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姐一怔,她没有想到会看到这样的莲姐。认识这些年她几乎没有看到过莲姐穿女装……不,不是几乎,是绝对没有!
但今天她不仅穿这女装,还是盛装,安姐顿时就呆住了。而看到她只是一身男装,莲姐则是目光一暗,却没有说什么,只是直直的看着她。
一直以来莲姐给人的概念都是能干的强悍的不合规矩的,很少人会去在意她的容貌,直到她脸上被划了那么一道,可很快,她也让熟识她的人忽略了这一点。
而此时,她坐在这里,一身华服,用上脂粉,安姐才发现原来她竟是极漂亮的,而且是一种盛气凌人的漂亮。就仿佛牡丹、海棠,艳丽的让人妒忌,而又浑然自我。
安姐发了一会儿怔才反应过来,顿时,她摇摇头:“真没想到你今天会穿成这样。”
莲姐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我也没想到你会给我穿个男装。安儿呀安儿,你就不能让我如愿一次?”
“别用这种口气同我说话。不是不能让你如愿,而是我家夫人的孝期还未过,我就算是女装也是不能盛装的,还不如男装方便。何况你我之间也不在乎这么一点形式吧。”
莲姐看了她一眼:“你真这么想?”
“什么?”
“你真觉得你我之间不用在乎任何形式?”
安姐没有说话,莲姐看着她慢慢的笑了:“你果然还是知道了。”
安姐依然沉默,莲姐拍拍手,立刻就有一名男子过来:“都拿上来吧”
那男子退了出去,一会儿就有几名使者拿着东西进来了。一个提着个篮子,一个抱了个小水缸,一个拿了一大一小两个锅,最后两个最离谱,竟擡了一个小煤炉。
他们把这些东西拿进来,就又退了下去。莲姐站起身来到篮子前,把里面的东西一一拿出来。只见里面是六颗鸡蛋,一把小葱,一块牛肉,还有两小捆青菜。莲姐把这些东西拿出来后,又去旁边拿了那个小锅过来,里面,竟是半锅面粉。
“帮我把袖子卷起来可好?”
“你这是要做什么?”安姐目瞪口呆,莲姐横了她一眼,“傻瓜,这还看不出来,我要给你下碗面啊。”
安姐一怔,莲姐又道:“这段日子你没少参加聚会,天上飞的海里游的恐怕早已吃遍,而我想你以后也不会缺吃的,所以我思来想去,唯有亲手做些东西才能令你印象深刻。不过我从小学的是管理之道,与厨房并不精通,唯一会的也就是煮面。一会儿要是煮的不好,你还不要笑话。”
虽然已经猜到了,但听莲姐这么理所当然的说出来,安姐还是心中一动,她看了莲姐片刻,上前,帮她把袖子卷了起来。她这是绸缎面料,很滑,安姐要把她的袖子卷上好几层才能不那么容易滑落。莲姐的手并不纤柔,手臂也不纤细。但她穿着这样的衣服,露出雪白的手臂时,却有一种奇异的魅力。
安姐帮她卷好一个袖子,再卷另一个的时候终于忍不住道:“为什么?”
“因为我很看重你。”
安姐眼一红,险些哭出来。她问为什么不是问莲姐为什么要那么做,因为当她猜到了那件事的起因就也猜到了原因。她在这里问的是莲姐为什么要这么隆重的给她做一碗面,虽然这碗面她还没有吃到嘴里,但她知道这必是莲姐非常用心的一碗面。以莲姐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请她吃什么都不为难,只有这亲手做的才不一样。
她问的含糊,莲姐却立刻就知道了她问的是什么!
是的,从很早之前她就钦慕莲姐;从很早之前她就把她当做闺蜜,但却没有想到她会这么懂她!在这一刻她不由得想起那句话——人生得一知己足以!
