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这事,却处理的有些急了。”金先生皱着眉,慢慢的开口。高老爷的家事要说是和他没什么关系的,但这次的事闹的实在有些大。虽然后来他们到了屋内去说,一开始却是在院子里的,那些下人哪能保证个个守口如瓶?何况过后高二老爷一家就都搬了出去,明眼人哪能看不出高家出了事?再加上绿儿的丧事,现在真是说什么的都有。到了这一步已经不只是后宅之事了,金先生也不得不开口,“现在朝中不平静,恐有人拿此事做借口。”
高老爷哼了一声:“那毒妇害我子嗣,没让她下狱已经是轻饶了她!”
“我不是说老爷不该处置她,而是老爷大可不必如此。先找个院子把她关了,对外只说得了急病,过后是把她送到庄子里或是其他处理,还不自有老爷说了算?”
高老爷一怔,随即摇摇头:“没用的,你没看老二那态度,那是誓死都要保下那毒妇的,为此宁肯与我断了兄弟情义!也不知那毒妇给他下了什么药!”
“二老爷不过一时义气,过后也必是后悔的。”
高老爷以为金先生是在安慰他,叹了口气:“随他去吧,总是个人有个人的缘分。”
声音里不由得带了些唏嘘,虽然把高二老爷一家都赶了出去,可这些年的兄弟又哪能真的完全不在意?
“总是老爷心善。”
“先生莫要笑话我了。”高老爷苦笑连连,“若不是我优柔寡断,也不会养虎为患造成今日这等结果,说到底还是我自作自受。”
金氏的用心他是早看出来了,若他一早把人赶出去,虽然会闹些不愉快,也不至于成今天这样。想到这些,高老爷也是一阵苦恼。他想,他明明是想所有人都好的,为什么最后的结果却总不尽人意?张氏如此,他二弟也是如此?他想过要同张氏不和睦吗?没有。就算他纳妾,就算他喝花酒,就算他早先偏着高老太太,可这又算什么?朝中官员哪个不是如此?就算有那因条件没纳妾的,也会在外面偷腥,何况既然做官了,又有几个是真没条件的,更多的不过是沽名钓誉。至于说偏着老娘,那更是千古孝道。
而现在,张氏却一人带着孩子留在京里,说是与几个孩子相看对象,可他又不是真傻的,哪能不知道这就是个借口?十多年的夫妻最终却走到这一步,他心中也不是不难受的。
而对高二老爷,他一开始也是真的想让他好的。虽说有高二老爷打理生意,他更为放心,但他这个弟弟,真没什么资质。读书上如此,做生意也没什么天赋,只能说个不愚笨。生意之所以能赚钱,大半靠的还是他。比如在老家,他打理的就是粮铺和酒楼。别人家的粮铺要收粮,他们家的却基本不用,他得了举人后,就有很多人家带着田产来投,待他得了探花,来投的就更多了。当然,这些人是为了免税,可过后也会给他交租。
只高二老爷一家,随便能吃多少粮食?大多还是拿来卖了,有不够的也自可找自家庄子里的人来收,各方面都便意。
而那酒楼更是大半的生意都靠老家官场、商场上的人支起来的,此外还有很多学子冲着他的名声到那里聚会。事实上因为他是这些年安县唯一的探花,很多学子要去科举前,都会到他们家的酒楼里坐一坐,讨个彩头。
而来到江宁,他们又经营了布匹丝绸,不过是把收上来的货再卖出去。
不管是粮铺、酒楼还是布庄都有掌柜,高二老爷所做的不过是盯着账本,不出什么大乱子罢了。这件事,他找个忠心能干的管事,说不定比高二老爷做的还要好。为什么他要交给高二老爷?还不是想着他是他兄弟?
但最后,却又是个这等结果。想到这里他不仅有些灰心丧气:“先生,我是不是很没用?”
