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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长沙 第三卷 陷落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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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一声鸡叫惊破了白塘村的宁静,胡大爷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冲着左手边嘟哝道:“今天怕是中秋吧?”

    无人回应,狗叫声一阵紧过一阵,胡大爷当家半辈子,最见不得别人忽视他的话,一股无名之火陡然而起,喝道:“今天是不是中秋!”

    仍然无人回应,远处孩子的哭声倒是应声而起,胡大爷烦躁不已,一巴掌扇过去,却打了个空,不但脑子里空了,胸口那个位置也似乎被人掏了个大洞,空得几乎提不起这口气。

    睡在房间门口的秋宝猛地惊醒,一骨碌起身,脚下一软,跌进半个身子,生怕又挨骂,奋力睁着双眼认认真真道:“今天是中秋!”

    奇怪的是,床上的人睡得正好,根本就没问什么。秋宝缩缩脖子,不得不承认自己经常被胡大爷吓唬,做梦都是他在发脾气,赶紧缩到小床上准备睡觉,又有点尿胀,赶紧披了衣服出门。

    回来时,胡大爷床上已没了人,秋宝将脑门一拍,冲进灶屋拿了几个温热的红薯粑粑拔腿就跑,最近胡大爷胃口不好,他妈妈交代过,随时带点东西给他吃,能吃多少是多少。

    如果是中秋节,这会胡大爷自然在山里头。秋宝多了个心眼,先跑回去跟胡家目前的管家婆妈妈说了一声,胡大奶奶过身后,胡家的几个姑奶奶要回来帮忙,却都被臭脾气的胡大爷轰走了,还是胡小秋出头,把自己的妻子水兰推上这个风尖浪口。

    听到秋宝的声音,胡小秋睡眼惺忪从屋子里出来,随意漱漱口,接过秋宝手里的红薯粑粑,一声不吭就往山上走,秋宝有点傻了,磨磨蹭蹭往屋子里钻,还想睡个回笼觉,水兰推他一把,压低声音道:“快去跟你大奶奶他们磕头!”

    这会秋宝不醒也不成了,他接过水兰塞过来的酒壶,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看,指望妈妈心软收回成命,只不过他才回了一次头,水兰就没了踪影,只得赶紧去追爸爸,好在胡小秋脾气还算好,丝毫没训斥他来得慢,在他丑不拉叽的光脑门上摸了一把,又摸摸自己的光脑袋,嘿嘿直笑。

    趁着今天过节,而且他心情不错,秋宝大着胆子憋出一个藏了许久的问题,“爸爸,毛毛什么时候能回来?”

    胡小秋微微一愣,用力敲了敲他的头,笑道:“要是我被日本鬼子打死了,你会怎么办?”

    秋宝哪里敢想象这种事情,眼眶立刻红了,挺直了腰杆道:“报仇!”

    “不就是啦!”胡小秋用手在眼前搭个凉棚眺望村口的方向,笑吟吟道,“他不报仇怎么会回来呢!”

    “可是,他的仇那么大,猴年马月才能回来啊!”秋宝随着他的目光看去,下意思抬起双臂在空中画了个圈,比出一个大的意思,谁知手伸到一半就被胡小秋打了下来,嘴巴一撅,不敢吭声。

    胡小秋看着他直叹气,两个孩子年纪相当,却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也是一样读私塾,人家毛毛坐的样子都比自家的兔崽子好看,学问更是了不得,难怪胡家当成心肝宝贝,长沙湘潭一堆老人家抢。

    走到半道,朱沛披着满身雾水迎面而来,两人遥遥相视而笑,疾走两步,也不嫌路窄,勾肩搭背走到一起,窃窃私语。

    看来是有好消息!秋宝立刻来了精神,支起耳朵捕捉两人的只言片语,果然听到打鬼子的消息,乐不可支,将酒壶子挂在肩膀,从怀里掏出弹弓练眼法。

    墓园里,胡大爷坐在胡大奶奶墓前正在抽烟,头顶上的烟雾萦绕不去,无端端生出几分凄凉之意。朱沛脚步一顿,撇下胡小秋走上前,将一张报纸送到他眼皮底下。看到《精忠战报》几个大字,胡大爷立刻来了精神,将烟袋一扔,粗略看了一遍,脸上的千山万壑都被笑容撑开,低声道:“这帮孩子,还真成了气候,不错不错!”

