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高老爷把借贷的事抛出来后,下面的幕僚、同知们立刻吵翻了天。有说这不合规矩,现在江宁困难,往下面摊派也行,找大户募捐也行,万没有衙门向私人借钱的,而且盐引事关重大,又怎么能轻易用做抵押?也有说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江宁才遭大难,民间已经颇苦,再摊派就是官逼民反,至于募捐又能幕来多少?难道对那些大户还硬性规定吗?
两边人吵了个不可开交,高老爷一时也有些为难。两边说的都有理,虽然他偏向借贷,可也真怕将来朝廷责罚。这次守城他是有功的,人人都说他要升了,张家还特意派人送了快信,虽没有明说,但那意思也很明确,这一次他立了大功,必有重赏,让他小心行事。说实在话,看到张家这封信他真是各种滋味都有。
自他与张家结亲,就仿佛一直错了一筹,不仅每次去张家要低着头,就是面对张氏,也总有些气虚。张氏死后他想了很多,他想,要是张氏不是这个出身,他们是不是就不会走到这一步了?他过去觉得张氏可恶,不知体谅他,但那是不是因为他面对张氏的时候总不能理直气壮的因素?
因为张氏,他还想到了早先的吴氏,他已经有很长日子没想过这个他早先宠爱的女子了,虽然舒姐就在他眼前,但他已经很少想到了。当然一开始还有,但到了江宁后就基本没有了,偶尔想到还觉得自己早先真是得了失心疯。那样的女子也值得他宠着、捧着?真是被魔障了!但这一次他再想就不一样了。
他是带着一种反思自省的态度在想,他很不容易的首先把自己定到过错方,再来想这些事就又是一个模样了。为什么宠爱吴氏?因为他在吴氏面前最有自豪感!
张氏是不说了,就是杨氏,他其实也是对不住她的,虽然在外人来看,杨氏能作为他的贵妾已经是交了好运,但他自己非常清楚,早年,他们彼此是非常中意对方的。在他中探花之前,他没有想过会娶杨氏意外的人,而杨氏更始终把他看做唯一的夫君。而到了最后,他娶了张氏,不管找多少理由,他娶张氏最大的目的是因为她的出身!
至于叶氏就更不要说了,虽然也开了脸有了名分,但其实始终是张氏身边的一个丫头。只有吴氏,是真的他可以完全没有顾忌的以俯视的目光去看的。
在想明白了这些之后,再看张家那封几乎是有些讨好的信件,高老爷就不是一般的唏嘘了。不过他并没有回这封信,看完之后就放到了一边。就算他在政治上是普通的,就算他在人情世故方面傻瓜了一些,也会思忖张氏为什么会在那个时间来到江南?当然,他并不认为张家就是巴巴的派张氏来送死的,这不可能,但张氏来绝对有别的原因,联系到张家早先的一些作为,那些原因也就不是太难猜测了——同理也可以明白为什么张家的这封信对他充满了讨好。
当然,他不想理会张家,不过张家送来的信息想来还是比较准确的。高老爷自忖也算是做了一件为国为民的事情,朝廷是要给他一些奖赏,官位想来是要升的,也许,还会有些别的?作为一个还算传统的文人,比起钱财高老爷更看重名誉,因此也就很怕失去这些东西。在此时,也就不免有些患得患失了。
在高老爷听人吵架的时候,安姐则是备足了礼物来到了苏家。往日她是经常来的,因为绣姐与她极好,所以很多时候她这边人到了直接就可以往里进,而这一次那门房看到她却满脸古怪:“不知安姑娘有帖子吗?”
安姐一怔,思烟道:“什么帖子,我们姑娘来什么时候还用帖子?”
“是这样的。”那门房堆着笑,“今日是府里七姑娘的生,前几日就下了帖子请这城里的姑娘了。安姑娘若是没帖子……”
“我是来找你们六姑娘的,你去通报一下就行了。”
“这个……”
“让你通报就通报,你们六姑娘若是不见我们姑娘,你再来说话!”
