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安王妃擡起头,泪眼婆娑,对面的观音慈眉善目面带微笑,她看着,再次深深的叩首下去。
记忆中的父亲是儒雅的,是威严的也是胖胖的。她还记得在他很小的时候,母亲与父亲开玩笑:“老爷学问越来越大,这腰带也越来越长了。”
可那个时候她的父亲很瘦,她靠着他的时候能清楚的感觉到他的骨头和那份颤抖——她的父亲,也没有气力了。
怨吗?
她那时候其实并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但从外祖母家也听到一些,知道她的父亲卷入了一场争执,而这场争执,甚至涉及到太、祖!
是怨的吧,她不能理解为什么父亲不好好当官,不好好做学问,而要去议论太、祖定下的规矩,太、祖那般英明神武,那般圣明,赶走了蒙古,割除了那么多弊端,开创了这么太平盛世,有什么好被指谪的?她的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牵连的全家如此?
“太、祖自然是圣明的。”她父亲慢慢的开口,“文韬武略,历朝历代无人能及,但这件事他的确错了。嫡庶不能乱!这是礼法之根,而太、祖那训斥,却给了那些人乱嫡的借口。大丫头,我是没错的,活下来吧,活下来看着你的父亲洗尽冤屈,重新入朝!”
那时候她还是不太懂这些话的意思,但她真的活了下来。之后,他们到了岭南,在那里他们一家人重新生活了下来。再没有锦衣玉食仆人丫头。他的父亲弟弟要学着种地耕田,她同几个姨娘要学着喂鸡养鸭。而在劳动之余,他的父亲会把她同三弟叫过去讲知识,讲礼法,于是她慢慢知道了礼法是什么,慢慢懂得了他们汉人与鞑靼、女真、契丹、匈奴最大的区别就是他们有礼。
有礼,方有规矩;
有规矩,方能让人知道该如何行事。
如果肆意妄为,乱的不止是朝代,还是人伦!
这是她的父亲用生命坚持的,这是她的祖母、母亲、兄长用生命证明的,她不能让他乱,甚至不能让南安王真的上这样的帖子!
她对着菩萨,再次磕下了头。她知道她罪无可恕,可如果让她重新选择她还会那么做,但如果她早知道那左正德会有这样的提议,她又怎么会真的下手?
左正德的老师,明明当年是坚持要判那庶子无罪的啊!
三叩首完毕,她站起身,回头却正看到南安王。
“王爷……”
南安王拉着她的手:“文君,你又何必如此?”
南安王妃垂下头,没有说话,南安王将她揽在怀里:“文君文君,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南安王妃看着地面,闭上眼,王爷,你不知道我对你做了什么。若你知道了……若你知道了……
就在南安王两口子黏黏答答的时候,朱抵正在苦逼的吃着刀削面,刀削面很好吃,可任谁心中有事,也会有些食不下咽的。不能自己养兵,他手下的这些兵又不中用,难道他真要打道回府?
“难道去找安妹妹?”他思忖着这件事的可能性,可又觉得就这么跑过去真有些不成样子,“或者,真的要克扣一部分人的军饷?”
其实朱抵一直知道要怎么做。他现在有五百人的军饷给养,那么只要扣掉其中二百人的就能养另外一部分,他也知道为什么其他的千户将军要养私兵,因为若用这种方式练出大明士兵,那还是朝廷的人,不说你带不走,更有甚者不等你调职升迁,上面一句话就能把人要走了。可要养成私兵,那就什么时候都是自己的了。
不合规矩?