    “何止是不错!”胡小秋乐呵呵道,“前不久东凤乡下来一队鬼子兵,你猜猜怎地,全歼!通通死啦死啦的!”

    “还是打游击对路!”胡大爷若有所思道,“打得鬼子兵不敢下乡作乱,让他们尝尝湖南蛮子的厉害!”

    树林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几人笑容一敛,严阵以待,还是胡大爷最为清醒,挥挥手道:“别怕,是胡家的人!”

    果然,从树后走出来的人果然是胡家人刘明翰,他穿着一身毫不起眼的破衣服,戴着一个大大的斗笠,斗笠上满是树叶,伪装得非常巧妙。和几人打过招呼,他径直拜在胡十奶奶墓前,匍匐在地上低低呜咽。

    胡大爷慢悠悠走过去,在他肩膀轻轻拍了几下,刘明翰恍若未觉,重重磕了几个响头,转而挪到旁边的胡长宁墓前,泣不成声道:“爸爸,我来晚了,你别怪我,我会给你们报仇!”

    朱沛抹了抹脸,轻声道:“表哥,你自己小心,鬼子吃了游击队不少亏,最近风声很紧。”

    刘明翰怔怔看着墓碑上的名字,回头看看胡大爷,撑着地起身,咧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大爷,如果我被捉了,千万不要管我,胡家撑到今天不容易,不要连累你们。”

    胡大爷一个烟袋锅子敲了下去,厉声道:“你这个傻孩子,你叫得胡长宁一声爸爸,就是我胡家的子孙!你到底在做什么,跟我透点口风吧,让我也高兴高兴,讲老实话,我做梦都在跟日本鬼子打仗,打不赢就用嘴巴咬,真是笑死人!”

    难得听胡大爷讲笑话,秋宝第一个笑出声来,只不过很快被胡小秋一个眼刀子逼了回去,实在没搞明白为啥不能笑,悻悻然退出老远,缩在一个墓碑前看着几个大人发愣,见几人都沉默不语,顿觉无趣,回头一看,赫然是被活活钉进棺材的胡三奶奶的墓碑,整个人如坠入冰窟窿里,下意识拔腿就跑,绊到什么东西扑倒在地。

    “你怕什么怕!”胡小秋回头一看,额头青筋直跳,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来,将他拎到墓碑前按倒,厉声道:“这里都是你的长辈,你拜都来不及,跑什么!”

    秋宝作势要哭,被他一巴掌打了回去,捂着脸浑身颤抖,再也不敢出声,抱着脑袋恭恭敬敬跪在胡三奶奶墓碑前,一边磕头一边啜泣。

    被他一打岔,胡大爷忘了要问的事情,拉着刘明翰就走,刘明翰倒还记得,赔笑道:“大爷,别拉,我还要去跟打游击的张鹏飞联络。要是把湘潭和长沙的几支队伍联合起来,一定能把鬼子打成缩头乌龟!”

    “也不差这一时半会!”胡大爷拉不动他,有些急了,甩开手闷闷道,“你们打鬼子不容易,缺什么尽管跟我说,只要我胡家有,随便你拿!”

    朱沛顿时来了精神,笑道:“我知道缺什么,听说有个叫马福和尚的用竹篾刀杀了一个鬼子,弄来一杆枪成了事。粮食咱们不缺,只要是打鬼子的队伍,到哪里都饿不着,缺的只有枪弹。”

    “马福和尚我们也争取过来了,确实是条硬汉,一身武艺,敢打敢拼!”刘明翰连连点头,悄声道:“张鹏飞上次就是接了我们送出的情报,在易俗河抄了人家的弹药仓库才弄到枪,只是这几杆枪还远远不够,我们只有辛苦一点,四处打探情报,只等鬼子一下乡就动手抢,积少成多。”

    胡大爷一直紧蹙的眉头终于松了,回头冲胡小秋笑眯眯道:“你不是一直想动手吗,机会来了,你多提点钱跟你大表哥走,让游击队吃好喝好,好好打鬼子!”