“老爷不过是心太软,太用情。”
“先生真会宽慰人。”
高老爷摇摇头,只当金先生是说客气话。金先生看了他一眼,也不再说什么。他倒不是完全安慰高老爷,而是真的这么想的。在他看来这就是高老爷最大的毛病。总想所有人都好好的,结果就是所有人都不好。当官这么长时间,他还觉得所有人都应该按照他的想法去做,也不知是该说天真呢,还是对自己太有自信。
能成了探花,又知道抱张家的大粗腿,总是不笨的,可为什么就想不明白这世上的人都是有私心的呢?这大概,还是过的太顺遂的缘故吧。
金先生想到自己少年得名,却屡屡不能更近一步,早年意气风发,最终却不得不到张家做清客不由得就有些伤感。早先,他也觉得自己能指点天下扫荡不平,早先他也立过誓愿,早先他也有诸多梦想。可现在呢?不过是一知州的幕僚,就这,还有早年的同年同学羡慕。
“老爷真要与二老爷分家吗?”
高老爷有些犹豫,但想到金氏,一咬牙:“此次若再不分,不知那毒妇又要出什么计策,只可恨那金氏竟还是我高家妇!”
他虽然能和高二老爷分家,却不能把他赶出高家,别说他娘不会同意,就是他自己也有些不忍心。
金先生想了想,道:“若老爷只是想赶走二夫人……也不是没有办法。”
“什么办法?”
“二老爷之所以不愿意休了二夫人,一是因为晨哥等人;二来也的确是夫妻情深;三来……也是被二夫人管惯了,没见识过别的女子。若找一个能言善道,善解人意的……”
高老爷怔然出神,金先生看出他已经意动,当下笑道:“此事老爷不用理会,在下就办了。”
不说高老爷这边如何,高二老爷那边却是愁云惨淡。从高家出来后,他们先找了个客栈。虽然来江宁后,高老太太又给他们配了不少仆人,可这个时候又有几个敢跟他们?所以最后他们带走的,还是从老家带出来的那几个。虽然他们找的客栈算是中上等的,又包了个院子。可既然是客栈,那铺的用的又哪里会太好?
要放在过去,他们也不会太计较,可这一年多他么处处用好的吃好的,这一下就有了落差。本来他们心中就不舒坦,再看此事的情况,那就更不是滋味了。晨哥琪姐也就罢了,老二光哥却是个要强的,这一天再见晚饭就四个菜,就受不了了:“母亲也真是的,为何要给那绿儿下药,弄到现在,连吃顿好的都不行了。”
“二弟!怎么与母亲说话的?”
“我说的不对吗?咱们现在的境地不就是母亲造成的吗?本来咱们在大伯家好好的,要不是母亲自作主张,哪会是今天这样?”说着,一脸嫌弃的看着桌上的那几个菜。
其实桌上的菜是不错的,一个高汤豆腐,一个炒鸡蛋,一个洋白菜,此外还有一道小鸡炖蘑菇。就算江宁富裕,一般的小康之家也不见得能天天用。可在高家的时候,他的份例是比照着轩哥来的,别说鸡鸭鱼肉,连鹿肉都有。杨氏又是个心宽,有时他点些超过份额的也没人会同他计较。所以这样的菜,别说他们一家子了,他自己吃都显单薄。
而且他过去吃饭的时候,有专属丫头与他夹菜。他今年已经十二了,虽还不到说亲的年龄,已经有些朦胧想法了,他那丫头虽只是个清秀,但他平时见了也欢喜,每次都能多吃几口。而他现在满眼看去,不是自己家人,就是几个从老家带出来的粗苯货,看着他们就没胃口了。
“子不言父过,母也一样,你忘了先生的教导吗?”晨哥其实也不满母亲的做法,但他更看不惯弟弟这么说母亲。在他想来,母亲错了自有父亲、祖母去说,他们这些做子女的只要好好孝顺就好了。
“那也要看是什么错。”光哥道,“大哥既然说到了先生,那我也就好好说说。本来咱们在大伯家,吃的用的是不必说了,也还有好先生用心教导,现在呢?其实哪怕母亲就为你我着想,也不该如此做事!”
