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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长沙 第一卷 焚城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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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日军轰炸频繁,许多街都成了断壁残垣,瓦砾中来不及清理的尸体奇臭无比,街上寥寥无几的行人老远就掩鼻绕道而行。城里许多人下乡躲飞机,马路上店面大都关了,剩下的几家也是惨淡经营,倒是路上伤兵三五成群,拿着铁棒四处横冲直撞。行人哪里敢惹,一见到就躲,只有店里的人跑不掉,哭丧着脸恳求他们手下留情。

    湘湘从长郡中学冲出来,找了辆人力车直奔湘雅医院,没走多久,前面突然爆发出一阵咆哮声,原来是一队伤兵围着一个省政府文职干部模样的人讨说法,那人戴着眼镜,挥着手极力安抚众人,只是无人买他的账,推搡中帽子和眼镜掉了,狼狈不堪。

    人力车夫停住脚步,湘湘细细一听,原来伤兵们从前线撤下来,无人过问,不但没人救治,天气冷了,有的仍是一件单衣,平时根本吃不饱。

    伤兵们越说越气,有人竟开始砸街边的店铺,人力车夫还准备等他们吵过就走,见势不妙,连忙掉头,谁知那头又来了两名伤兵,抡起棒子就打,人力车夫抱着头惨叫,“我也是卖苦力的,你们有事找官老爷去说,打我做什么!”

    “你卖苦力有什么了不起,老子是卖命的!”一个断臂的兵踹了车夫几脚,另外一个一只裤管空空的伤兵斜眼看向湘湘,恶狠狠道:“学生妹妹,还不快走,小心哥哥抢你回去做老婆!”

    湘湘吓得瑟瑟发抖,抱着书包就跑,跑了两步,突然停下来,从书包里掏出所有家当,小心翼翼挪回来,把钱捧到那裤管空空的伤兵面前,却连头也不敢抬,双手悄然颤抖。

    两人呆若木鸡,人力车夫连忙起身,赔笑道:“两位大哥打仗辛苦了,千万别嫌弃,早点养好伤回家吧!”

    裤管空空的伤兵接过钱,笑眯眯道:“学生妹妹,快回去,不要出来乱跑,外头不太平。”

    湘湘拼命点头,两人又笑起来,街那头突然有了变故,一辆车呼啸而至,顾清明车没停稳就跳下来,厉声道:“你们做什么,张主席刚颁布了《告伤兵书》,你们难道都不知道?”

    那文职干部抱着帽子和眼镜脱出重围,战战兢兢道:“我就是去坡子街伤兵收容处办事的,张主席说由省里先垫钱买衣服棉被,各位先回去等着吧!”

    有人怒道:“等等等,要是相信你们的话,母猪都能上树!昨天还有个断腿的痛不过,一声不响自杀了,血流干了才知道。我们在前线为你们卖命,回来还要被你们糟蹋,你们这些当官只晓得捞钱,哪里会顾我们死活!”

    顾清明跳上车,冷冷道:“张主席除了说要安排你们生活,还下了命令,以后实施军事化管理,严禁无事外出,对不法伤兵会进行军事制裁!”

    大家都是枪林弹雨里出来的,自然不会怕这种威胁,众人又开始大骂不休,有人横躺在顾清明车头,还有的对车子拳打脚踢,旁边的那文职干部还当来个救星,没想到三言两语又撩拨起大家的火气,叫苦不迭,冲出人群一溜烟跑了。

    “活该!”湘湘看不得顾清明那高高在上的态度,只觉解气,坐上车准备走,那两个伤兵连忙赶上前,一边笑骂一边给她开道。湘湘忍不住抬头,正和顾清明冰冷的目光对上,突然有些尴尬,硬着头皮叫道:“你下来道歉,大家就会让你走!”

    开道的两个伤兵面面相觑,大笑起来,人力车夫抹着冷汗道:“你一个小姑娘多管闲事做什么!”