    胡小秋脚下似装了踏板,立刻就跳了起来,很快不见踪影。刘明翰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闷闷道:“也不知道小满和湘湘怎么样了,最不省心的就是他们两个。”

    朱沛轻笑道:“放心吧,听说他们已经到了郴州的第九战区司令部,说不定哪天就从这个树林里冒出来呢!”

    “千万别冒出来!”刘明翰连连摆手,苦笑道,“我就知道他们不会乖乖待在重庆,这两个做事没头没脑,千万别出事才好。”

    “别担心,有小叔看着他们,谅他们也不敢乱来!”朱沛不知想到什么,笑容渐渐收了,瞥了胡大爷一眼,吞吞吐吐道,“大爷,湘……湘宁的事要怎么办?”

    胡大爷将烟袋拿起来抽了两口,仰天大笑,“能怎么办,在三奶奶旁边再挖个坑,给他立个衣冠冢,让他们一家团聚!真好!真好!”

    他狠狠抽了一口,呛出了满脸水迹,抄着手一本正经地在胡大奶奶墓前转了转,指着左手边一棵松树道:“你马上去找人,在这里再挖个坑,给我小儿子立个衣冠冢吧,我胡大爷一家也快团聚了,真好!真好!”

    他说了那么多“真好”,旁人却听得背脊发寒,秋宝怎么也不敢相信笑容满面的湘宁和长庚会变成两个轻飘飘的“坑”,挠着脑袋在三奶奶和大奶奶之间走来走去,突然醒悟过来,再也不管胡大爷会不会骂人,抱着松树呜呜直哭,小心翼翼地在胡大爷和朱沛脸上看来看去,希望他们能改变决定,别把活生生的人变成两个“坑”。

    刘明翰听得手足冰凉,茫茫然回头,在一片墓碑林里第一眼就看到了自己努力逃避的那个,也许因为连日辛劳,顿觉头晕目眩,一下子坐到地上,悄声自言自语,“我会在哪里?”

    朱沛听到了,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对着墓碑上“湘君”两个大字凄然而笑,死死握住拳头。

    不过一会工夫,胡小秋一手护着一个褡裢呼啸而来,后面跟着气喘吁吁的水兰,朱沛见她跑得辛苦,强笑道:“兰姐,别担心,秋哥一会就回来!”

    自从水兰升职做了管家婆,大家都不叫她“兰妹”或“嫂子”,老老少少都改口叫“兰姐”。听到这个称呼,她还是有点不适应,微微一愣,停下脚步扶着一棵树喘气,笑骂道:“担心个鬼,我是来看大表哥的。大表哥,难得来一趟,跟我们过完节再走吧!”

    胡小秋一转眼就有了杀伐决断的气势,腰杆一挺,赶苍蝇一般朝她挥手,“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我们过节,鬼子也过节,就是要提早行动,让他们过不了这个节,知道不!”

    水兰被他气得直翻白眼,随手抄起一根树枝朝他丢去,恶狠狠道:“知道个屁,一天到头在屋里团团转,就没听你说句好话,要走快走,别碍我的事!”

    胡小秋接下树枝,深深看她一眼,半真半假地笑道:“走就走啦,我要是回不来,你要挑个聪明点的男人嫁,别又生个笨儿子出来!”

    “秋宝,跟我回去,省得讨人嫌!”水兰冷哼一声,甩手就走。秋宝还当自己真讨人嫌,慌慌张张追了上去,斜眼看到她脸上泪痕遍布,顿时似乎明白了什么,轻轻握住她的手,给予无言的安慰。

    目送妻儿远走,胡小秋斜眼看到地上的酒壶,从肺腑间生出一股豪气,抄起酒壶送到刘明翰面前。不过,他个头比刘明翰矮了不少,颇有些气势不足,他灵机一动,袖子一撂,将黑黑壮壮的腱子肉亮出来,自我感觉比刘明翰那瘦猴威武不少,不会让他瞧不起,这才乐呵呵道:“今天中秋,你既然不愿留下来,那就一起喝完这壶当过节,从此我跟着你打鬼子!”

