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在其他人看来寿王是从容的退回上海的,但其实他这一路走的并不安宁。在他把人从城头撤下来的时候倒是安静了一阵。江宁城头的人只是警惕的看着他们,没有采取别的行动。朱抵等人除了竖个大旗,也都安静了下来。那个常州的统领见寿王的军队真被他拖住了,很是兴奋,提议再冲击一下杂营,却没得到响应。
封千户道:“刚才能一举成功,是因为大半军队都拉了出去。现在他们已经稳定了局势,以咱们这些人去冲击,就算是以逸待劳,也很难成功。”
朱抵点头:“封兄真是一语中的。”
封千户有些不好意思的抓抓头:“我这点把戏在将军面前算什么?将军不笑话我班门弄斧就好了。”
“封兄这话真是谦虚了,我看封兄手下大多都是才入伍不久的吧,有没有一个月?”
“将将二十五天。”
朱抵击掌赞叹:“封兄真了不起!按照太、祖的《知兵》所言,加入军队者要经过三个月的基础训练才能称为新兵,拉出来勉强作战。封兄这只有二十天就能把队伍约束的如此齐整,却是难得!”
封千户虽然带兵不错,人却不够圆滑,听了这话当下连脸都有些红了,好在他面色偏黑,倒不容易被人发现,他也不会应答,只是一个劲儿的说哪里哪里。他这样子落在朱抵眼中,不由得心中一动:“说起来也是生死相依过了,还没请教封兄的大名。”
封千户的脸更红了,这一次连外人都看出来了,他扭捏了一下:“家父早年对我期许颇深,为我单起了一个子字。”
“……封子?”
封千户点了下头,朱抵还没有摆出表情,那边常州的统领已经噗地一声笑出来了封千户的脸更红了。朱抵道:“封妻荫子,令尊倒是给封兄起了个好名字啊!”
封千户连连摆手:“将军莫笑我了,我这也不过是吃先父留下的老本,能把位置规规矩矩的传到下面的儿子手中就不错了,还谈什么封妻荫子。”
大明的规矩是继承权逐代而降的。封千户是个千户,他的儿子按理来说就是个百户,当然他要是能立下足够的功勋,倒也能让他儿子继承为千户。据说早年太、祖是想废除这个规矩的,但遭到的阻力实在大。不仅勋贵人家,连文武百官都反对。说起来这事同文官没有什么直接关系。文官就算做到首辅的位置,能传给后代的也只是爵位而不是官位,他下面哪怕有一百个儿子,也要规规矩矩的起码从举人开始考起,考不上最多也就是个监生的身份。
相比之下,武官则占便宜多了。老子是千户,儿子就还是千户。太、祖深感这种政策太闭塞,虽不能说全部官位,但大多官位都被继承了,下面人再想出头就难了。所以就想令这个制度同文官一样,老子能传下爵位,官位就要靠下面的儿子各凭本事。可这个政策根本没能实行,在议论的时候就被否决了。
下面官员的说法也简单,大概的意思就是,只有职位能传下去,当地千户才会好好经营自己的户所,否则刚开始可能没什么,在他觉得自己要不行的时候,可能就会变卖户所中的东西了——田地虽不能变卖,田地中的出息却是能够抵押的。若哪个千户抵押了千户所未来十年的出息,而他在五年后嗝屁了,下面这个帐要怎么算?
找他的家人追究?未免有些太过刻薄,而且大家都是吃这碗饭的,也要担心后来者。何况就算追究也不见得追的上来,人家就算把钱都放自己兜里了,也会把帐做的很漂亮;不追究,这千户所下面的日子又要怎么过?
