儿,老带劲儿了!”
“不不不,那个不好看!”
杭攸宁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她很有主见,看完了整本,毅然决然地擡起头,道:“姐,我喜欢你这样的!”
“啊?哎呦!姐这好看是吧!”老板娘笑得花枝乱颤,道:“行啊妹,你可真有眼光!”
她笑嘻嘻道,一边哼歌一边给杭攸宁洗头发,道:“我这可是邓丽君同款!”
杭攸宁很高兴,道:“我也喜欢邓丽君!”
收音机被扭响了:
美酒加咖啡
我只要喝一杯
想起了过去又喝了第二杯
明知道爱情像流水
管他去爱谁
大姐的手指,轻柔地滑过杭攸宁的发间,小太阳将她的脸烤得热乎乎的,她昏昏欲睡,恍恍惚惚做了许多梦。
就在这时候,门突然被一脚踹开了,一股寒气冲进来。
杭攸宁激灵一下醒了,是一个年轻人,长得很好看,就是满身戾气。
“我他妈让你把门前扫了你听不见么!”
大姐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忙不叠的赶过去:“对不起,对不起,我这来客了!”
“店你能开就开,不能开滚!”
他甩了一句,把门摔得山响。
杭攸宁平时不爱管人闲事,但是这次没忍住开口问:“这是谁啊?”
“对门的,家里有钱,买了一条街的铺子。”她说:“原来他爸总带他来剪头发,现在他爸不在了,凶得很!”
“他叫什么名字啊?”
“好像叫方临河。”大姐说:“看上他了?可别啊!他成天在外面打人!”
当然没有……
杭攸宁掩饰的笑了一下,随即凝视那个年轻人的背影,她在想,这里为什么会出现一个……天生的杀人犯?
应该是巧合吧?
他看上去应该没有犯过罪,她现在也没工夫管闲事。
她又在邓丽君绮丽的歌声中,昏昏欲睡。
做了好几个梦,终于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老板娘在一旁,搓着手,尴尬地笑道:“孩子,你睡着了,这扯不扯,时间有点整长了……”
杭攸宁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
从发根开始,一头的乱卷纠缠在一起,圆滚滚的,如同一颗柔软的刺猬。
而且特别显老。
十八岁的年龄,跟旁边已经过了四十的老板娘,活像是姐妹。
老板娘讪讪地笑:“你别看乍一看不好看,这发型,你得细瞅!”
于是杭攸宁鼻尖贴着镜子,细瞅,瞅了半天。
老板娘在一旁,心虚得都快给她跪下了。
她才开口道:“好漂亮啊!”
“啊?”
真的,杭攸宁这辈子从来没有打扮过自己,她脑子里好像就缺乏了关于“漂亮”的这根弦。
但是此刻,她觉得镜子里的自己很不一样。
毛茸茸的卷发,让她看起来像个成熟的女人,那道疤又添了几分凶悍,像电影里的女特务。
而不是那个她熟悉的,苍白孱弱的样子。
杭攸宁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她一鞠躬,道:“谢谢老板娘!”
柔软的毛栗子跟着抖了三抖,老板娘尴尬地赔着笑了。
杭攸宁回了赵明明家里。
她已经把这个废弃破旧的老屋,当成了自己的家了。
屋子里收拾得整整齐齐,买了锅、碗、手电筒,甚至一件冬天的厚棉袄,她把它当被子盖。
在早市买的,凌晨的时候,有菜农挑着菜来卖,不到七点就散了,因而叫早市。
也有人卖牛奶、卖家里不用的东西、卖病猪肉、卖磁带、卖黄色杂志……
衣服说是外贸进口的,但都旧旧的,有股味。
有人说那衣服不干净,有人穿了之后发现有血迹,还做噩梦。
杭攸宁不怕这些个,反正不用票又便宜,她买了一大堆,才花了十三块钱。
她买回来,用消毒水泡了一下午,晾干了之后,原本那种耀目的天蓝色,变成了一种淡淡的灰蓝。
她觉得很漂亮。
西服外套太大了,她索性学着杂志上的女郎,披在外面,裙子则别了几个别针,正好是时下流行的“一步登”。
没有镜子,她看不到自己,却觉得自己很漂亮。
这是第一次,她没想案情,她什么都没想。
只是转着圈,开心地哼起歌来:“我要美酒加咖啡,一杯接一杯……”
张淑芬最讨厌人“臭美”,不过这通常是骂杭雅菲的。
杭攸宁没有什么臭美的机会,因为她不漂亮,衣服也都是穿张淑芬和杭雅菲的旧衣服。
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穿“新衣服。”
夜幕低垂,云霞跟夜的宝蓝色,混合成无比壮阔的紫色,房间里渐渐地暗了。
新衣服的颜色,也渐渐看不清了。
就这时候,她突然听见了“碰”的一声。
如同雷鸣一样,把她从美梦之中惊醒。
她目瞪口呆地回过头。
一个老人家站在门口,同样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明——明明——”
老人喉咙响着,发出拉风箱一样的声音,指着她不停地颤抖。
杭攸宁想去扶她,可是这时候又传来一个男声:“姨,你怎么了?”
