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
六月底的太阳总是在能停留更多时间的。虽然现在已是酉时,阳光竟然还能用灿烂来形容。禁卫军的站位并不好,虽然他们来的早,可此时他们是面对太阳的,这令他们的视线都微微的受点影响。这倒不是朱抵不想挑个好位置,而是他们的方位就在这里,若是转过身,等于背部面对河北卫,若是再往前,倒是能避开这种阳光,但那就不是平地了。所以两项权衡后,朱抵还是选择了这里。
王军握着枪,瞪着眼,看起来很是狰狞,没有人知道他的牙齿在上下磕着,他的两腿在不受控制的哆嗦。他在后悔,虽然早先他是非常期待这场演习的。
他是王家的庶子,而且是庶子的庶子。他爹就不受重视,勉强也只中了个秀才,这在别的世家里虽说不上好,可也能交差了——没见很多世家中的子弟连秀才都难中吗?虽说不少有功名的,可大多是买的,或者直接就是监生,而他父亲还是正儿八经考出来的,这已经算是难得了。可他们是在王家,在诗书传家的王家,没有举人功名就是注定要受冷落的。
他的父亲很刻苦,但一直不得志。直到有了他三弟。他还记得在有三弟,或者说在他三弟还小的时候,他父亲对他和兄长还是满怀期待的,那时候就算他只是庶子也能得到父亲的亲自指点。但是当他三弟展露出读书上的天份后,他的父亲就一门心思都放在了三弟身上。他大哥还好,好歹是嫡子,有嫡母为其打算,他这边就只有靠自己了。
他糊里糊涂的在书院混了两年,眼见要满十六了还没有任何成绩,不免自己也充满了迷茫。他以后要做什么呢?难道要到家里当个掌柜?那他这一支,以后还能有什么出息?
王家是有一些不得意的庶子做掌柜的,不管是做文房四宝还是做布匹,日子都还不错,可名声却坏了。嫡系那边甚至不愿与其来往,说话时也完全以一种对付管事的态度。
王军不愿这样。
他非常清楚若入了商道,虽然会有些浮财,但以后做些事情就会受人辖制,与其这样,他还不如入伍!是的,做武将一样是被王家看不起的,但好歹还是官身,总能混个体面,要是混的好了,也是一条不错的路。
他父亲知道他的打算后先是愤怒,冷静下来也默认了,比起经商,武职到底更好一些。就这样他进了禁卫军。进了之后他是又失落又满足,满足的是周围都是和他差不多的同僚,他就像找到了组织,过的还算快活。失落的则是要在这里出头,实在太难了!
他们王家虽然是诗书传家,却并不是那种文弱书生。大部分子弟从小就要学骑射的,他虽不怎么出色,身体却还不错。比起其他人也要多一些理论知识,但在这里你要想出头,一要有钱,二要有门路。而偏偏这两种他都没有,最多,也只是别人看他王家子弟的身份不太欺压他,让他能按着年限慢慢升上去。可若没有意外的话,他干上二十年、三十年最多也就是个大队长,想要成千总都不太容易,这和他早先的期待实在相差甚远!
不过他已经习惯失望了,每天在禁卫军中混混日子,日子倒也快活。毕竟大家的出身都不错,有个什么事很容易就能找到关系,这却要比在别的地方更便意了。
直到朱抵到来!
一开始他也是排斥朱抵的,大家都是差不多的年纪,凭什么你小子这么风光,我们就只能混日子?你不就是王府出来的吗,要我们有这样的出身,也不见得会比你差!你让训练就训练啊?你让列队就列队啊?爷们儿就不干,你能怎么着?
他和大多数人一样,也有这样的心理。想着朱抵随便也不敢怎么着他们——他们就算混的不怎么如意,背后也是有各种关系的!
可朱抵,就敢动手了!