    顾清明微微一怔,眸中的笑意一闪而逝,一脸稚气的勤务兵小穆也是满头大汗,轻声道:“长官,您看……”

    众人开始起哄,躺倒在车前的人起来用棒子拼命敲打车头,湘湘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还当自己把顾清明给坑了,心里一慌,也顾不上害怕了,高声叫道:“别动手,你们弄错了,你们不是为军官卖命,是为四万万同胞卖命,为你们的爸爸妈妈卖命!”

    湘湘太稚嫩,这一本正经的模样跟小孩学大人说话差不多,看起来着实好笑,伤兵们哄笑连天,倒是真的没再动手。

    断臂那人拍拍人力车夫的肩膀,“兄弟,快走吧!”

    人力车夫拔腿就跑,大家赶紧让道,那断腿的伤兵笑容一敛,高声叫道:“学生妹妹,赶快逃到乡下去,不要落在日本鬼子手里!”

    笑声戛然而止,拦车的人默默把路让出来,顾清明嘴巴一抿,突然打开车门,脱下帽子走到众人面前,恭恭敬敬鞠了三个躬,正色道:“兄弟们受委屈了!辛苦各位!”

    人群中有人轻声啜泣,顾清明大步流星回到车上,回头看了看人力车上翻飞的裙角,朝小穆轻轻挥手示意开车。

    湘湘还想悄悄拿点钱就走,没想到小满没跟薛君山出去混,正在家里守株待兔,只得拉着他一起出来,东绕西绕,好久才到湘雅,等湘湘找到金凤,太阳已经快下山了。

    金凤就是她那个老家在南京的朋友,金凤父母千里迢迢回乡接亲人,没想到最后一家人团聚在黄泉,只剩下堂哥孤伶伶逃出来。金凤听说那些惨状,泪都没流一滴,咬着牙考进湘雅护校,她哥哥和堂哥一起投笔从戎,准备守卫长沙,为家人报仇雪恨。

    整个湘雅一片破败,师生在九月的时候撤走了绝大部分,据说在贵阳东山另起炉灶。金凤在门口的树下见到两人,并不见丝毫喜色,声音嘶哑道:“你们还不快走,待在长沙等死么!”

    湘湘委委屈屈道:“好久没看到你,想跟你说说话,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在哪里,为什么从不上门?”

    自从金凤进了护校,两人就再没见过面,此时金凤满脸疲色,懒得跟她废话,摸摸她的头发,轻声道:“有什么事,说吧!”

    预计的热烈重逢场面完全成了泡影,湘湘心头一凉,强笑道:“没什么事,我怕你跟着学校撤走,到时候找不着你。”

    金凤苦笑道:“武汉陷落,日本鬼子已经兵临城下,我们还留着等死不成。我们学校会在沅陵增设分院,我无牵无挂,应该会跟着撤到那里,到时候来找我吧。”

    “为什么每次都是我来找你!”湘湘犟脾气又上来了,嘟哝道,“我姐夫说会照顾我们,还说乖乖待在家里就没事,你别东跑西颠,先到我家住一阵子吧。”

    这明显就是薛君山安抚人的,这笨丫头竟然会当真,小满急于表现,装模作样重重叹了口气。金凤淡淡瞥他一眼,和他视线对上,犹如被蜜蜂蛰了一下,浑身微震,慌慌张张拍在湘湘肩膀,肃容道:“我心里憋得难受,一天也闲不住,只想多学点东西,早点上战场为国效力。湘湘,你不要太天真,刀已经架在脖子上,这块土地上怎么可能还有安全的地方!”

    金凤说的是带着吴侬软语味道的官话,语调尖利,又快又急,湘湘如同当头吃了一棒,扭了扭甩开她的手,又理解她此时的痛苦心情,舍不得顶撞她,只能蹲下来抱着膝盖缩成一团,看着地上一只疲于奔命的小蚂蚁,愣怔无语。

    小满竭力挺了挺胸膛,走过来强笑道:“金凤,你别训湘湘,我们是手无寸铁的平头百姓,哪里会有办法,其实每次献金活动我们都参加了,也不算袖手旁观。”

    金凤撇开脸并没理他,布满血丝的眼中掠过一丝深沉的伤感,一字一顿道:“我知道你们憎恶战争,一心逃避现实,我以前包容迁就你们,是我做得不对。湘湘,小满,你们不能一辈子被别人庇佑,国难当头,你们再整天耽于享乐,我只能跟你们绝交!”