过去她不能理解,人生需要的东西太多了。
精神,物质;
亲情、友情、爱情;
健康、美丽、平安……
每一种都很重要,缺失了任何一种都会有遗憾,怎么只是一个知己就能满足的?而现在她知道了,这个知己是一个真正知道你理解你体谅你的人,他知道你需要什么并会尽力满足。
这不是闺蜜,不是兄弟手足,而是一个,能听懂你话中意思的灵魂伴侣。当然,她同莲姐并不见得能达到这种思想同步,可是,已是极为难得。
这样的人她在现代没有遇到一个,虽然在现代她有两三个不错的闺蜜,可以谈心事逛街吃饭,甚至有通财之义。但她们不会知道她的思想,在有些问题上她也不太能理解她们的想法。而在这古代,虽然她同绣姐、颖姐来往更多,也很说得来,可也只有莲姐与她的思想最为同步。
“我为什么要去管那个狗蛋!我为什么要去查他!”在这一刻,她心中充满了悔恨,如果她不知道那些事,那么她同莲姐就依然能保持最初的关系。
“不用难为自己。”头顶传来莲姐的声音,“虽然在那么做的时候我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做了。虽然事后我也震惊悔恨,可若是再来一次,我恐怕还是同样如此。”
“……性格决定命运吗?”
“这句话说的好,可我更相信时势造英雄。若我不是出生在苏家,定是早已嫁人,孩子说不定都生了两三个;若不是有这次两王谋逆上海被围,也不会有我苏莲的机会。这是我苏连的命,也是我苏莲要走的路。不管这条路走下去之后是什么,我都一定要走下去。”她说着,挺了挺后背,有那么一段时间,她曾以为安姐会是她的同行者。在此时,能跟上她脚步的女子实在太少了。而男子,对她总有这样那样的看法,而那些真正欣赏她的,又免不了会有另外一番心思。
唯有安姐,和她同是女子,和她同是心怀宽广。虽然因为环境、出生,安姐无法和她一样执掌权势,经营布置。但她仿佛天生就有一种超脱于普通人的远见、胸怀。有时候她同她交往,都忍不住心惊,隐隐的,竟害怕自己跟不上!
她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感觉?就算和男子的交锋中,大多数时候她也是游刃有余的,能令她有压迫感的,往往只有那些老狐貍。但就是那些人,凭的也是经验技巧,唯有安姐,就是思想见识。
快捷客栈时她们日日相见,不是快捷客栈真的就有那么多必须要她亲力亲为的地方,而是,她很享受那种过程。那种不时的就有惊喜就有意外的对话,有时甚至都令她有战栗感。每天想到要与安姐见面,她甚至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亢奋。如果说早先遗憾安姐不是男子还带了几分玩笑,那现在,就是真的非常遗憾了。
如果安姐是男子的话,如果是她的话……
可最终,还是不行的。
当她发现安姐渐渐疏远她的时候她就知道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而这个地方,还是很好去查的——安姐不是那种小家子气的,万不会因为一句话就生她的闷气。她会这么做只有在大事上,而她有什么大事能令安姐动怒呢?舒姐的事?不是她说,舒姐还没那个资格。高家的这对姐妹,几乎有仇人的征兆。而说实在的,她也没做什么伤害安姐、高家的事。
抛出掉其他可能,剩下的那个原因也就很好猜了,再去找人在衙门中打听一下,也就可以确定了。
她很遗憾,或者说非常遗憾,但同时,她又有一种欣喜。
她很早就知道安姐为什么疏远她,但却一直装做不知道,直到安姐要离开。
“自此以后你我南北分别,恐再难相见,以后你与小六通信,记得问我一声也就足以了。”
安姐咬了下下唇,将她的另一只袖子卷好,然后慢慢的退了下来。莲姐开始和面,她的姿势真不专业,特别是这一身衣服更是累赘,但她却和的非常认真,打入蛋黄,加入水。一点点的把那面和成面团,然后把锅放在炉子旁边。这屋里虽然暖和,但这个时节要让面快速醒开,还是要再加点温的。好在现在还不是吃饭的时候,桌子上也摆着点心。莲姐洗了手,就亲自泡了一壶茶:“你这次回去恐怕也快要与那位二公子成亲了吧?”