罚站罚俸,让狗追着他们跑!能用的不能用的朱抵竟然都用了!他们震惊他们不解他们愤怒,于是他们有发动兵部的,有发动言官的,那时候朱抵的日子绝对不好过,可对他们却没有丝毫留手。有人装病躲入家中,朱抵竟能派人上门把那人从家里拽出来!当那个倒霉的家伙一路衣冠不整的不拖拉过来的时候,他们所有人都知道,朱抵,是来真的了!
“我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想逼我走,但我告诉你们,我既然来了,就不会轻易走的!不信,咱们试试!”
朱抵说到做到,不管他们怎么反抗,朱抵都会每天到营地,然后用尽手段的收拾他们。他们再不高兴,在军法和大棒之下也不得不低头,不过心中还是充满了不服。
“你们知道外面人怎么说你们的吗?说你们是少爷兵,说禁卫军就是个养老的地方。少爷也就罢了,这养老又从哪里说?你们老了。哦,有年龄大的,可你、你、你……你们又哪里老了?”
在当时被点的,就有他。在被朱抵随意指着的时候,他真是充满了愤怒,一种被嘲笑被侮辱的感觉令他恨不得拔刀。他不过十八!他刚成了亲!他的孩子还没有出世!他哪里,就老了?
但他之所以愤怒,还是因为他知道朱抵说的是实话。进了禁卫军,还能有什么大出息?指望着出一场动乱,然后他们护卫陛下吗?这种事,就连最胆大妄为的人也不会想的,就算真的发生了,他们又哪里还有时间想军功?
“我知道你们不服气,可你们要永远这么混着,又哪里不是养老了?”
这话对他不是没有触动的,可那个时候他正一腔愤怒,又哪里真会去细想?直到一次军中比赛,他因箭法出众而被升职这才真正的有了别的想法!
虽然只是从一个小兵到小队长,虽然他手下只多了九个人,虽然哪怕没有这次比赛再过一年他也该升了,可他的确是提前了!而他,没有花钱,没有找人!
朱抵,是和那些人不同的,有他在,他们也许真能变得不一样?
不仅是他,很多人都有了改变,他们开始对那些训练不再排斥,也不再憋着火准备找朱抵的麻烦,但真正全军都有了变化,却是在那套作训服拿出来后。
以前家中聚会,大多兄弟都对他爱理不理的,特别是那些读书上有了点成绩的,总以一种高高在上的态度看着他。可是当他们的作训服流传出来后,开始有兄弟子侄围着他问禁卫军的事情了,还有的,表示出了对禁卫军的向往,虽然这种态度是一定会被长辈训斥的,但他还是发现了不同。
他开始觉得哪怕是在禁卫军中,也是有奔头的了。
他是一个识时务的人,察觉到了希望就开始努力。他在读书上没什么天份,可在这里并不需要他有太多天份,他只要听话然后努力就好了。而这两者并不是太难,特别是当他的孩子出生后,他更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哪怕是为了他的孩子呢,他也要挣一分家业出来。而他的努力很快就有了回报。因为他训练努力成绩出众,就在三个月前,他被提升为了大队长!
大队长!手下管着九十多个人,放在锦衣卫里就是百户了!
这个他本来以为需要一辈子的位置,就被他这么走到了!而成为了大队长,他也算是有官职的了!七品,很小的一个官,却比他父亲还要大一级!没有人知道他当时是怎么兴奋,毫不夸张的说,他连走路都是飘的。
而当任命下来后,他在家中的地位立刻有了变化,哪怕是那个最会读书的三弟,对他也充满了羡慕。是啊,就算会读书,若中不了进士,将来也很难升到七品的。而要只是个秀才,这一辈子都难到七品了。
他在家里,再不用小心翼翼的看各方脸色;出席家中聚会,再不用躲躲闪闪的避人眼光。
他是禁卫军,他是禁卫军中的大队长!他们这一代里,年龄相仿的兄弟中,只论官职,还没几个比他强的,哪怕是嫡系中的嫡系!