十年一换将?那么兵换不换?不换,这些人背井离乡是否愿意?换了,只是互相熟悉又要多少时间?当然,也有不服气的说,既然文官能这么操作,武官为何不能?但这么说的一定是没有真的接触过民生。因为在地方上,除了官府的声音,还有一个声音,那就是宗族。很多事情,小到偷鸡摸狗,大到奸淫出轨,宗族一般都能处理。包括朝廷需要的赋税,如果宗族够强势,也是由宗族来办。
宗族处理不好的,往往都上升到命案了。
而除了宗族,县太爷们还有一个可以依仗的,那就是吏员。这些吏员世代相传,能历经几个朝代,认真追究,他们才是各个部门的掌权者。所以这其实和武官也是从某个程度一脉相承的。对此不是所有的文官没有意见,但大多数文官都觉得这样不错,他们负责大方向,而下面鸡毛蒜皮的琐碎之事则有他人代劳。
所以到最后,以先帝的权势,也只是推行了逐代而降和千户封顶这两个措施。以封千户为例,他爹是千户,他继承的时候就是百户,不过因为他知兵能干,熬了十多年也成了千户。下面他的儿子也还是要从百户做起,要想直接继承千户,则需要他立下足够的功勋,并且这些功劳不用来升职。
当然,这只是地方上的措施,像朱抵这样的边军又另有一套升迁继承之法。而以太、祖的脾性,虽然他退让了,但武官想要把职位完整的传下来,也要立下大笔的功勋,所以封千户才有这么一说。
“封兄太客气了,我看以封兄之才当更进一步。”
他这么连连相捧,那封千户就算不善言辞,也知道要回敬,而且他也是真的佩服朱抵,当下就认真道:“将军才是少年英才,如此年纪已位居四品,将来就是廖大人的位置,也不是不能想的。”
他们在这边你捧我一句,我赞你一声,旁边那个常州的统领看着没趣,心说你们两个倒真是心心相惜了。眼见两人都不是怎么想搭理自己,有心离开,但又有些舍不得,只有在旁边干笑着陪坐。
他们在这边说话的功夫,寿王那边则在组织撤退。倒不是怕朱抵等人再出现,寿王现在正憋着一股子气,朱抵等人要是敢跳出来,他是一定要迎头痛击的。他们现在之所以慌忙撤退,一是粮库被烧了大半,二来还是担心即将出现的大军。
其实一退下来,寿王上下很快就知道,朝廷大军还没有到,现在出现的还只是几个跳梁小丑。可就像早先一个手下说的,士气已败,再要攻城却是不行了。当然,休息两天也不是不能再组织一场,可眼见前锋都到了,大军想来也不远了。最主要的是,全军上下,除了寿王,大多将领都没有再攻城的意愿。寿王虽觉得这些手下不堪使用不够忠心,此时也无可奈何。
从江宁回上海,最好走的还是水路,不仅快捷,还安全。但他们这些人却不可能全坐船,也没这么多船只。所以最后定下的就是寿王的中军、舟山的队伍,以及大量军需走船,剩下的人走陆地。不过寿王倒也不算抛弃手下,他把李千牛留下押后了。李千牛的队伍这次并没有少多少人,却伤了很多,大多还是烧伤,看起来极为可怖,他本想让这些伤病跟着船走的,但他这次犯了这么严重的错误,寿王没有将他就地免职,已是法外开恩,更别说再听他什么请求了。
李千牛知道自己现在已不入寿王的眼,虽然他觉得委屈——一身的力量没用出来,莫名其妙的就败了。可打仗就是这么回事,你不能怪对方狡猾。无奈之下,他只有自己安排人照顾士兵,想办法凑牲口来拉那些伤势严重不能行走的。
像李千牛这样的,当然还要再耽搁几天,但像寿王这样没什么负担的,第一时间就能开拔了。当江宁城头上的人看到军队离去,先是一阵沉默,然后就是爆发似的欢呼——胜利了!他们胜利了!守住了!他们守住了这座城市!