大家都这么做,那这就是规矩了。而且按规定,不同品级的官员本就可以有一定的护卫,比如他父王,按规矩可以有三千护甲。而像他这样的千户,也可以有三十护卫。但其实像他父亲,四千也行,五千也行,胆子大些,六千也没人会说什么。至于他这样的千户,弄上五十八十个护卫也常见,事实上在大同,一般千户做的,就是弄上一百个私兵做护卫,打仗时,这些私兵就是中坚力量。
“公子,林千户来了。”他正想着,手下来报,朱抵本来就不好的心情更加恶劣了。这林千户同他一样,也是这大同府的一个千户,他过来后就对他极为热情,领着他吃喝玩乐了一番。虽然有些看不上这人,但他也可有可无的跟着跑跑,后来这林千户就对他大吐苦水,说这大同如何艰苦,他身体如何不好,最后那意思就是让他想办法帮他调出去。
本来,朱抵是能理解他的,不能要求每个人都奋不顾身,热爱打仗是吧,但当他见了林千户手下的兵后就忍无可忍了。别人就算再养私兵,手下的士兵也总是能喝上点稠粥的,就算再没有武器,起码还是个正常人。可这林千户,除了自己的那五十多个私兵,剩下的统统面黄肌瘦,别说打仗,跑的快些都能吐血!
后来他知道这林千户来大同四年,每天钻研的就是怎么能调出去,拿到手的军饷给养大多被他跑关系了,甚至他这千户就是跑上来的!朱抵对他实在是深恶痛绝,当下就皱了眉:“不见!”
侍卫去了,过后又来了:“公子,林千户说有紧要事要报。”
朱抵一笑:“他能有什么要紧事?就对他说本公子中暑了。”
那侍卫看了看朱抵身上的夹衣,心想公子您就算找借口也找个靠谱点的啊,这理由……不过他也知道朱抵的脾气,当下就又去回了,果然这理由一说出来,林千户就震惊了:“二公子中暑了?”
侍卫点点头。
“二公子真的中暑了?”
侍卫继续点头。
林千户不死心的塞了个银锭过去,过去这点银子是不会被那侍卫放在眼里的,但这一年来他也是苦日子过多了,当下就收了,然后有些无奈的道:“林大人,公子现在不想见您,您还是回去吧,有什么事将来再说。”
林千户又一次震惊了,他想不通朱抵为什么不想见他?他对他可有一点不好的?大同最贵的华玉楼也请他去了,平日里对他也毕恭毕敬的,绝不敢有一丝怠慢。可现在朱抵竟然不想见他?为什么?在想不通之余,他又有一种屈辱感。朱抵可以不想见他,可以看不起他,但是不能这么侮辱他!
中暑了!
哪怕你说个头疼呢?
林千户愤怒了,在生气后他决定要报复朱抵。不过朱抵此时和他一样的品级,又是王府公子,他不好动他,但他不行有人行,京里的那些言官就等着找人参呢。虽然这种参参一般也不会怎么样,可哪怕是出口恶气呢。
这些事朱抵并不知道,在苦恼之余他又给安姐写起了信,这次就不只是大同的风土人情了,还说了自己郁闷的心情。于是拿到信的安姐也震惊了,她甚至下意识的擡头向外面看了一眼,朱二逗郁闷?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的吧!为此,她还专门招来了秦举人,让他去打听打听大同那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打听的结果自然是风平浪静,虽然有蒙古兄弟不时前来骚扰,但基本上还是一切还好的。得到回复的安姐纳闷了,既然一切都好,那朱二逗郁闷什么?难道是中二病发作了……呃,好吧,是加重了?过去只是二,现在又开始烦恼了?安姐无奈,这一次的信只有回的长些,除了报告一下江宁的景点,还讲了一个类似于心灵鸡汤的小故事。故事的大意就是一个人行走在沙漠中,他的干粮耗尽,马匹骆驼也没了踪影,只剩下一个水囊,而那一个水囊里只剩下一滴水。很多次他都想把这一滴水喝了,但每次他都坚持着,而每当他要倒下的时候,他都想着自己的水囊里还有一滴水,就这样,他坚持着走出了沙漠。
虽然在现代很多人批判心灵鸡汤,可她还是很喜欢这个故事。因为只要有希望就能坚持,而只要能坚持,就总能胜利。她不知道朱抵遇到了什么,但她相信这么做总是没错。当然如果朱二逗只是发病了,那这个故事也没什么错,只希望他不要坚持发病就好了。
这一次给朱抵捎过去的是一些茶叶,大同天干,喝点茶水润润嗓子吧。
她不知道,当朱抵拿到这封信后整整坐在那里呆了两个小时。他给安姐去信的时候不过是下意识的发发牢骚,有些话他不好对手下人说,他的同僚,也没有与他真正交心的。
他在王府里呆了十四年,度过天真期后就开始用功习武,努力隐藏,当他觉得准备充分的时候来到了大同。他志得意满,觉得必能建功立业,再创忠勇郡王的辉煌——或者就算达不到那样的高度,起码也能有一番作为。可迎接他的却是接二连三的打击,他想坚持自己的那些理想,想坚持自己的那些执着,他不想克扣手下的士兵,不想理会那些别有用心而又无所作为的小人,可他自己就陷入了困局。
他不想就这样离开大同,可他又不知道要怎么做。
左右为难,上下无路。虽然他总是告诉自己,忍耐、忍耐,可要忍到什么时候?