    不过让胡小秋去送点钱而已,很显然,他的理解出了问题。只是一来不好打击他的积极性,二来他们肯定明里暗里已经跟游击队通了气,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胡大爷眉头拧了又拧,蹲在大奶奶坟前生闷气,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能管事的只剩下他一个,他要走了,田里的活计还不知怎么办。

    刘明翰倒也痛快,抄着酒壶灌了几口,转瞬就满眼鲜血一般的红,回头对着一片墓碑笑得白牙森森。

    酒壶很快从胡小秋手上转到朱沛手里,他只喝了一口,转头默默跪在胡大爷面前,一字一顿道:“大爷,城里的铺子快保不住了,陈翻译和维持会会长曾奎甫都想抢,大伯被他们联手打压,什么话都说不上,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假手于我暗中撤资,他则在城里继续坐镇,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胡大爷并没回答,懵然伸长了脖子,四处寻找大儿媳的墓地。晨风带着沁凉的水汽扑面而来,使得眼睛无比酸涩,几乎无法睁开,而这一片冷冰冰的墓碑森林全成了一个模样,哪里能分辨出谁是谁。他低头用力敲了敲烟灰,只确定了自己死后的位置,终于心满意足,放弃了找寻的努力,瓮声瓮气道:“撤出来的钱不用交给我,直接往游击队送吧,你去打听能不能买点枪弹,这样老抢鬼子的也不是办法。还有,有空你上长沙一趟,帮毛毛他们找到秀秀,再把两个都带回来,小满也快回来了,我还要让他们热热闹闹成亲呢!”

    刘明翰心头一动,目光定在胡铁树夫妻的墓碑上,冲着芬芳的空气轻轻道:“大爷,秀秀是我的妹妹,本来就该我去找。您先不要着急,小秋就待在湘潭不要乱跑,我把湘潭的情报人员安排好,马上就要去长沙见金友松,他们几支队伍不和,已经打了好几次。等把长沙的事办好,我再领他们回来,小满应该也快回来了,到时候我们好好庆祝庆祝。”

    “也好!”胡大爷本来就不舍得让人再去冒险,他既然愿意出这个头,肯定再好不过。

    “我也听说了。”朱沛注意的却是另外的事情,恨恨道,“都到了什么时候,还在窝里斗,老百姓都骂死了,说他们是一群废物!”

    胡大爷一想就明白了,气闷不已,狠狠敲着烟袋锅子怒道:“你们到底什么意思,什么都知道,都瞒我一个,当我是老糊涂对不对!”

    胡小秋赔笑道:“您最近精神头不好,这不是怕您担心嘛!您的身体要是垮了,谁来跟小满主持婚礼,您说是不是?”

    放眼望去,确实只有自己能做好这件事情,完成胡十奶奶他们的心愿,胡大爷终于没了脾气,只是这口气堵在胸口,几欲窒息,挺直胸膛大声咳了咳,也无力跟胡小秋和刘明翰再交代什么,叫上朱沛,抄着手慢慢悠悠走了。

    太阳将火红的脸一点点隐没在连绵山后,留下漫天的朱红和金色纱线,让秋收不久的田地无端端褪去几分苍凉。白塘也变成一潭血色,村里的人们听着各种小道消息,竟无人忍心多看一眼。

    吃过晚饭,辛劳一天的人们就齐聚村口大榕树下,和几个打听消息的十来岁半大孩子扯谈,几人无非是说一些游击队打鬼子的事情,因为寥寥几件事要来来回回地讲,不得不添了许多细节,一个个说得口干舌燥,却乐在其中。

    大家关注最多的还是胡小秋,没人说,并不意味着人们心里不知道,他这趟不是好差使,不然也不会一走这么多天没个信。虽然问不出个所以然,大家听孩子胡扯两句也算聊以安慰。

    胡小秋做事麻利,头脑灵活,待人更是没话说,在胡家多年辛苦操持,已是胡家实际上的掌舵人,也成了方圆几十里各个村子百姓的主心骨,也难怪村里人心惶惶。

    不过,最应该关注的水兰倒跟没事人一样,天天吆喝来吆喝去,忙得脚不沾地。村里的女人们问起,她总是不咸不淡地回不知道,着实令人有些诧异。

    胡大爷带着秋宝回到家,水兰已经把饭菜端上桌子,笑道:“大爷,走完了吗?”

    胡大爷嗯了一声算是回答,坐在门口抽了袋烟才进来坐下,秋宝内心欢呼一声,有气无力扑上桌,小小声道:“走完了!”

