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马车在江宁城缓慢的行驶着,这是一辆很普通的马车。算不上高大宽敞,也没有多么华丽的装饰,但明眼的都能看出来,这马车不是一般人家的。拉车的是一匹枣红色的蒙古马,虽然矮小,但在江宁也不多见。赶车的车夫动作娴熟,车辕上坐的妈子膀大腰圆一脸冷漠,一双眼睛,很警觉的观察着周围,懂行的一眼就能看出是有功夫在身的。
一般姑娘家跟两个妈子实在普通,但跟一个有功夫在身的妈子就不一样了。所以路上遇到的大户人家的马车,虽不会有意避开,可也没有抢道的。这辆小马车一路上行驶的竟没有任何阻碍。
从东门到南门,然后又横插过北门,最后往西门而去。
“你到底要带着我上哪儿?”在马车上的颖姐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今天一早她就被带了出来,因为早有准备,她并没有意外的看到了安姐,但安姐并没有带着她洗漱,也没有安排她吃东西,而是待她上了这辆车,就开始了江宁一日游。她一开始还想装作不在意,但这么游了一上午她终于忍不住了。
“哪儿都不去,我只是让你看看。”
“看什么?”
“看一看现在的江宁。”安姐看着她慢慢的开口,颖姐一怔,随即脸一层层白了。马车上的帘子虽然放下了,却留的有空隙,所以她是能够看到外面的。比起早几日,现在的江宁自然是更有秩序。可三五成群的乞丐,排着长龙的难民,没来得及修整的房屋路面都再再的向她说明着,现在的江宁和她记忆中的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这是一个遭了难的江宁,是一个被破坏了的江宁,是一个因为她父亲而变了样的将江宁。她的心扭了起来,她瞪着安姐:“你什么意思!”
安姐轻轻的叹了口气:“你饿吗?一大早就把你接出来,也没先让你吃点东西,不过我这里有一些小点心,你不妨先垫垫。”
“高安琪!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别绕这些圈子!别以为我不懂你的意思,你让我看这些不就是想说明这些都是我父亲造的孽吗?不就是要我承认这一点吗?好,我现在承认了,又怎么样!”
安姐没有理她,径自掀开了布帘向外看去,过了好一会儿,她回过头:“这是江宁还没有被打下来,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打下来了,又会如何?”
“哦,对了,你还要对我展示你父亲的功绩。好,你父亲是大英雄大豪杰,我父亲是大坏蛋大奸臣,这样可以了吗?还有吗?高安琪,我周颖什么都没有了,你不用在我面前显示什么!如果我罪该致死,就让高大人砍了我,若不该,那就随便,看是流放还是判刑我都无所谓。你不用想着劝说我什么,不用想着改变我什么。我就是这样了!”
“你还记得留哥吗?”
颖姐一怔,不明白她怎么突然提到这个。早先两家关系不错,虽然她因顾忌没有详细问过,安姐也没有提过,但她也听到过一些传闻。可那留哥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安姐低声道:“他现在是记在我姨娘名下的,但我姨娘与我说过这事,说早晚要告诉他绿儿是怎么生下他的,死前又是怎么的伤心。你知道绿儿死前是什么样子吗?”
