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好,能见度也就不怎么样,再加上完全没有想到,高老爷一时也没有认出张氏,只是觉得被推出来的两位有些熟悉,特别是其中的一位,身形模样竟像是自己极熟的人。
那边的兵士又推了张氏母女一把,两人往前又走了几步,这一下高老爷看清了,顿时就呆在了那儿。
“夫人!”蔡先生催促道,张氏擡起头,与高老爷四目相对。在这个距离,他们都不能很清楚的看到对方脸上的表情,但他们都很认真的看着对方。
高老爷是震惊的疑惑的担心的,张氏是痛苦的悔恨的希冀的,他们都有很多话要说,可一时,竟谁都无法开口。
“高大人,寿王殿下其实十多天前就请到尊夫人和令爱了,不过一直希冀大人自己明白,谁知大人竟受了蒙蔽,不懂是非一直顽抗天兵,殿下不得已这才请夫人出来。大人可要慎思啊!”
高老爷没有说话,但是身体抖了起来,他看着对面的张氏,想咆哮想质问,他不是说过不让她来的吗?他不是说过江宁情况不对吗?为什么她不听他的?不仅自己跑来了,还带着、带着……心姐!
虽然几年没见,虽然心姐已经变了样,但他还是从那面容上认了出来,顿时,高老爷就觉得心中一痛。
“老、老爷……老爷!”张氏哆嗦着张嘴,第一声几乎没有声音,第二声她才叫出来,“老爷忠君为国,妾,倍感荣幸!”
在大明的历史上,张氏这一段是被大书特书的,很多地方都说她在这时候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痛斥两王,感动的双方士兵都痛哭流涕,有的逆贼竟弃暗投明了。但真实的历史上,张氏只来得及喊出这么一句。蔡先生虽然没想到会有这么个变化,却知道不能让她这么喊下去,一听这话立刻道:“让她闭嘴!”
那执行命令的兵士也慌了神,抽刀就向她的脖子看去,所以张氏最后一幕看到的就是自己的身体以及心姐,那个时候心姐还看向城头,面色苍白还带着泪光,张氏看的心中一痛。她本想先杀了心姐再自戕的,可到底下不了手,后来她又想,只要她说了鼓励高老爷坚守的话,那哪怕心姐劝降了京里大概也不会为难静姐姐弟了。至于心姐,她本来是担心她受欺侮,而这十多天下来她又觉得这不算什么了。
只要能活着,这一切都没有关系!
这也是她十多天来,除了拜佛外说的最多的一番话。她想心姐应该听到了心中,应该知道怎么做了。张氏的头就这么在空中飞着,在高老爷看来这短短的一瞬简直成了永恒。在上一刻张氏还在同他说话,而在下一刻,她的头就被砍了下来!在上一刻她还在埋怨张氏,而在下一刻,她已经死了!
张氏没能再看到高老爷,在她的头落地前她的眼睛已经闭上了。她的表情是安详的,她想她已经做了所有自己能做的。她对得起张家也对得起高家了。她唯独对不起的,是自己的大女儿,这个债她也只有下辈子再还了。
“母亲——”心姐痛哭失声,“逆贼,你们不得好死!”
她喊着,向刚才动刀的士兵冲去,那士兵本就慌乱,见她冲来更没了主张,下意识的又挥起了刀,还带着血的刀正插进心姐的腹腔,她瞪着眼,看着下面的士兵,“我下辈子,也不会饶了你!”
