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我总有一种不好的感觉。”这下面的话李千牛没有说,只是趋势着手下更快赶路。他的这些手下有将近一半都有伤病,有的是被烧的,有的是被万人敌中的碎片给炸的。那些伤重的,要不由担架擡了,要不由车拉了。而受伤轻的,则还要自己赶路。本来这也是常例,但受着伤,还被要求尽快行军,就不免令这些士兵心有怨气,有的,就把这股怨气发散在下面的乡壮身上。
牛二娃擡着担架,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他擡的是一个身体被烧伤的士兵,半个身体都被烧焦了,只剩一口气在那里吊着。
“真不知道这个人还擡来做什么,回不到上海就要死了。”前面的张有水也是一肚子怨气,他和牛二娃是一个村的。他觉得自己挺倒霉的,抓青壮的时候把他抓来也就算了,那是一个村一个村的抓人,基本上只要是男的年龄差不多的都被抓来了。可这一次,很多人都逃过了,他却还被抓了,偏偏还要来擡人。
“谁让人家是兵呢?”牛二娃唉声叹气,想到他哥。他哥前两天攻城的时候断了腿,他就是去帮他哥找担架的时候被抓的,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他娘有没有找到他。说起来他娘伺候那个夫人,可得了不少好东西,这要回到乡里他们就大发了!
“啰嗦什么!”一个眼睛被打瞎的士兵过来对着他抽了一鞭子,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结果那士兵又是一鞭,“仔细点,摔了人你拿命来添都不够!”
牛二娃没有出声,前面的张有水也低下了头,又走了一阵,张有水开口:“神气什么,有本事去同天兵打呗?被人烧了粮库,多有面子吗?”
牛二娃没有出声,张有水又道:“二娃,你就这么忍了?”
“不忍有什么办法?”牛二娃也觉得气苦,但他能怎么办?
张有水沉默了,过了片刻又道:“老子总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刚才没提醒你们是吧?”先前那个士兵又走了过来,这次却是往张有水背上抽了,不过他的鞭子还没落下,张有水就往旁边一躲,后面的牛二娃没反应过来,被带着往旁边一冲,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而担架上的士兵,则被甩了出去。
……
“你们该死!”先前的士兵发出一声尖叫,劈头盖脸的就向两人的头上身上抽去,牛二娃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张有水跳了起来,“是你无缘无故要抽打我,我才摔倒的,是你的错!”
“你还敢说!”那士兵怒火冲天,手中的鞭子抽的更猛了,张有水被抽中两鞭,再也忍不住的扑了过去。那士兵瞎了一只眼,行动不便,虽然看到了他的身影,却又哪里挡得住?一下就被张有水扑到在地了。张有水这些日子没少受这些当兵的欺负,此时也是个大爆发,逮着那士兵就劈头盖脸的一阵猛揍。旁边的士兵哪里忍得住,纷纷呵斥着就扑了过来,一个士兵抽刀就要往张有水的背上砍,牛二娃见了也忍不住了,一个跃起,将那士兵扑倒,大叫一声,“牛家村的都死绝了吗?”
那张有水算是牛家村的外来户,虽然定居三代了,但在大部分都姓牛的村落里他们还像是外地的,所以他被扑到的时候,其他乡壮还没什么反应,但当牛二娃也上了的时候,那就不一样了。要说,庄稼人是不敢惹事的,但这些日子他们真是被欺负的狠了,一开始还好,总能落个肚圆,但随着寿王的战事不利,他们的待遇也越来越差。那些当兵的还能吃个糙米饭,他们却只有咸菜水了。好容易不打仗了,又要被驱赶着擡人、拉东西,偏偏这些当兵的还态度奇差。
动辄打骂,现在更要杀人,当下一个大汉就忍不住了,丢下手里的担架:“操你娘!你们这些该遭瘟的畜生!就会欺负老实人!”
一个人站了出来,就有第二个第三个,很快就变成了群殴。当李千牛赶到的时候,已经成了一团混战。
牛二娃和张有水被揪了出来:“将军,就是他们挑起是非的!他们两个先是故意摔了咱们的人,之后又挑唆其他乡勇和咱们闹事!”