    中秋过后,胡大爷身体渐渐好起来,突然发了心,带着秋宝把胡家的田地走了个遍。今年收成很好,只不过只要一想起要上缴给鬼子兵,胡大爷心头就一阵火辣辣地疼,真恨不得湘江发场特大洪水,将田地全淹了,来个颗粒无收,断了鬼子的念想。

    说起来胡家也是风头太劲,来往的都是十分气派的大官,还有那对喜欢出风头的双胞胎,遭人觊觎是避免不了的事情。虽然早有准备,当新任维持会会长曾奎甫径直将白纸黑字的征粮布告发到胡大爷手里,胡大爷还是气得差点一病不起,由己推人,更加心疼大儿子,对自己下的这步臭棋后悔不迭。

    同样的饭菜,胡大奶奶偏生能做得色香味俱全,让人胃口大开。胡大爷坐在饭桌上一门心思挑刺,又不好说水兰什么,闷在心里越吃越不是滋味,一顿饭草草结束,拎着烟袋佝偻着背出门了。

    看着他的背影,水兰苦笑连连,慢慢放下筷子,秋宝正狼吞虎咽,从饭碗里露出两只可怜兮兮的眼睛,见她横眉怒目,顿感不妙,哭丧着脸扒拉了两口,又塞了两大块腊肉才出来。

    才往村口的方向走了两步,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胡大爷无比烦躁,寻思着自己过去不过是给人家添堵,在前面磨刀石上磕了磕烟袋锅子,转身走向祠堂,坐在一条靠背椅上,就着夕阳绚烂的光亮看那张《精忠战报》。

    薄薄的一张纸已经毛了边,却看一次多出一分好滋味,胡大爷兴致顿起,摇头晃脑地念,也不知道念给谁听。

    秋宝还当终于可以到村口凑热闹,没想到这臭脾气老头连这点心愿都不肯成全,看着大榕树下黑压压的人头发了会呆,腹诽不已。妈妈真是要不得,给他安排这么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使,每次吃不好睡不好,还要跑哪里老远的路,也不想想他才多大……

    秋宝垂头丧气走回来,水兰已经收拾好碗筷,更没了想头,钻进灶屋灶下翻了翻,果然翻出几个煨好的大红薯,赶紧用冷水过了一遍,抱着几个连蹦带跳冲到祠堂,仍然没忘记看好胡大爷的职责,坐在台阶角呼哧呼哧吃开了。

    正吃得痛快,一只像松树皮的手伸过来,抢走他留给妈妈的最大那个,秋宝一下子蹦起来,对上一张皱巴巴的脸,吓得一个哆嗦,赔笑道:“大爷,你也喜欢吃吗?”

    胡大爷冷哼一声,“我带你几个爷爷在山里煨红薯的时候,你都不知道在哪里吃兔子屎!”

    那一瞬间,他眼前似乎闪现无数个熟悉到深入骨髓的画面,却什么都看不清楚,抱着红薯颤巍巍坐了下去,猛一抬头,山林间赫然就是他的几个弟弟,他带着在山里田间煨红薯的弟弟,他们齐攒攒地沉睡在山里,只等他一人。

    他手一抖,红薯掉了下去。

    村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秋宝再也按捺不住,飞奔而去。几乎在同一时间,水兰从灶屋里冲出来,一转眼就到了田埂上,齐耳的短发在风中猎猎而舞。

    太阳下了山,霞光骤然织出绚丽的纱幕,将村庄重重包裹,也将她满脸的泪光辉映得闪耀夺目,秋宝一直混沌的心头突然清明,怔怔停下脚步,回头冲着紧跟而至的胡大爷幽幽道:“大爷,我爸爸如果回不来,我也去打鬼子!”

    “笨蛋!”胡大爷准备敲他一烟袋锅子,只是手实在抖得太厉害,抬不起来,秋宝朝他挤出一个笑容,从高高的田埂跳进田里,收势不及,正坐在一个稻草茬上,捂着屁股嗷嗷鬼叫。

    听到榕树下女人们响亮的哭声,秋宝沉默下来,仰着头和田埂上的胡大爷遥遥对望,远处,水兰脚步一顿,扑通跪了下来。

    胡大爷已经失去了全身的力气,颓然坐在田边,面对山林上团聚的亲人,突然想起胡大奶奶说过的那些话,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出去,一个个抬回来,他活了一把年纪,活到生不如的份上,还活着做什么呢……

    直到看到胡小秋野豹子一般精壮的身影,水兰才算回过神来,低着头轻轻一笑。这时胡小秋已经跑到面前,将她一把拎起来,急得声音都成了炮仗,炸得她脑子里再次乱作一团。

    “大表哥在城里被抓了,我得去找人想办法,家里的事情交给你了,不要给我丢脸!”

