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一生总要做些什么,在这个下午,高老爷觉得自己生来就是要写这封奏折的。他少年时的那些壮志,他青年时的那些踌躇,他中年时的那些迷茫,全都在这封奏折里得到了抒发。
待写好后,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和痛快。他看着那封信,怔然片刻,回过头才发现外面的雨已不知什么时候下大了,噼里啪啦的打在窗户上,仿佛马蹄在道路上急踏。
他起身,推开窗,迎面扑来的疾风几乎要把他吹着往后走,空气中的凉意,吹的他打了个激灵,蓦然的,一股豪情突然而生:“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少年时他就学了岳飞这首诗,那时候每每读起都热血澎湃,恨不得能立刻化为岳武穆身边的一个小兵小卒与他牵马提枪,而今天,他终于做了一件令自己无悔的事!
他做了这么久的官,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与百姓有益的事,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与百姓有害的事。他总是随大流,总是和大多数人一样,该拿的也拿了,该贪的也贪了,该做事的话他当然也会做。可是,要说真正的从心中想着百姓?他没有。因为他害怕,害怕同僚指责,害怕令张家失望,害怕别人说他是个土包子,就算中了探花也不会做官。
但这一次,他要做些自己要做的事!
哪怕前途尽毁;哪怕身首异处!
想到这里他突然有一种感觉,好像这些年他的官都白做了,直到今天方才有了些滋味。
疾风劲雨,他眺窗看去,只见院中的芭蕉被打的枝条下垂,颜色却更为鲜亮。
院们不知在什么开了,一队人提着气死风灯从雨中走了过来,离的近了他才发现是安姐带着丫头妈子:“二丫头?”
“父亲。”说话间安姐已经进了走廊,她灿然一笑,“女儿给父亲带了些吃的。”
没有让妈子丫头跟进书房,安姐是自己提着食盒进去的:“女儿听厨房说父亲还没有用餐,就自作主张给父亲点了几样,这个鸽子汤是给父亲补身体的。”
“我补什么身体?”高老爷失笑。
“父亲今日辛苦,当然要好好补补。”安姐正色道,高老爷今天的表现真的是让她刮目相看。她知道高老爷说不上坏官、贪官,但要说是一个好官、清官也有些勉强,却没想到今天他不仅真的听她说的带着人亲临现场,还带着人往里面逼迫那些倭寇。虽然那些倭寇并不是被他打退的,但的确是他控制住了混乱,并压迫的那些倭寇只能在东门一带作乱,最后眼见不对只得匆匆撤走。
她不是真的小孩子,不会真的认为只有胜利才算是有功的。
她说着就把食盒里的东西一件件端了出来,山药鸽子汤是用紫砂蛊盛着,保暖性极强。另外一个小圆盆里放的却是一碗羊肉烩面,这烩面是用羊汤下了,加入海带、千张、青菜和羊肉。除了这个,旁边还有两个小盘子,一个盘子里是调海带,一个盘子里是烧羊肉,肉不多,只有三片,却都是厚厚的肉丝。最后就是两个小碟子,一个放着辣椒,一个放着糖蒜。那辣椒是压成了沫又用油炸过的,刚出锅时,只是闻着就有一股香气。糖蒜是厨房自己腌的,用了上好的雪糖和白醋,不仅好吃,也好看。
“我想父亲劳累了一天,要吃些硬实东西。”安姐说着,又拿了一壶梅子烧酒。
高老爷原本不饿,见了桌上的东西也觉得腹中饥馑,喉头滚动,当下一笑:“还是我家二丫头贴心!”
说着把辣椒放进盆中,拿起筷子就吃了起来。他这一天,先是出体力,后是动脑力,也真的饿了。这圆盆虽不大,但以他过去的饭量是吃不完的,今天就着糖蒜,喝着鸽子汤他竟吃了个干净,吃的途中还不忘喝上半壶酒。直到酒足饭饱,他靠在椅子上也忘了在女儿面前保持形象:“以前我总遗憾膝下男丁少,现在我没什么遗憾的了,有安儿一个,足可抵三个男丁。”
“只是三个吗?我还以为是十个呢。”
高老爷一怔,随即哈哈大笑:“十个!不,二十个!”