颖姐瞪着眼,一言不发。
“她拽着我我姨娘的手,很用力的拽着,眼中,除了拜托就是悔恨。你说她恨什么?恨自己傻?还是恨那个骗了她的人?”安姐歪着头看她,颖姐本不想理会,但看她那个神情就忍不住道,“我怎么知道!也许都恨,说不定连这天下人都恨进去了。”
“你说对了前半句,不过却不会恨所有人,她有孩子了。你知道早先她对我姨娘虽不至于恼恨,却隐隐的是有些敌意的。可在那一刻,她是真的在恳求,不,在祈求我姨娘帮她照看孩子。在那一刻,她其实恨的不是她要死了,而是,她不能陪着自己的孩子了。”
颖姐如遭雷击,本来因愤怒而有些涨红的脸瞬间变得雪白,她死死的盯着安姐,如同想要扑上去似的,安姐看着她:“这只是绿儿,留哥是她的孩子不假,可她并没有养过他抱过他亲过他。你明白吗?那是她的孩子,十月怀胎亲密无间,她能为他付出一切,但感情若是分等级的话,她此时也许有十分,但她若养了留哥一段时间,那就会是十二分十三分。”
说到这里,她把身体往后靠了靠,她没有生养过孩子,她的炽热浓烈更多的是给了那个前男友。那就像是小说电视中演的那样,一眼,就有了好感,可也只是好感。之后的撕心裂肺,生死难忘是相处出来的。当然这个比喻不太恰当,可意思差不多。
她看了一眼颖姐,继续道:“若再给周夫人一次机会,她一定不会走那条路。人有的时候容易想到极致,觉得不这么走就不行,可是,只要人活着又有什么是不行的呢?特别是,她还有你们这些孩子……”
颖姐继续瞪着眼,凶狠的霸道的,但她的眼圈却越来越红,终于,一颗泪水从她的眼中滴落,她的嘴唇哆嗦着:“你真的、真的这么想吗?”
安姐摇摇头:“这不是我想的,而是一定是这样。你若不信我的,一会儿可以问问我姨娘,看我说的关于绿儿的情况可有一丝虚假?”
颖姐再也忍不住的抱头大哭,她双手抱着自己的两臂,紧紧的缩成一团,仿佛这个世界只剩下自己似的。她哭的是那么的伤心那么的委屈,她哭的撕心裂肺而又有无限的忧伤,哭到最后连她自己也分不清她到底是哭什么了。是哭自己父亲的糊涂,还是哭母亲的极端,或者,只是这上天的作弄?
在那牢里的一日一日,她没有交流没有动静,脑中只是不断的回忆那天发生的事情,一开始只是个大概,后来连她母亲当时的表情都能回忆的清清楚楚。她是后悔的,她后悔没有听母亲的话,可又是怨恨的,为什么,就走上了那条路?一开始走错,最后还是走错!大哥被送进了东海舰队,二哥被送到了上海,三哥出海,早先这些安排看似无碍,后来再想却都是为了这次的事情!甚至连她的交友,是不是早就安排好了的呢?
他们这些子女,又算什么呢?
父母之命不可违,她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要遵从父母,听从教导,但她从小受到的照顾宠爱又让她觉得自己是真的被疼爱着的,可如果是真的,这发生的又是什么呢?
上次安姐去劝说没有效果,不仅是因为后悔,更因为她心中有一股无法言明的恼恨。而现在她终于能够释然了,她想她的母亲还是爱她的,只是、只是一时想错了。
安姐看着她,心中总算松了口气,只要颖姐能想开,以后,总会越来越好的。
周泽辉一回到内院,他的妻子颜氏就一脸期盼的迎了上来,但见他脸色不对,又立刻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转而道:“今天去知府夫人那里了,得了一些新鲜的小黄鱼,我已交代厨房处理,晚上与豆腐炖在一起可好?”
“你看着弄吧。”周泽辉懒洋洋的被丫头服侍着,一点力气都不想用,他也没什么力气了,每天为这上海的钱粮他已经操碎了心。虽然早先有很多储备,可哪挡得住这么多人的消耗?就算有东海舰队剩下的那几条船打鱼来补给,也是远远填不上这个窟窿的。但每日该给的赏钱要给,守城兵士的吃食也不能错上一分,否则江宁能坚持一个月,这上海,却是时刻都有可能被攻下的。
想到这里,他暗暗的叹了口气,早先怎么就那么糊涂上了这条船呢?如今,却是下不来了!
颜氏见他神情有些恍惚,也说不上高兴或者不高兴,就大着胆子道:“今天知府夫人又要大家凑钱了。”
周泽辉没有说话,颜氏继续道:“赵夫人好像有些不太高兴,过后还对我说天天找咱们要钱,咱们能有多少钱?这既然是给两位殿下打江山,这银子自然要有他们出去。”
“你又同赵夫人说话了?”