    眼睁睁看他几个纵跳冲到胡大爷面前,水兰才把那句回话说出来,“你放心!”

    就她一个发懵的工夫,村口的人已经散了,男人都行动起来,冲回家抄着斧子柴刀出来了,孩子们则翻山越岭去报信。见秋宝还在发愣,水兰一咬牙,冲上前拧住他耳朵,低喝道:“快去跟姑奶奶家里打个招呼,问他们能不能收留村里的小孩。”

    秋宝好久没看到爸爸,哪里想走,水兰见他眼睛一直往胡小秋那边瞟,一脚踢在他屁股上,恶狠狠道:“快走!”

    秋宝噩梦重演,再次扑在一个稻茬上,扎得掌心都见了红,见胡小秋说得拳头乱舞,知道此时无法打岔,恋恋不舍地看了爸爸两眼,钻进祠堂后的山里,很快不见踪影。

    听胡小秋比划完,胡大爷悬着的一颗心却重重落了地,冲着山上吧嗒吧嗒抽了几口烟,慢悠悠道:“他已经被抓了这么多天,你为什么现在才回来说?”

    胡小秋还当他怪责自己,抬手朝远方的屋舍一指,急道:“我要先给游击队送信,我们都赤手空拳,去了还不是送死!”

    胡大爷一点也不着急,笑容更加灿烂。胡小秋虽然早有预料,只是没想到这人真正心硬如铁,对外姓人的死活根本没放在心上,犹如被泼了身冷水,一边庆幸自己早早找到游击队报了信,刘明翰不至于没了活路,一边在心里将这个老不死的骂得狗血淋头。

    两个十七八岁的青年穿过稻茬遍布的田地,跳上跳下往这里会合,听到这句,两人停下脚步,同时拿起手里的菜刀看了看,面上一片黯然。枪的威力他们没见过也听说过,纵有一身本事,纵然菜刀绝顶锋利,哪里能和枪炮对抗,还真的只能去送死!

    刚做完五十大寿的刘七爷两手空空越过两人,乐呵呵道:“怕鬼啊,被鬼子抓去做工是死,被鬼子活埋也是死,被鬼子枪毙还是死,横竖都是一死,不如拼了算了,杀一个不亏,杀两个赚一个,十八年后不又是一条好汉!”

    说话间,他抬着手指向墓地的方向,还略带玩笑地挥挥手,不知是在跟谁打招呼,两个青年随着他的手看去,眼中立刻一片赤红,要是连几位老奶奶都比不上,他们就不用做男人了!

    经过塘基的时候,刘七爷被那红艳艳的水光耀得眼前直发晕,一个趔趄,若不是两人扶着,差点跌倒在地。刘七爷苦笑着摇摇头,嘟哝道:“老了老了,要是年轻二十岁就好了!”

    两人刚想损他两句,只听胡大爷扯开嗓门大叫,“你们别慌,叫上所有人到祠堂里集合,我有话说!”

    胡小秋只道他又要大放厥词,说什么“忍一时风平浪静”、“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之类混账话,根本懒得再听,加上忧心刘明翰的事情,一刻也待不下去了,见水兰迎面而来,脸色平静如昔,心没来由地疼痛,嬉皮笑脸道:“老婆,我不在家,你不要偷人呐,要是实在想得很,就拿根棍子蹭一蹭……”

    水兰能管这么大的家,自然不是好惹的,脱了鞋子就一只接一只砸过来,胡小秋哦嚯哦嚯跑出老远。胡大爷见他的方向不对,怒喝道:“小秋,去祠堂!”