所以当他姨娘告诉他只出工不出力的时候他直接就驳斥了,当朱抵需要响应的时候他第一个跳了出来。他非常清楚若不能在朱抵在的时候出头,那以后可能还是混日子,而他,绝不想再混了!
他想建功立业,他想功成名就,他想封妻荫子。他愿意打仗,哪怕是真刀真枪的打呢,大丈夫在世,总要搏一把的!
可是现在,再看到对面明晃晃的刀光,看着那些扭曲的充满杀气的面孔,他后悔了他退缩了。他想他还有温柔善良的妻子,还有可爱的稚子,若他在这里有了事……
“出枪!”
“出枪……”
“出枪!!”
接二连三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他还在犹疑,还在害怕,可手却不受控制的伸了出去。枪杆处传来了阻力,好像扎到了什么东西,他的心不由得一颤。正在犹豫,突然又听到一个声音:“拔枪!”
他下意识的手一缩,而就在这时,对面那人手中的刀却甩了过来,他来不及反应,就觉得额头一痛,然后就是眼前一花。
“我要死了吗?就这么死了吗?”他有些不信又有些犹疑的想着,可身后又传来一个声音,“一排四号,躺下!”
他自然而然的往下倒去,甚至分不清这到底是他受伤要死了,还是自己下意识的反应。他只知道自己就像平时训练的那样,倒下后立刻向左前方翻滚,然后,老老实实的躺在那里。
阳光依然灿烂,刺的他的眼有些疼。
刘凯没想到自己会面对一个枪林,就在刚才,他明明看到了对面人群中的恐惧。和一般的士兵不同,他是真正见过血的。他家世代屠户,心中手中本就要比一般人狠上一些,当然,杀猪和杀人还是不同的,就算他爹杀了几千头猪,也不见得敢说能杀人,而他,却是真的杀过人的。
那时候年轻气盛,也算是路见不平,一怒之下就把他们村中一个无赖给杀了。当时全村人为他求情,免了他大半罪责,却还要受流放之苦,就在那个时候他遇上了霍辽。那个时候的霍辽只是一个小小的把总,但因为门里出身,也是有些权势的,就把他收了。
他家世代杀猪,过去他也觉得自己要做屠户的,真到了军中他才明白,他的天份在这里!他有力气出手出刀都够狠,很快就在军中打出了名堂。而除了这些,他在读书上竟也有些天份!这是他早先连想都不敢想的,他爹一早让他在村中的私塾里读过几年,但那时候他的成绩实在不怎么样,读了几年,认识了几个字,他也就开始跟他爹学杀猪了。
可在这军中,他竟找到了自己的天地。他读兵书,看历史,慢慢的也就脱离了普通亲兵的范畴,而他对霍辽,是绝对忠心的,所以在霍辽一步步高升的时候,他也跟着水涨船高。
副将,河北卫的副将,虽然这个称呼是下面人混叫的,可也是真正的六品官员了!他们老刘家,什么时候这么风光过?
士为知己者死!
他现在的荣华富贵都是霍辽给的,那么别说在这演习里为他拼命,就算真到了战场上,也是要拼命的!他已经看好了,他一刀将中间的那个小兵砍翻,然后冲到阵地里,只要把这个阵型冲散,他们就能赢!
打仗,打的就是谁更不怕死!
哪怕他在这里真被扎死了呢,也是报答了霍将军了!
他这么想着,但他没有想到,面对他的冲锋,对面的人没有躲避没有抵挡,竟然齐刷刷的对他出枪了。他躲了,他真的躲过了三杆枪,一个矮身,他就躲了过去,可是第二排的抢竟从下面扎了过来。
很疼,就算被磨去了枪尖,可被这么狠狠的捅一下还是很疼,这种疼令他有些反应不过来,他迷迷糊糊的想,好像,他这就算受伤了?不能再动了?
刘凯想再冲一把,他还能动,但他知道这个时候一定有锦衣卫在旁边盯着的,而且不是一个!他迟疑了一下,然后把自己的刀甩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