颜氏一畏缩:“是她找我说的。”
“她找你你也不要搭理她,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他夫君手中的权被我分了,她心中不知怎么恼呢。你看看她这说的话,就是挑事!知府夫人要大家凑钱,那你就凑!不凑多,还不能凑个少的?”
“但家中已经没有钱了!”颜氏委屈的哭了出来,“我一直不敢告诉你,这段日子天天是让凑钱的。哪一次不要出个三五百?还有这家中的开销,就算是咱们都不讲究,要不要吃饱穿暖?大郎二郎读书辛苦,要不要补一补?我已经是千计算万计较了,上次凑钱,我就当了一副头面,现在这东西不值钱,我那么一副全套小头面,镶了小红宝石的,也不过只当了八百两!当天就出了五百两。夫君你昨日说有事又要去了一百两,这剩下的一些可不要用于日常开销?夫君可知道,我别说燕窝,连银耳都停了多日了!”
她说着,泪水流个不停。周泽辉叹了口气,将她揽在怀里:“你委屈了。”
颜氏在他怀中哭的更大声了,她哭了片刻,就擡起脸:“我这算什么,可是,夫君,蒋王真能登上大宝吗?”
周泽辉没有回答,若是早先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说能。他从小就没少听说蒋王是明君,是中兴之主,他的父亲没少兴奋的告诉他们兄弟,待蒋王登基,他们就都是从龙之臣,是要名传千古的。因为听的多了,他也一直这么坚信着,直到这场谋逆真的发生。一切都和他们想象的不同,江宁不仅没被攻下,反而寿王遭遇了重创,带出去的大批粮食,带回来的不到一半。夹裹的流民也大多逃逸,各个队伍都有不同程度的减员。而之后,就是上海被围!
上海是一直坚持着,可这种坚持却让人心惊胆颤,这种坚持是建立在大批赏金,以及无路可退的基础上的。就像他,不是没想过别的路,可事到如今,他还能有什么路可走?他没随同寿王一起去江宁,可后来却听说他父亲早就被抓了起来,至于他的母亲与妹妹更是没有丝毫消息。再之后,就是他父亲的死讯。
他的父亲死了,说是被江宁知州逼着从城头上跳下来死的,对这话他不是太信,因为江宁知州完全没必要这么做。他父亲犯了这么大的错,若将来朝廷判罚,最轻也是腰斩,这种跳墙,反而是落了个全尸。
但不管怎么样他的父亲还是死了,他的母亲和妹妹恐怕也凶多吉少。他的大哥跟随蒋王,也是回不了头了,剩下他一个,又能做什么?现在他只有期望蒋王真的顺应天命,这样他周家还能有一丝希望。
“其实哪怕能划江而治也很好啊。”他的心中,更有这么一个不敢说出的想法。
“夫君,我们要怎么办?”颜氏期盼的看着他,可是他又怎么知道?但他不能没有表示,所以他思忖了片刻,“放心,蒋王殿下有东海舰队,一定能成功!只是你以后记得要远离赵夫人。”
本来掌管钱粮的是赵通判,但自他父亲被抓的信息传来,也不知道是觉得他足够忠心了,还是想安慰他,或者是怕赵通判一家独大,就把他提了上来,让他与赵通判分庭抗礼了。而自那以后,他也算把赵通判得罪狠了。
“不是我不让你与人来往,而是,防人之心不可无。现在这形式,咱们还是能少一些麻烦就少一些的好。那银子的事你也不用担心,我明天看看能从哪里挪一笔过来吧。”
虽然还有些担心,但颜氏总算是暂时能松一口气了。周泽辉换上便服后,拖着鞋往书房走去。他此时倒没有什么读书的想法,不过是想静静心,但是他刚一坐下就瞪大了眼——他的桌子上,竟有一个未拆开的信封!立刻的,他一挺腰,他的书房,就连颜氏都不能进,这封信,又是从哪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