张千户挥着自己的刀乱吼,谁都不知道他在叫什么。高老爷仰天大笑,这时候全然不顾形象。那边还有士兵脱了裤子对着城下撒尿的,一时间人人都陷入了癫狂。
这种喜悦很快蔓延到了全城。有在那里骂天的,有在那里念佛的,有互相抱着蹦跳的,然后,不知道是谁哭出了第一声,很快的,全城上下一片哭声。
他们胜利了,可是他们的亲人也死了;
他们守住了,可是这城也被打废了……
张千户看着城头的那些士兵,大多是熟悉而又陌生的。这些日子生死与共,哪怕他们乌漆墨黑,他也能认出他们。但在一个月前,他甚至没有见过他们。他的那些兵呢?他亲手带出来的那些人呢?那些在他面前耍奸溜滑,又被他狠狠教训的那些小子们呢?他曾说这些家伙不堪大用,一个个都养成了少爷的……
高老爷站在城头,痴痴的看着前方,那里,现在已是一片焦土。大炮轰过,万人敌炸过,流星箭飞过。撒过血,淌过油,早已看不出是什么颜色了。但他还记得那一天,他的妻子女儿死在了那里!就那么眼睁睁的死在他面前,而他,什么都不能做!
“心儿……二娘子……”他喃喃出声,“我没有辜负你们,我没有辜负你们……”
他念叨着,心则越来越痛,最终嚎啕大哭。是的,他还有好几个孩子,但他的第一个孩子死了!是的,他有很多女人,但他的妻子死了!那个开口叫阿嗲的女孩再也不会活过来了,那个总是在他面前擡着下巴的女人再也不会对他冷笑了。他现在胜了,守住了江宁,又有什么用?若是他早知道会是这样,若是早知道……
高老爷哭着,自己也不知道是喜是悲,是恨是怨。
而此时,江宁城下也是一团乱,特别是杂营。外面有官兵压着,他们还不至于溃散,但要说什么组织纪律是谈不上了。有老老实实收拾自己行囊的,也有趁机偷鸡摸狗的,还有找到同乡好友偷偷商议的。
罗婆子抱着自己的包裹,一边小心的躲避着乱糟糟的人群,一边寻找自己的两个儿子。她的大女儿嫁到外乡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躲过了这一劫,反正这段日子她没有打听到,只能往好处想。两个儿子则是都被夹裹了进来,好在那些兵嫌她的孙子小,没有硬拉,倒是为他们家留了根。
罗婆子觉得自己够走运,两个儿子都一直活着,虽然老大在前两天的攻城中摔断了腿,性命却没有大碍,以后就是瘸了点。要放在早先她可能会伤心难过,但这些日子她见多了各种残缺乃至丧命的,反而觉得这就是幸运了。不过她要找到两个儿子,她听别人说了,这回去的路上,就是他们逃跑的好机会。那些吃皇粮的走了大半,剩下的虽还有不少官兵,可在路上他们偷偷溜走,这些兵也不见得能把他们一一都再抓回来。
要走呢!天兵已经到了,再不走,真是要把命都放在这儿了。罗婆子亲眼看到了朱抵的军队是怎么攻破杂营的,感触特别深。她看到一个当官的,又高又壮,一跳三尺高,挥舞着大刀冲过来,却愣是连天兵的皮都没挨住就被捅了个血窟窿,还不是一个窟窿!天兵一个个都是有神灵附体呢,哪是他们能打的过的?
罗婆子本是知道自己的两个儿子在什么地方的,但这两天又是炸营,又是被攻打,到处都是一团乱,她也不好找了。眼见这路上还有那个高的欺负个低的,胖的欺负瘦的,她越发担心,包裹也抱的更紧了,她从那个夫人那里得到的东西大多都在这里呢!不是她舍不得给两个儿子,而是两个儿子要去打仗,身上带不了多少,又不好藏在自己的铺子里,得了好东西还要往她这里送。她的铺子也不安全,所以得了之后她就偷偷藏了,这是要走了她才挖出来,可不能让人家抢了。
好在别人看她是个不起眼的老婆子,也不怎么留心,就这么让她在营地里乱走,最终找到了自己的大儿子。她大儿子因为断了腿,不好动弹,倒还让她在老地方被找到了,但他的铺子已经被人抢了,罗婆子发现他的时候就见他躺在帐篷外,身下连个破布都没有,嘴唇干涩的厉害,别说吃食,连水都不知道多长时间没喝了,罗婆子一见心疼的泪都要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