“大人,冤枉啊!”张有水虽然性格烈,但也知道这不是逞英雄的时候,因此连忙道,“小的和二娃一路都很小心的擡着这个军爷,但那位军爷也不知道是看咱们哪里不顺眼,一直打咱们。咱们被打的站不住,这才摔了这个军爷的,实在不是故意的。至于说挑唆,更是没有的事,就是那个军爷想要杀小的,二娃不忍心,这才上来救小的,不知怎么就惹了误会。”
作为外来户,张家是被排斥和欺负的对象。张有水的爹曾想改变命运,让他上过几年私塾,所以他比一般的乡壮更知道怎么说话。而他这一番话也引起了其他乡壮的认同:“可不是,军爷打人都狠着呢。”
“一不顺眼就打,抽死人呢!”
“俺们也是人生父母养的,凭什么这么对俺!”
……
你一言我一语,那些士兵不愿意了:“住嘴!你们这些贱胚子!就是缺教训,军爷打你是看得起你,要不抓着就给你们做成血葫芦!”
乡壮中没人说话了,但一个个都愤怒的看着他。李千牛一阵头疼。在他心中自然是自己的士兵更为重要,但他也知道这个时候一个处理不好,很可能引起这些乡勇的暴动——他们敢对着士兵动手,就是一个很危险的信号!若在平时,他对这种举动举动是绝不姑息的,可现在不行。刚经历过一场失败,主力队伍不是一早走了,就是从河上走了,他这支队伍既然是压阵的,就一定不能乱。
想到这里他点了一下张有水和牛二娃:“你们两个出来,其他的都散了吧。”
众人一怔,他的手下不敢相信的看着他:“将军!”
他瞪了眼:“我的话不当用了吗?看看着都耽误多少时间了?还不快赶路?耽误了行程,你们替我向殿下交代?”
他的手下毕竟对他有敬畏之心,当下不敢再说什么。而那些乡壮虽然担心牛张二人,但见他好像不会再处罚别人也都偷偷的松了口气。他们刚才虽然一股义愤冲了上去,但打了这么半天这股劲儿也就下了,再面对当兵的,早先的敬畏就又上来了。虽然有和牛张二人交好的觉得他们冤枉,此时也不敢再说什么。
牛二娃和张有水走了上来,两人都觉得自己要倒霉了,因此都是战战兢兢的,李千牛本想把他们两个拖下去,但见牛二娃身体强壮,再想到张有水刚才的说辞,心中一动:“你们两个是不是觉得我的兵不该打你们?”
牛二娃哆哆嗦嗦的说不出话,张有水大着胆子道:“军爷们要打小的,小的也没什么好说,但小的没犯什么错,就这么挨打,也怪不是滋味的。”
“你说的有道理,但我要说,我的这些兵是要比你们受更多的优待,因为他们比你们冒了更大的危险,受了更多的苦。林五,给他们两个兵器。”
林五虽然疑惑,还是拿了两把刀递了过去。李千牛接着道:“论理,你们这次犯的错是要砍头的。但我现在给你们一个机会,你们和我的兵一起压阵,若有立功,这次的事就这么算了。就算没有立功,只要你们能护卫着队伍一同回去,我也会从轻处理。”
牛二娃张有水有些犹疑的看着他,李千牛又道:“不要想着能逃跑,但凡你们有一点这样的举动,我的兵就会杀死你们!你们也一样!”
说到这里,李千牛放大了声量:“只要这次你们能跟着队伍回到上海,我都会为你们请功,绝对不会亏待你们!但若你们有别的想法那就不要怪我刀下无情了!现在,开路!”
军队再次向前移动,牛张二人被带了下去。而在此时,朱抵带的队伍已经悄悄的缀上了他们。他爬在一个高坡上,拿着千里眼向下看,自太、祖以来,这千里眼就在军队中得到了普及,千户以上都会有一个,但那属于大路货,看东西模糊,距离也不够远。而朱抵这个却是特质的,里面放的是打磨好的水晶而不是普通的玻璃,比起一般的千里眼,不仅看的更清楚也更远些。
他看了一会儿,就把千里远递给了旁边的封千户,封千户也看了一会儿:“将军,咱们现在冲下去吗?”