他烦躁他难过,虽然他每天都是笑嘻嘻的,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有多么急迫。他知道他的父王病了,虽然王府里几乎都是王妃的人,可他在外面还是有几个手下的,即使他们无法探听到南安王到底怎么样了,但也能肯定他的确是病了。
他的父亲,在他走后不久,就病了。
他想过要回去,但他回去又能有什么用?
而现在,他看到了希望和坚持。是的,他已经坚持了这么久,为什么就不能再坚持坚持?他合上信,看向东南方,第一次对那个小女孩有了别样的感觉:“高安琪……”
他慢慢的念着这个名字,然后不自觉地笑了。
对这一切,安姐并不知道,她把信送走后,自己的麻烦就来了——高二老爷一家到了!
本来高二老爷来了就来了,和他们的关系也不是太大,毕竟遵照高老爷的指示,已经给他们在外面买了套房子。那是一套三进小院,修的颇为精致,虽比不上现代那些著名园林,可小桥流水,亭台楼阁也都不少。地方虽不是太大,但真真当的上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要不是手头紧张,安姐自己都想买了。
这还是多亏苏家,他们才有这个消息。高老爷一看之下就立刻拍了板,毫不手软的拿了两千两出来。只要不傻的都知道,这院子是绝对不会买亏的,别说将来卖不卖,自己住着也舒心。安姐觉得高二老爷一家应该也会满意这个住处,虽说只是让他们住住,房契上还是高老爷的名字,可不收他们一分租金白住还有什么说的?
杨氏做事仔细,早早的就派人从里到外打扫好了。因不知道高二夫人的爱好,倒没有添置太多东西,不过该有的也都齐全。总之一句话就是舒服典雅,拎包入住!
为了预防万一,他们还请高老太太也去看了看。本来高老太太对这个安排是很有些意见的。在她想来两个儿子还没有分家。过去吧,这不在一地也就不说了,但现在既然都在一块儿了,为什么不能住在一起?也让她这个老太太享受享受子孙环绕的滋味?但高老爷发了话,她再不满也无可奈何。
不过看了这院子,她也不出声了。就算她不识字没什么文化,也能看出这院子整齐漂亮,老二一家住着绝不亏,而且离官衙也不远,步行也不用一刻钟,所以她虽又嘟囔了几句,倒是不再提亏待老二这样的话了。
老太太都摆平了,杨氏母女也都觉得安心了,可她们没想到老二一家根本就没过去!对,当他们从码头将高二老爷一家迎过来后,人家就打着给老太太请安的旗号直接杀到了官衙,然后,就不走了!
杨氏傻脸了;
安姐傻脸了;
高老爷也有些傻脸了;
“离开母亲这些年,我终于有机会好好伺候母亲了,大哥,让我留下吧,哪怕让我劈个柴看个门呢?”高二老爷抹了一把鼻子泪水,红着眼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