    胡小秋笑容一收,停下脚步低着头默不做声,水兰鞋子也没捡,赤着脚穿过田间,拉着他径直往祠堂走。走了两步,胡小秋挣开她的手,将鞋子捡起来,就势蹲在她面前,无比肃然地为她穿上,轻轻地,轻轻地,将脸贴在她脚背上血淋淋的划痕处。

    “你放心!”此时此刻,水兰终于找到机会,将这简短的回答说给他听。

    不过一会工夫,祠堂里已经挤得满满当当,只不过与平日的热闹不同,除了襁褓里的婴孩,无人出声。

    胡大爷命人从自己房间抬出一个铁箱子,敲开有些生锈的锁,将所有地契一张张捋平放在供神的案几上,朝着祖宗牌位拜了拜,瓮声瓮气道:“胡家没了,不过都是打鬼子打没的,老祖宗不要怪我!要怪就怪我脑袋发昏,晚节不保,要长泰去做汉奸!我对不住老祖宗,对不住胡家子孙,更对不起长泰,来世就罚我做白塘村的一条狗,看子子孙孙怎么打跑鬼子!”

    胡小秋已然明白过来,拉着水兰的手重重拜下,胡大爷指着他郑重其事道:“小秋,你把地契分给大家,谁在种哪块就分给哪个,其他的就都归你吧!”他随之躬身一拜,颤声道:“胡家还剩下长庚和那对双胞胎,我没指望他们能回来,只是如果有那么一天,还请各位乡邻多多关照!”

    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众人却毫无喜色,嚎啕不已。一团混乱中,一人疾风一般冲进来,大吼道:“大表哥被砍头了!”

    胡小秋一直在外奔走,收到的消息稍有出入,刘明翰确实是去长沙,但并不是走湘潭县城,而是在湘乡的公路上被抓。湘乡的抗日自卫团在共产党领导下已形成规模,在侧水和东凤乡打了好几个大胜仗,让鬼子兵闻风丧胆,龟缩在城里不敢出来,自然对他们恨之入骨,防备严密。刘明翰联络过张鹏飞归队复命,在出发去长沙的路上被鬼子兵截住,若是他一人也许就蒙混过关,怪只怪同去的侦察小兵在明晃晃的刺刀面前吓得有点哆嗦,引起鬼子的怀疑,当即被逮,而侦察小兵的一声“队长救命”出卖了他,刘明翰也没逃脱。

    当鬼子轻易撬开了小兵之口,得知他们是侦察人员,如获至宝,只是侦察队伍人少,机动性强,居无定所,小兵连侦察队都找不到,哪里知道游击队的去向。而刘明翰外表斯斯文文,其实也是一条硬汉,任凭鬼子如何用刑,死活没有开口,鬼子无可奈何,决定将他游街之后砍头示众,杀一儆百。

    如果有可能,朱沛宁可好好拼杀一场也不想守在县城里等游击队。但是,自从刘明翰被抓,县城就被重兵封锁,游击队插翅难入,所有人只能干着急,他每日如在烧红的铁板上徘徊,整个人都瘦得脱了形,满嘴都是疮,随便一动就疼入心肝。

    十月十五号上午游街时,朱沛也藏身人群之中,从鬼子驻地出来,刘明翰已经不成人形,在青砖路上留下一路血迹,押送的鬼子兵由驻守湘乡的金井亲自率领,一边鬼子兵把人们赶过来看,一边则是几个汉奸叫嚣着开道。到底还是不敢接近人群,汉奸在队伍前面上蹿下跳,无比滑稽。

    两个不懂事的孩子来得晚,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遥遥指着汉奸拊掌大笑,被旁边的大人打得栽倒在地,再抬头看到血人,到了嘴边的哭声硬生生憋了回去,直到血人走出老远才起身,再不敢做声,在家人怀里瑟瑟发抖。

    朱沛双拳握得嘎吱作响,全身几乎炸裂般地疼,几乎不知如何控制沸腾到要冲出脉管的血。也不知为何,旁边一个年轻媳妇将三四岁的孩子塞到他怀里,默默站到他身后。

    孩子颤抖着张开双臂,死死抱住他的头,遮住他赤红的眼睛和满布泪水的脸,也阻挡了来来往往巡视的鬼子兵视线。

    砍头时,压抑的呜咽在人群中此起彼伏,大人死死捂住孩子们的眼睛,满面悲愤,许多老人当场晕厥,而汉奸叫嚣得更加厉害,“看到没,谁敢勾结游击队,这就是你们的榜样!”