安姐点了下头:“大概是吧。具体的日子还没有确切定下,但已经定了几个。别的,也都在准备着。”
“一入宫门深似海,你这虽不是宫门也差不多了。好在那位二公子看样子还是护着你的,应不会让你太难过。不过你自己也要小心着,别的不说,但就你这性格,还真不如你家四姑娘。你别皱眉。是,你比她明理懂事,也不会做让人头疼的啥事。可就是太别、太有底线。不是我说,那件事若是你家四姑娘发现了,根本就不会放在心上。”
“我也想不放在心上的。”
莲姐笑了:“这就是让我最操心的地方。安儿,你说这世上什么人活的最舒心?”
“最舒心?要不,就要那人心思单纯,万事不往心中放;要不,就命好运好,一辈子没遭遇过什么挫折。”
莲姐摇摇头:“你说的对也不对。首先,你说的这两种其实是一种。人最重要的是命是运。一个姑娘家若出生在一个合适的家庭,找个爱护自己的夫君,再生两个懂事明理的孩子,那的确能一辈子顺遂,可那完全看运了。若这其中有一点差错,她就舒心不了了。心思单纯的,往往就是命好运好的。那种遭遇了种种挫折,还能一如既往心思单纯心怀两扇的,不是赤子之心,而是愚蠢。”
“那你说是什么?”
“是能放的开的人,是能豁得出去的人。就像你家四姑娘,她做什么都不会认为自己错了,就算错了,也觉得自己是有理由有原因,是别人逼的。你不要瞪眼,这种人,她不会左右为难,不会犹豫不决。而你,安儿,会!”
安姐收起了笑容,莲姐看着她:“你看起来是个能豁出去的,可在一些事情上又不会手狠。做姑娘时这自然无妨,可以后你是要嫁为人妇了,又是到那种地方,有些事由不得你不做,由不得你不想。那时候,你要如何?有的机会,你一旦失去,就再不会有了!你想要过舒心的日子,那么,就要能放得开。”
安姐没有说话。是的,这就是她不足的地方,她看起来是个有成算的,可有时候却动不了手。比如舒姐,她没机会没能力料理她吗?不,她早就有,但她一直没有任何行动。因为觉得划不来,也因为,不够手狠。她虽然不喜欢舒姐,可有时候对她还会隐隐的有些怜惜——有个那样的姨娘也就罢了,偏偏那姨娘还因罪被下放到了庄子上,在这个府里必须讨好所有人,所以,就算明知她对她心怀恶意,可她还是听之任之了。
这次也就是遇上了朱抵,否则还真是后果难以预料。
而在这之前呢,还有金氏,早先她也不是不能想办法把她赶出去,可她一直没有做,因为觉得这和自己没有太大关系,可最后这个苦果却由另外一个人承担了。
可是她又无法想象自己早早出手,早早料理那些人。
莲姐叹了口气:“在你身上,就是性格决定命运了。安儿,对自己好些吧……”
安姐慢慢的点了下头:“我知道了。”
莲姐一笑,转而谈到了其他方面。
这一天,她们说了很久的话,喝了很多茶,吃了很多面——莲姐亲手做的牛腩面,那牛肉因为没有早早煮上很是浪费了一些时间,可她们都没有任何感觉。
那面,并不是如何好吃,却是她们印象中最为深刻的一碗面。一直到很久以后,她们两人在这一天都会不约而同的吃一碗牛腩面。
两个月后,高老爷一家启程,在这一天的头一天,莲姐到快捷客栈视察时突然被人叫到玫瑰号里,那里,安姐上身穿了一件银霓红细云锦广绫合欢上衣,下身穿了条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头戴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步摇对她迎面而笑。
那一天,柳叶吐新,杜鹃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