这士兵本是寿王的亲兵,武艺有训练有,却没经过实战,胆气不足,被心姐这么看着,顿时向后退了一步,刀也抽了出来,心姐惨叫着翻过身向城头看去,她想叫父亲,想让高老爷帮她们报仇,想说几句大义凛然的话,但最后她什么都没能说出来,就那么怔怔的摔倒在地,最后一眼,正看到张氏的头颅。
张氏的头带着血沾着泥并不好看,她却心中一安,一个她记忆中并没有的景象突然出现在眼前: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她穿着一身大红的棉袄,脖子里挂了一个金锁,蹒跚着在院中走路。前面,是拿着拨浪鼓逗她的奶娘,旁边是为她鼓劲加油的丫头,张氏坐在台阶上,含笑看着她。蓦地,她摔了一跤,趴在地上哭了起来,奶娘慌了,连忙要来抱,但张氏却比她更快的将她抱了起来:“心儿心儿,我的宝贝,不疼不疼,娘吹吹就不疼了。”
她还不会说话,啊啊的指着那拨浪鼓抗议,张氏把那拨浪鼓拿过来:“这是我家心儿的拨浪鼓,是我家大姑娘的。心儿是娘的宝贝娘的心肝,娘最爱心儿了。”
张氏说着,在她的脸上亲着,那嘴唇是那么的温热柔软,她拿着拨浪鼓晃着,满足的笑了,那一刻,她真幸福啊……
“我真幸福啊……”心姐模糊的想着,“虽然就这么死了,也真幸福啊。下一世,我还要当娘的姑娘……”
“逆贼——”高老爷睚眦欲裂。
“逆贼——”城头上看到这一幕的无不高呼出声,文武官员无不愤慨。
“我与尔等势不两立!”高老爷目眶泛红,泪水顺脸流下。张氏是一个好妻子吗?他不知道,过去他觉得她是的,他甚至觉得能娶到她是他的荣幸,但后来,随着她与高老夫人的矛盾越来越深,他对张氏也越加不满了。他想,就算出身侯府,但既然嫁与他了,那就是高家的媳妇,操持家务孝敬公婆都是份内的。
张氏家务主持的不错,对高老夫人却真没什么真心实意。难道就因为她门第高就能看不起婆婆吗?她看不起他娘,还不就是看不起他?夫妻恩爱,就在那一点一滴的日常生活中消磨殆尽。四年前张氏以孩子的婚事为借口留在京城,他其实是明白她的意思,他没有挽留也没有争取,因为他也觉得没意思了。
是,他抱了张家的粗腿,但张家又何尝对他没有利用之心?因为有张家他才仕途顺利,但他也为张家做事了!就算他多占了些便宜,张氏也没必要老觉得是她提携了他。
既然她不想再与他一起生活了,他又何尝稀罕?美丽温柔的女子从来都不缺少的。
可现在,张氏死了,眼睁睁的死在了他面前,在死前,她只来得及说一句话,而那一句,却是那样的悲壮!她一定知道自己说出那一句会有什么后果,但她还是说了!
高老爷不由得想到在很多很多年前,他掀开张氏的头巾,入目的是一张美艳的面孔:“夫人真美……”
他由衷的这么赞道,那个刚成为他妻子的女子微微有些羞涩,但立刻一仰头,就变得有些骄傲了。在他面前,张氏一直是有些骄傲的,这骄傲开始情趣,后来就变的有些不能容忍了。而此刻,他却觉得张氏就该骄傲,她值得!
“誓与尔等为敌!”张天长也喊了出来。
“誓与尔等为敌!”城头上下,一片吼声,他们同张氏母女过去从未谋面,但他们都知道这是高老爷的妻女,而现在落在寿王手里,竟是此等下场!
此时此刻,江宁城头的士兵官员无不愤恨恼怒,爆发出来的气势吓的蔡先生等人肝胆欲裂,眼见惹了祸,蔡先生也不敢再停留,招呼了兵士一声就要离开。
“先生,这两具尸体……”
蔡先生本想说还管什么尸体,但转念一想:“收了带走。”
他这么一说,当下就有两个士兵去搬尸首,城头上的众人看到这一幕更加愤慨,张千户当下道:“大人,属下开了城门去将夫人姑娘抢回来!”
高老爷咬着牙,两手哆嗦没有说话。
“大人!”
高老爷大喊一声,眼前一黑向后倒去,众人慌忙去扶。
高老爷并没有昏迷多长时间,待郎中赶到,给他扎了两针后,他也就慢慢醒了,他睁开眼,看了一圈四周,一时没能回过神:“我这是在哪儿?”
“您在车上,老爷。”他的亲随哽咽道,“郎中说您忧思过重,却是要好好休养了。”
这话提醒了高老爷:“我下城头了?”