    湘湘二话不说,掉头就走,小满呆了一会,轻声道:“你知道我们家地址,有困难来找我们。”金凤看也没看两人,甩手就走,确有决裂的架势。小满左看看右看看,挠头苦笑一声,冲湘湘跑去。

    湘湘停住脚步犹豫着回头,已然不见她的踪影,满心愤怒,咬了咬下唇,打开小满的手,一口气跑出老远。小满追上来时,她已经跑不动了,抱着他的手臂艰难地挪,哽咽道:“小满,我们跟姐夫商量商量,我们离开长沙,走得远远的,等打完仗再回来,好不好?”

    “姐夫正在帮你找人家。”小满似下了极大的决心,正色道,“这次应该是找读过书的生意人,他们有见识,容得下你。”

    湘湘下意识想反驳,小满自然知道她要说什么,连忙挥挥手闷闷道:“姐夫总是为我们好,你别老犟,女人迟早是要嫁人的,你现在虽然小,可以先定亲。”

    湘湘松开他,拖曳着脚步往前走。小满刚准备找人力车,一辆吉普车带着刺耳的声音停在两人身边,薛君山杀气腾腾冲下来,把两人踹翻在地,一手一个拎上车。

    湘君正在家门口翘首相望,薛君山把两人拎下来,对她也难得地生了气,黑着一张脸掉头就走。湘君戳着湘湘的额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把两人拉进自己房间,从衣箱里挑挑拣拣,拿出一件素花缎旗袍,在湘湘身上比了比,对小满笑道:“好看吗?”

    小满已经察觉出什么,缩在沙发里呵呵直笑,只是眸中并不见任何喜色。湘湘把衣服推开,轻声道:“姐,不嫁不行吗?”

    “不行!”湘君两个字就打发过去,把旗袍塞到她手里,转身就走。

    湘湘回到房间换了衣服,在镜子前发了一会呆,拉开门,赫然发现小满正昂首看天,那样子怎么看怎么傻,不过今天她失去了作弄他的心情,悄悄走过去靠在他瘦削的背上。

    湘水揉着眼睛出来,哭丧着脸道:“小满哥,你去哪里都不叫我,我都睡一天了!”

    “你还好意思说!”奶奶一手提着几个纸包,一手拉着平安迈进来,“我叫你跟我去买东西,你应都不应一声!”

    湘水摸着后脑勺讪笑,目光不由自主地往湘湘那边瞟,看见她满脸凄然,想问又不敢开口,脖子一缩,跑去跟平安捉迷藏。

    奶奶看到湘湘,一股无名之火往外冒,冲过来大喝道:“你摆那张脸给谁看,现在局势紧张,你姐夫天天忙到半夜三更回来,还要操心你们的事情,你们倒好,恨不得把这个家闹翻天!你们到底懂不懂,你姐夫完全可以带着你姐姐去过好日子,凭什么被我们一大家子拖累,还要受你们两个兔崽子的气!”

    胡长宁听到声音,从楼上书房探头出来,赔笑道:“妈,他们两个还小……”

    “小个屁!”奶奶几乎蹦起来,叉着腰指住楼上,“都是你惯出来的,你一天到头闷头看书写文章,家里什么事都不管,要不是有个贤妻,几个儿女早就饿死了!你给我下来,我拼了这条老命也要打死你!”

    胡长宁眼看战火烧到自己身上,赶紧下楼规规矩矩坐在客厅,拿张报纸翻来倒去地看。

    湘湘还想争辩,小满连忙把她拖进房间,掩上门准备安慰两句,只听湘水一阵惨叫,奶奶拖着晾衣杆气势汹汹而来,劈头盖脸打向两人,怒道:“男女授受不亲懂不懂,你们天天这么闹腾,以后湘湘谁敢要!”