晨哥不说话了,他心中又何尝没有怨气?他知道自己天赋不好,就算用功,估计也就和他父亲一样了,来江州后,得了好老师,他真觉得各方面都有进步,进士也许还不敢想,举人应该是有了。而成了举人就能做官,虽然品级不高,可有高老爷照拂,总能得个好去处。这样慢慢积累,说不定他的儿子、孙子就能像高老爷一样了!
而现在,什么都没了。虽然家中也还是能给他请先生,可哪里又能找到白举人这样的先生?更不要说灵山书院了。
“吃你的吧!”高二老爷开口,要在过去,光哥敢这么说,金氏早一巴掌打过去了,她虽然疼爱两个儿子,管教上也相当严格。而现在,她只是盯着面前的菜发怔。不过一天的功夫,她就憔悴的厉害,两颊塌了,皱纹深了。过去她虽说不上多么艳丽,却因保养再加上生活顺遂,带着一种凌厉的富态,现在却只见老态。
高二老爷看着心酸,夹了块鸡在她碗里:“吃饭吧,不要想那么多,我已经找到船了,过两日咱们就回老家。”
“我不甘心。”
“……吃吧。”
金氏的眼圈红了,哽咽道:“我真没想过要害死她的。我问过郎中了,我真的问过了,他说那么一点点不会有事,最多会让她肚子疼一下,吃点药就会好的。正好那段日子她也肠胃不适,却是需要调理。”
“我知道,别想了。”
金氏擡起头,看着他:“老爷,我不能不想。我现在一闭上眼,就能看到她。这事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否则我后半辈子都不得安宁。”
高二老爷也是想差,如果能查出绿儿的死因不是因为那点泻药,金氏虽还是有错,却也不是这么大了。不过想到他哥的态度,他又苦起了脸:“这却是难了。”
“如果娘……”
高二老爷叹了口气,他娘不是不知道他们搬家的,可他们搬家的时候那么大的动静,他娘那屋里也静悄悄的。他娘一向疼他,因觉得他不如他大哥,总想帮衬他些。可这次他娘却一声不出,想来也是对他失望极了吧。
他不知道,他娘其实是被吓住了。她没见过高老爷发这么大的火,更没想过金氏能下这样的手。一个院子啊,不就是一个院子吗?就能要了一条人命?那可是一个鲜嫩活泼,不过十几岁的小姑娘啊!高老太太虽不怎么喜欢绿儿,觉得她有了身孕就张狂,可因为她怀了孕,她连规矩都没让她立过,而现在,她竟然死了!
当天晚上高老太太就做了噩梦,第二天就发起了烧,糊里糊涂下自然就没功夫去想老二怎么样了。
高老太太这里如此,杨氏那里也不安宁,对于手里的这个孩子,她很有些纠结。这是一个麻烦,照顾孩子之类的也就罢了,关键这孩子一不是她生的,二来还早产,虽然现在还没发现有什么问题,可的确是比普通孩子弱的。她记得安姐刚生下来的时候就能哭的很响亮,奶、头还没到嘴边呢,就知道张大嘴了。而这个孩子呢,奶、头塞到嘴里还不知道吸,要奶娘挤着往里送。安姐刚生下来第二天就睁开眼了,而这孩子的眼到现在都是闭着的。
她真怕这孩子养不好。
而另外一方面,她也真心疼这孩子。早早的就被生了下来,这么弱,这么可怜,她要是再不疼惜一些,他又要怎么过活?所以这孩子虽然有奶娘带着,她却连晚上,都要起来两次去看。
安姐在旁边看了也不知如何是好,她也觉得这孩子可怜,可她又怕杨氏将来伤心,毕竟这孩子不是她亲生的。同时,绿儿的事对她也是个刺激,她自忖见多识广,性格坚强。但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人为的死人。一个人啊,就因为另外一个人的贪念、愚蠢,就这么死了?
她不知要对这个事如何评价,只觉得心中乱得慌。想说点什么,可她自己也不知道能怎么说。于是这一天她第一次主动坐在桌前给朱抵写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