“老爷,您好好休息一番吧,现在夫人不在了,您更要保重自己啊!”
高老爷一怔,脸色一点点白了:“这么说是真的了?二娘子同心儿都死了?”
他的亲随在那边呜呜的哭着,高老爷呆愣的坐着,他想到了刚才的场景,想到了张氏的头被砍了下来,想到了心姐被人杀死,但他还是有一种做梦的感觉。
这不是真的吧?包括他来江宁都不是真的吧?也许等他醒了就会发现自己还在京城,张氏正等着与他诉委屈,他的母亲也正等着与他说张氏的不是。
对,一定是这样!
过去那么琐碎烦躁的事情,在此时想来却充满了甜蜜与幸福。
车子不知行驶多久停了下来,他的亲随小声的叫了他一声:“老爷,到家了,您好好的在家中吃了饭,休息一番再忙军务吧。”
高老爷回过神:“回去。”
“老爷!”
“我说回去!”高老爷的声音蓦地提了生来,“夫人与心儿都死了,我还吃什么饭!做什么休息?回去!快回去!”
那随从无奈,正要交代车夫掉头,外面就传来一声哭喊:“大郎?是大郎吗?我的大郎,你可回来了,娘想你啊!”
说着,车帘被掀开了,高老夫人泪眼婆娑的站在那里,不过十多天的功夫,高老夫人瘦了一圈,也苍老了一圈。高老爷一时就觉得喉头被堵住了:“娘……”
“好好,你回来就好,快下来让娘看看。”
高老爷走了下来,他娘拉着他的手:“我已经让人准备好了饭食,一会儿你好好吃一顿,再梳洗一番,养了精神再去城头。啊,今天咱就不出去了,让娘好好看看你。”
“娘。”高老爷抱着她的腿跪了下来,“我要回去,我现在就要回去。逆贼可恨可恨可恨啊……”
他说着哭了起来,一直到此时他才有这是真的感觉。过去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张氏死了,他的大姑娘也死了,那么好那么懂事那么美丽的心姐,还没说定人家就这么死了。
同钱氏想的一样,比起张氏,心姐在高老爷心中的地位是更重的,因为这是他第一个孩子。他还记得当刚知道张氏怀孕的时候他是多么的心喜,在稳婆说是个千金的时候虽有遗憾,可当看到那皱巴巴的小脸的时候就只有喜悦了。他还记得这个小肉球七个月的时候会坐,九个月的时候会爬,十四个月的时候会走路,总是走不好,一不留神就摔在了那里,然后咧着嘴在那边哭,可只要摔的不是很重,大人稍稍一逗就又会笑了。
她会说的第一个字不是娘,而是爹。
“嗲嗲……”叫的不清楚的跟着他,喜的他把她高高的举到头顶。那时候他想,他的姑娘谁都不能欺负,他将来一定帮她看个又稳重又妥帖的夫君。
后来随着他同张氏的生疏,和这个姑娘也没了最初的亲昵。他下面的孩子慢慢长大,也慢慢的讨了的他的喜爱。最初是舒姐,身体弱,他就多了几分疼爱;后来是安姐,懂事明理,他又偏了过去。但是,他第一个孩子,真正好好抱过的却是他的大姑娘啊!
他哭的是那么伤心那么悲痛,高老太太也哭了起来:“你去吧、去吧,家里有我,我帮你看着、看着……”
这一天,是永宣十一年八月二十三;
这一天,江宁上下都知道了张氏母女死于城外,家家戴孝,户户上香;在很久很久以后,有人说是张氏母女的死奠定了两王叛逆的失败,因为是她们的死彻底激怒了高博荣,令江宁上下一心誓死守卫,若不如此,也许在后来的猛攻里,江宁也不可能坚持下来,而若打下江宁,两王说不定还有回旋余地。
不过这种说法并没有得到太多支持,因为在一场战争中,两个女子实在是太渺小了。更多人还是认为江宁之所以能守住,是两王不得人心,江宁上下忠义。
浩瀚的历史总是有很多说法,也总是能从很多角度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