“父亲也不要说的这么过火,要不人家会不好意思的。”
高老爷笑的更大声了,一边笑一边道:“我家二丫头原来也会不好意思啊。”
“父亲!”安姐佯怒的跺了下脚,高老爷道,“哎呀不得了,我家二丫头还生气了呢!我家二丫头可是未来的郡王妃,这一生气,我可承受不住。”
“父亲就会来打趣人家。”
高老爷呵呵的笑着,看着对面的女儿。今年安姐已差不多要十五,虽还不能说完全长成,却比早先年抽高了不少,已显出少女的婀娜,原本偏圆的小脸也有些偏尖了,一双大眼睫毛浓密,扑闪间仿佛带着一层流光。
“我家二丫头,长大了呀。”高老爷叹道。
安姐一笑:“父亲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不过突然有这么个感觉。对了,这几日你就同老夫人一起回乡吧。”
安姐一怔,高老爷道:“我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官,也没那么多人专门盯着我,而且此时已离先皇去世有一段日子了,你们动身,也没什么大碍了。”
“父亲,可是出了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不过你看,江宁现在越发不太平,你们早点离开我也能早些安心。”高老爷站起身,看着窗外的风雨,他这个窗子是临走廊的,外面的雨虽大,却不会刮进窗内。
他想,自己还不是什么大英雄大豪杰,虽然写了那封奏折,却不想家人受牵连。当然,若是他真的获罪,家人必是要受点连累,但他却不想家人受这直面打击。在家乡总是有些香火情,就算有什么也能缓冲一下吧。
安姐看着他的背影,觉得有些不对,高老爷说的在理,今天倭寇已经敢堂而皇之的攻击东门,谁知道明天又会做出些什么事?但,她怎么总觉得高老爷还有别的事瞒着她呢?
“时间也不早了,我们一起去向老夫人请安吧。”
安姐白天其实没少在松鹤居呆,但这个时候她当然不能说不去。
今天那事当然也把高老太太吓住了,不过老太太也算是经历过事的,听到消息,一是让人去找高老爷,二就是收拾东西。所以当安姐白天来的时候,就见这里虽也个个慌张,到底没有失了分寸。不过此时高老太太一见高老爷就又不一样了,她立刻一把抓住他的手:“我的儿啊,你可算来了,我几次想让人叫你,都听说你在前面,我怕有什么重要事,不敢去打扰。”
“让母亲担心了。”
“快说说,那些该死的倭寇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正要同母亲说这件事呢。往日说倭寇严重,母亲总不信,这次可信了吧?”
“往日总说倭寇在海上,哪知道他们真上了陆地?还进了城,闹出这许多危害!”说到这里她看了眼高老爷,“我知道你不管军务,可这些也要仔细。你不知道老百姓啊,最怕的就是这些事了。早些年安县闹匪,你姥姥天天往我们姐妹脸上抹锅灰,我们除了做活就是练翻墙,就怕什么时候那些土匪进来了我们跑不掉。有一次你小姨崴了脚,哭的眼都肿了,不是因为疼,是害怕这时候土匪来了她跑不快!那时候每见一个穿官府的,我们都是又敬又供的。”
这些话过去高老太太是说过的,不过此时高老爷听了更有感触:“母亲说的是,我已经吩咐下去了。不过就算如此,母亲也还是先回老家吧。”
高老太太看了他一眼:“我不回。你不用劝了,如果说早先我还有可能回的话,那现在我怎么也不会回去的。我知道你的心,想着让这一家老小都换个安全的地方。可你就不想想,我们要是这个时候回去了,别人会怎么说你?你以后还怎么在这江宁做官?”
“母亲!”