这声音有几分耳熟,但是杭攸宁急于脱身,她条件反射地从窗户一跃而出。
只差一点点,她没有看到那个男人,也没看到跟在后面的方临河。
一个矮胖的男人进屋扶住了老人,屋里虽然暗,但一目了然,他什么都没看到。
他狐疑地问:“姨,你看错了吧?”
“错不了,是她——”
卷头发,不知羞耻的大胸脯,嘴唇像是吃了死孩子一样猩红,在将暗未暗的天色下,站在窗口一边打拍子,一边练舞:“一哒哒,二哒哒……”
老人攀着男子的胳膊,神经质地念叨:“怪不得有人说这里有动静,她冤魂不散,她回来了……”
男子也吓到了,他拉着老人道:“姨,我们明天再来——你别——走吧!”
话还没说完,他屁滚尿流地就往外跑。
“瞅你那点出息!”方临河却直接进了屋,扫试了一圈:“我看哪个鬼赶来!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一双我杀一双!”
在方临河凶狠的骂声中,老人慢慢地平复下来。
她没有逃,而是重重地一跺拐棍,眼神变得凶狠,骂道:你这个杂种草的,你回来干什么!活着丢人现眼,你死就死远一点!
杭攸宁在对面的屋檐上屋顶,赤着脚踩着瓦片,飞速地狂奔、飞跃、狂奔。
她如果被送到公安局,他们一定会把她遣送回去。
可是,可是她还刚查出一点眉目,她不想放弃……
不知跑了多久,她才停了下来。
脚早已被粗粝的砂石,磨得血肉模糊,刚才涌上心头的一点喜悦,如同一巴掌打在她脸上。
她为刚才自己浪费时间感到羞耻。
她是来找真相的,房子是别人的,她什么都没有。
她就应该分秒必争地去查,去想,大不了在街上挨个去看,杀人犯没有那么多的……
可她用了一下午做头发,还用了不少时间臭美,还“美酒配咖啡……”。
杭攸宁只觉得无地自容,她坐在屋顶,秋风已经很凉了,一轮明月挂在天际,像个幻梦。
她想起那个【欢度中秋】的灯牌,应该快到中秋了吧?
她想妈妈了。
张淑芬偏心,骂人,从来不懂尊重她。
但是有张淑芬在的地方,就有家。
她只觉得小腹如刀绞般的疼痛起来。鲜血顺着光裸的大腿流淌。
刚才换衣服,没来得及放月经带,她赶紧抹干眼泪,站起身来。
她决定回去。
她应该去跟赵明明的奶奶道个歉,然后把自己的东西都收拾好,比如月经带,怎么能留在那呢!
如果被抓就被抓吧,总比让人家奶奶觉得闹鬼强。
最好能跟她聊一聊,问出点东西来。
可是等她回去之后,她发现赵奶奶已经走了,他们没有动她的东西,想来是没有发现。
那她也没脸住下去了,她把所有东西放在包里,一瘸一拐地走了。
秋天的夜晚,已经很凉了,街道上人渐渐地少了,他们都回家了。
……她不知道该去哪。
走着走着,她擡起头才发现,她走到“她家”了。
那一片灰色的大楼,看起来一点都没有变,楼下还是有老人在乘凉,每个单元楼前面,都拉了晾衣绳,床单随着风飞舞着……
“秦婶!快收衣服了!下雨了!”
一个女人从她面前跑过,她记得她,叫秦姨,秦姨当新娘子的时候,是她去“压包的”,就是找个小孩子跟着嫁妆一起来到新房。
她记得那时候秦姨像朵花一样,羞答答被婶娘们推搡着到了新郎怀里,新郎则傻乎乎的,耳朵后别了根烟,呲着大牙傻乐。
秦婶如今变成了一个满脸凶相的中年妇女,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就抱着被子走了。
她走过她跳过房子的小广场,纳过凉的老槐树,写过作业的窗台……
“一、二、三、四——”
她擡头看到了她们家的窗户,小小的,深蓝色的,亮着暖黄色灯。
好像她现在上去,就能看见爸爸在灯下看书,妈妈在织毛衣,姐姐和杭建设,在写作业。
眼泪奔涌而出,随着雨水,一点一滴都顺着脸颊滑过。
是真的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