那门房犹豫了一下,想了想就进去了。思烟在后面忍不住跺脚:“他那是什么眼神,竟然敢拦姑娘你!”
安姐没有说话,冰琴有些不安:“绣姑娘不会对姑娘有什么误会,所以这门房才……”
思烟先看了安姐一眼,才狠狠的瞪了她一眼:“能有什么误会!”
冰琴看了安姐一眼,没有再说什么。好在没过一会儿,绣姐身边的大丫头就跟着门房匆匆过来了,她对着安姐先行了礼:“我们姑娘没想到姑娘来,她现在不方便出来,让我先带着姑娘到大公子那里,一会儿她再来同姑娘说话。我们姑娘实在是脱不开身,还望姑娘不要介意。”
安姐一笑:“我同绣姐是什么关系?怎么会介意这个?大……公子还好吧?”
那丫头犹豫了一下:“大公子的胸怀是我们不能比的,可我们看着也实在难受。姑娘来的也正好,能陪我们大公子说说话。”
说话间就来到了莲姐的住处,她是苏家的继承人,各方面的资源都是最好的,自己住的院子甚至比一般人家的房子还要大些。整个院子分为三进,一处是她用来接待客人翻阅资料的,一进是住处,另一进就是一个小花园。她名字中带了个莲,就在花园中挖了个水池种满了莲花,此时,水池中的莲花早已枯败,只有一些残叶飘在水面上。
安姐看到他的时候就见她穿了一身藏蓝色的长袍,腰系玄色银丝牛皮带,双手背在身后注视着池面。她显然是早就知道安姐已经来了,却没有回头,安姐犹豫了一下慢慢的走了过来,直到她来到她身边,她才转过脸。虽然已经有了准备,但真当看到她右半边脸上的疤痕时,安姐还是心中一惊。
“很可怕吗?”莲姐看着她,带着几分笑意的开口。此时的景象配着她这笑容,莫名的就有几分渗人的味道。虽然莲姐和普通女子不一样,她就算媲美夜叉也没有嫁不出去这一说,但别说女子,就是男子又有几个真不在乎自己容貌的?就是高老爷,过去每天也会在自己的胡子上花一些功夫。
而莲姐过去的容貌亦男亦女,穿男装身材飞扬美艳阳光,穿女装时大气磅礴端庄舒雅,此时她脸上带着这么一道疤,却无端的添了几分可怖。如果在言情小说里也许会说是邪气,可她这疤是新添的,实在无法走邪魅路线。
安姐认真的看了她片刻,点点头:“的确不好看。”
“你说什么?”
“这道疤,的确不好看。”
莲姐看着她,她也看着莲姐,过了好一会儿,莲姐噗的一声笑了出来,然后就是一连串的大笑:“你这丫头,倒是怪大胆的啊。你可知道,你是第一个对我这么说的?”
安姐想了想,道:“不知道,但我觉得也只有我会这么说。”
“咦?”莲姐来了兴致,“怎么说?”
“第一,我不怕你;第二,我懂你。”安姐看着她,认真道:“我知道你不是那种遭受点挫折就怨天尤人,愤世嫉俗的……呃,你做什么?”
她话音刚落,下巴就被莲姐用两个手指捏了起来:“你说我想做什么?”
安姐瞪了下眼:“别闹了!”
莲姐上前一步,几乎贴在她身上,安姐不由自主的往后仰,两眼瞪得圆圆的,莲姐黑黑的目光直直的盯着她,过了好一会儿她蓦地一笑,终于松开了手:“你说,咱们俩为什么都要是女子呢?若你是男子,或我是男子,岂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安姐翻了个白眼,按下刚才的虚惊,故作不在意的道:“若像你说的那样,咱们俩根本就不见得有来往。还什么天造地设不天造地设的?”
“你说的有理。所以男女相处之道,关键的是要互相了解,像咱们这样的没事吃个饭聊聊天就很好。”
“就算是那样,也不见得就是相互了解了。”像她那前男友,他们吃饭聊天的次数还少吗?但结果呢?