    为了让远近的乡邻都看得清清楚楚,达到威慑的目的,那辨不出面容的头颅很快被高高挂在杆子上,金井等人环视一周,看到众人畏畏缩缩的模样,这才满意,挥手命人将头颅一直挂下去,来收尸的一个也别放过!

    年轻媳妇将朱沛拉进旁边的香烛铺子,伙计只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问,将一杯滚烫的芝麻豆子茶送到他手里,泪如雨下。

    等他喝完茶,年轻媳妇再次将孩子塞到他怀里,掉头就走,伙计推了朱沛一把,他茫茫然跟上她的脚步,三人穿过人群,不知道转了多久,终于远离这片混乱,朱沛刚想开口,年轻媳妇突然扑倒在地,将指头塞进嘴里,低低哀嚎。

    自始至终,他没有跟别人说上一句话,憋着口气回到白塘村,只有一个念头。

    报仇!报仇!报仇!

    胡家那么多兄弟,一个又一个死在鬼子手里,他要是再忍辱偷生,跟鬼子赔着笑脸打交道,那他简直猪狗不如!

    不过,对朱沛送来的消息,胡大爷似乎并没放在心上。平息了祠堂里的骚动和呜咽,喝止了几个青年的凄厉怒吼,他好整以暇地命胡小秋将地契一一发了下去。朱沛在门口呆若木鸡,支撑自己的信念轰然倒下,扶着门框摇摇欲坠。

    咚地一声,刘七爷将地契朝刘七奶奶手里一塞,转身走了。刘七奶奶腿脚不灵便,颤颤巍巍跟了一步,手长长伸出,又在他回头的那刻,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收在身后,紧紧攥成拳头。

    咚地一声,所有青壮年都起来了,陆陆续续走出祠堂,无人回头,也无人出声。

    咚地一声,胡小秋将最后一张地契放在王四手里,王四扔给媳妇,咧嘴一笑,“我把小儿子带走,你舍不舍得?”

    王四家一连生了五个女儿,最后才生了个儿子,平时当宝贝一般。如今独子不过十四岁,因为养得娇贵,身体也不太好,王四媳妇咬了许久下唇,用颤抖的手推了儿子一把,小孩早就摩拳擦掌,登时如蒙大赦,箭一般冲了出去。

    朱沛终于回过神来,对着密密麻麻的牌位粲然而笑,霍然转身,犹如出征的战士,大步流星而去。

    “朱沛!”听到胡小秋的声音,他没有回头,咬牙切齿道,“秋哥,没打跑鬼子,我绝不会回来!”

    胡小秋哽咽道:“跟我一起去给大表哥挖个坟,再把大伯母和大奶奶坟上休整一下,好让老人家夫妻团聚。”

    胡大爷连连颔首,终于露出今天最舒心的一个笑容,冲着瞠目结舌的朱沛狡黠地挤挤眼睛,带着几分自豪掩着嘴轻声道:“胡长泰不但是我的儿子,也是真正的胡家人啊!”

    刘七奶奶软倒在地,泣不成声道:“胡大爷,胡家的人差不多了,您老人家别拿子孙的命不当回事,有什么事让我们这些老不死的去吧!反正鬼子一来,随随便便就捅死了,还不如给这些好孩子做点事情,到底下也有脸面见先人!”

    “是啊是啊!”老人家齐声响应,胡大爷将烟袋一敲,厉声道:“凑什么热闹!死的人还不够是吧!”

    话音刚落,他一阵昏眩,扶着香案冲大家跪了下去,顿时老泪纵横,“如果我家小儿子和双胞胎回来,请大家千千万万赏口饭吃,别跟他们计较。是我老糊涂,想跟十奶奶抢人,把我家双胞胎惯出不少坏毛病,我敢拿脑袋担保,他们的的确确没有什么坏心……”

    众人愣了许久,纷纷拜倒,有的慌忙答应,有的咒骂天地神灵,一时哭嚎震天。

    水兰踢了胡小秋一脚,胡小秋回过神来,将胡大爷用力扶起,朱沛见这个阵仗,赶紧上来帮忙,和胡小秋一起将老人家抬回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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