“不,咱们再等等。”
“再等?”封千户擡头看了眼天色,现在日头短了,再往下就是黑里了。虽然夜袭这种事在话本戏剧里经常出现,但其实现实中还真不多。这有两个原因,一是在没有各种光干扰的古代,黑夜比现代更黑;二,古代士兵的方向感是个问题,而且他们普遍还都有夜盲症。封千户以为他要夜袭,当下就有点不安,“将军,在下的兵……”
“放心吧,不是夜袭。那个领头的我认识,不是一般人。就算这么退下来也不会没有防备,咱们若夜袭占不到什么便宜。”
“那……”
“咱们等他们起锅造饭的时候冲下去。”说着,朱抵一笑。他容貌艳丽,这一笑很有风情,还带了几分孩子似的纯真,但旁边的封千户却一阵哆嗦,不知怎么的,就想到蛇蝎美人这个词,想到自己娘早先说的,长的美的心肠都不好……
“封兄?封兄?”
封千户回过神,摇摇头,心说自己怎么能这么想呢,当兵打仗向来都是不仅要有勇更要有谋。朱将军少年英才,自己这么想他实在是太不应该了,所以他当下更诚恳的道:“将军?”
“封兄以为我刚才的提议怎么样?”
“将军的提议非常好。”封千户非常诚恳的看着他,这若换成别人恐怕会觉得有些诡异,朱抵却只有得意的,当下就吩咐手下吃干粮。他们在江宁没有补充多少粮食。但无锡、常州都是富裕之地,封千户就带的不少,朱抵早先的路上也搜刮了一些,他没想着还要存什么粮,因此放开了让手下吃。不仅烙饼管够,每人还配了两块拳头大的肉干。那肉干硬的像石头,但毕竟是肉做的,配着饼也还香甜。虽然没碗热汤喝有点难受,但朱抵封千户吃的都是这些,那些当兵的也没想法了。
天渐渐黑了,待天色将暗未暗的时候,李千牛终于下令扎营了。此时全军上下不仅疲惫不堪,还饥饿难忍。听到扎营,那些士兵好歹还能忍耐,那些乡壮纷纷一屁股坐了下来,可那些士兵又怎么会允许他们休息。趋势着就要他们去砍柴烧水护理伤兵。牛张二人被挑了出来,不用做这些杂务,却和一队士兵一起趴在地上警戒。
牛二娃趴在地上,肚子饿的直响。李千牛过去看管粮库,手下的伙食自不用说,但现在粮库被烧了大半,剩下的又被寿王和其他几个统领要走了不少,留在他手中的就非常少了。那些士兵还能见个干的,他们这些乡壮,却只有稀的喝了。那点数不出几颗米粒的稀汤产生的能量早就消耗了个干净,牛二娃现在趴着,只觉得自己腿肚子都有点发颤。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还是跑吧。”他这么想着,又有些不敢,不仅向张有水看去,却见张有水瞪着眼,聚精会神的看着前方,他戳了他一下,“有水?”
张有水回过头:“做什么?”
“你饿吗?”
“有点,你也饿了吧,再忍忍,很快就轮到咱们吃饭了。”他说着,左右看了看,往牛二娃身边蹭了蹭,低声道,“二娃,这是个机会!”
“啥机会?”
“改变命运的机会!那个官咱们了!”张有水说着两眼放光,“咱们只要立了功就能赎罪,再立功就能当官,等咱们当了官,谁能欺负咱们?”
牛二娃傻眼了,不知他们会冒出这一句,张有水又道:“我不想再回去种地了,这个机会我一定要抓住!”
“可、可天兵……”
“到时候再说。”张有水含糊道,心中则早已有了主意,就算天兵打过来,也是当官的价值更大。那些戏文里不都演了吗,你是个官,敌人收买你的时候也会许个官。可若你是个兵,那就只能是兵了,而若是百姓呢?那就完全没有选择了!
“我要当官,我再也不要受人欺负!”他在心中说着,就在这时,前面传来一阵沙沙的动静,他擡起头,就看到一队身穿纸甲的士兵列队向这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