莲姐看了她一眼,她看着前面的池面叹了口气:“有的人,你就算天天与他在一起,也不能了解他的想法。”
莲姐的眼都挑了起来:“听你这话倒是很有感触,不过也是,那位二公子的想法的确异于常人。喂喂,你那是什么眼神,你敢说我说的不对吗?”
安姐没好气的看了她一眼,也不好解释。莲姐搂着她:“所以说啊,还是咱俩合适。”
“你到底有没有个正经,再这样,我就没办法同你说话了。”
“咦,咱俩这不是在说话啊?合辙你今天不是特意过来慰问我的啊,我说高安琪呀高安琪你这可是不够朋友。我都毁容了毁容了,你还不特意来关怀我一番?”
“你想让我怎么关怀你?”
“也就是让我搂搂抱抱嘛,我还能怎么着你,过过干瘾都不行?”
“行,不过你先听我的话,听我说完你就不见得有心思来调戏我了。”她说着就把昨天对高老爷说的那一番话说了一遍,莲姐果然来了兴致,听她说完就道,“以盐引做抵押,这倒有些意思,但是官府能同意吗?”
“我觉得在两可之间,不过此事也不只是官府一方面的事情,若你们有意,也可以做推动。”像苏家这样的地头蛇又岂止是一个商户?若他们出面,此事也就有了八成可能性。
莲姐想了想,摇了摇头:“在商言商。这么说吧,此事与江宁百姓有利,与官府有利,与我等商家,就算高大人能以盐引做抵押,却也不能说就是有利的。就算我苏家愿意出面,可又以什么理由说服其他商户?而且此事不比其他,古来少有,若我等商家先行出面难保不会有人以此做文章。我知道妹妹是看江宁目前的情况心急,可有的事却是急不来的。”
“荣誉怎么样?”
“什么?”
“凡是参与此事的人家,无论是什么身份。乡绅之家也好,商户人家也好,都可以得到官府的一个嘉奖牌,上面可以有这样的标语,比如积善之家之类的。”
这一次莲姐是真的被惊住了,她知道安姐的提议对他们苏家还不算什么。毕竟他们有早先的关系,更惊人的东西都能拿出来。可对一般的商户人家,这实在是太有吸引力了!就算大明并不抑商,就算商人现在也能穿绫罗绸缎,可身份上总是低一等。所以不管成不成,商户人家每代每户都会去培养几个看起来有天份的子弟,这一点就连他们苏家都不例外,虽然他们不敢让子弟出任官职,却每一代都会出一两个举人,然后教书育人。他们苏家缺这一两个举人吗?不,就算没有也不影响他们的生意,可这是标志!是身份!安姐所说的这个嘉奖牌当然无法和正经科举出来的子弟相比,但也是一种身份!
为了这种身份,她相信大多数商户都是愿意的!
她张开嘴正想说什么,她的丫头就过来了,说舒姑娘来了。立刻的,莲姐的表情就变得不自在了,她看了一眼安姐,咳嗽了一声:“嗯,你对她说我正在午睡。”
她那丫头有些疑惑的看了她一眼,转身去了,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舒姑娘说与你做了个荷包,想亲手送给您,若您有什么不喜欢的,她也好拿过去及时修改。”
“啊,这个呀……”她咳嗽了一声,正要说什么,安姐就道,“这个舒姑娘是不是我们家的四妹?”
“啊,啊,好像是的。”
“什么叫好像是的?而且,她为什么要与你做荷包?”虽然两个女孩子之间互相做个手帕荷包甚至衣服都是正常的,可她为什么觉得这事就透着一种怪异?
“还能是为什么,她这不是感谢我吗?你说这事,我要了,是不太合适,不要吧,也不太合适对吧?要不,我还是收了?”
安姐更觉得奇怪了,为什么她总觉得莲姐的话里透着一股子心虚,可是这有什么好心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