“你不要再说了,反正我是不会回的。不过老二一家却可以先走,只是他新找的那个现在正有身子,这路上……老大,不如就把老二新找的那个叫什么娘的先接近府?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怕她一个人在外面再有什么事。你说她本来是个寡妇,不好好守寡,勾搭上老二,还有了身孕,这老二也真是,找的一个两个……”虽然月娘手段高超,迷的高二老爷不知东南西北,高老太太却对她不感冒,更看不起她的寡妇身份。
高老爷是来劝她离开的,哪有心情和她扯什么月娘金氏的,当下道:“母亲就算不想想自己,也帮儿子多想想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
“母亲若不走,杨氏、二丫头死丫头留哥就都要留下来,若真有个万一……”这话高老爷本不会说的,此时也顾不得了,高老太太听了火立刻就冒出来了。她不愿走,更多的是考虑到高老爷。她虽不懂政治,却知道她这一走没什么,高老爷却必是要被人说叨的。在高老太太的心中,高老爷读书是极好的,做官必然也是极好的,她在外面,可没听过几个人说高老爷不好。就算那些人是故意奉承吧,可那神色却不勉强,而且看这江宁上下繁华一片,虽说她们来时江宁就是繁华的吧,可这些年下来,也没见江宁哪儿变的不好了,就算现在有些东西不好买了,那也不是高老爷的错。
总之,在高老太太的心中,高老爷是个为民做事的好官。她平时在外面被人一口一个老太太老夫人的奉承着,不能在这时候拖儿子的后腿。她知道留下来有危险,但这有什么,她也是六十多的人,本来就没几年好活了。别说那些倭寇不太可能闹到衙门里,就算真闹进来了,她大不了一头撞死。
高老太太青年守寡,一人拉扯着两个儿子长大,本性中是有一种悍劲儿的。不过此时听高老爷这么一说,她也来了气:“好啊,你这不是担心我,是担心你这些小妾孩子,那好,让他们都走,我一个人留下来!”
“母亲你这又是何必?”
“你不用再说了,我意已决,你回去吧。”
高老爷见她这个态度,也只有叹口气先告辞,想着明日再来劝说。安姐当然也不会久留,就跟着一起退了出来。他们刚要出松鹤居,舒姐就赶了过来,她先对高老爷行了礼,又道:“父亲,我有些话想对二姐说。”
高老爷见她们小姐妹要说话,点点头,就自己先走了。
“妹妹来我屋里吧。”此时的雨虽然小了不少,却一直没停,他们此时已出了走廊,全靠下人在旁边打着伞。安姐这边还好,身边的妈子已经穿上了蓑衣,舒姐却是临时跑出来的,她的丫头大半边身体都被淋着。
安姐挑了下眉:“若不是太急,不如明日再说?”
“是有些事要与姐姐说说的,姐姐也过来歇歇脚吧。”
她都这么说了,安姐也不好立刻就走,只有随她一起又拐了回去。经过金氏那一遭,舒姐的屋子已经素净了不少,但她本性喜欢那些漂亮的奢华的,所以待金氏一走,那镶珐琅的音乐盒,两尺高的白釉描金美人壶又都一一摆了出来,屋子里还熏了香,一进去就是一股甜腻的味道。
“姐姐要喝些什么?我这里有些才得的明前姐姐要不要尝尝?”说完又道,“我知道姐姐不稀罕这些,总是我的一片心。”
安姐无奈:“那就来一点吧。”
虽然这时候已经不适合喝茶了,但她本来就打算坐坐就走的,也不会喝多少。舒姐立刻吩咐人去取茶具,又让人拿了些瓜果出来。
“你到底想对我说什么?”
舒姐本来想喝两杯茶,聊的热乎些再开口的,但她也知道安姐和她聊不热乎,因此虽有些不甘心,到底挥手打发走了屋中人:“我刚才听父亲的意思是想让我们都回老家的。”
“嗯。”
“但我看祖母却不愿走,若只留祖母一人,我、我不放心。”见安姐有些诧异的看过来,舒姐脸上一热,却还是咬牙道,“我想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