    看到胡刘氏进门,湘水像看到救星,径直把她往闹哄哄的地方拖。胡刘氏也知道大事不妙,冲进来抱住晾衣杆,柔声道:“妈,有话慢慢说,别气坏了身子!”

    这个家里能在奶奶面前说上话的除了胡刘氏也没有第二个,加上刚好平安冲进来喊饿,奶奶终于偃旗息鼓,骂骂咧咧出去喂重外孙,只可怜湘湘和小满又不明不白挨了一顿,哭都哭不出来。

    胡刘氏摸摸两个的头,轻叹道:“你们两个收敛一点,别整天凑到一起嘀嘀咕咕,你奶奶是老一辈人,见不得这种事情。”

    胡刘氏一走,湘水做贼一般溜进来,挤到两人中间左瞧瞧右瞧瞧,挤眉弄眼,两人同时弹在他脑门,湘水惨呼一声,急道:“哥哥姐姐,还是回乡下吧,我爷爷最喜欢你们,肯定不会打人。”

    两人眼珠直转,同时把他的脑袋按下来,凑到一起窃窃私语。

    听到喇叭声,湘君才把三人叫出来,三人畏畏缩缩来到梧桐树下,薛君山已和一个长衫马褂的中年绅士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少年眼睛又大又圆,十分漂亮可爱,身材瘦瘦高高,走起路来不紧不慢,看起来比整天没个正经的小满要沉稳许多。

    见到同龄人,少年还未开口已是满脸笑容,兴冲冲上前自我介绍,“三位好,我叫盛承志,是广益中学的学生。”

    那中年人气度不凡,保养得宜,并不见老,但是那年纪确确实实可以做他们的爸爸。小满目光落在那人身上,嘴巴张得老大,湘湘也是满脸恐慌,一手死死揪着小满的衣角,头也不敢抬,更可耻的是那没用的湘水,竟然跑到湘湘身后躲起来。

    眼看有些冷场,小满只好挺身而出,第一个反应就是要巴结这小子,让湘湘的“后母”生涯一帆风顺,连忙揽住他肩膀,谄媚地笑道:“我叫小满,这是湘湘,我们是双胞胎呢,你看像不像?”

    盛承志一本正经看看两人,笑眯眯道:“不像,湘湘比较好看。”

    小满假作咬牙切齿道:“男子汉大丈夫,要好看做什么!”说话间,他暗暗拉了拉湘湘,示意她说笑两句讨好他,顺便把那丢人现眼的湘水一脚踹开。

    薛君山陪那人走到客厅门口才停下来,示意他回头看,那人笑道:“胡家的姑娘果然名不虚传,样子不错,成绩又好,配我们承志实在绰绰有余。”

    薛君山终于定下心来,摇头道:“承志那么聪明,以后肯定大有作为,是我们高攀了!”他微微欠身道:“盛老板,我们吃这碗饭,随时有可能为国捐躯,我也是不想耽误湘湘才擅自为她做主,你千万别有顾虑,如果不行就直说,我们还是做朋友。”

    盛老板连连摆手道:“薛处长千万别这么说,现在局势这么乱,我也希望承志早点定下来,为我盛家延续香火。不瞒你说,我成亲的时候也才十四岁,那年有了大儿子,可惜他死在上海,只留下这根独苗苗。”

    薛君山轻叹一声,拍拍他肩膀,附耳道:“传宗接代的事情你尽可放心,你看湘君一生就是个大胖小子,而且胡家有生双胞胎的遗传,如果运气好,说不定一次给你盛家添两个!”

    盛老板回头看看那对漂亮的双胞胎,仿佛看到了光明前景,呵呵直笑。

    等一家人齐聚饭厅,天已经黑透了,湘水和小满想把湘湘夹在中间坐下,奶奶眼一瞪,薛君山连忙把小满唤到自己身边,让盛承志坐过去。盛承志一点也不客气,见湘湘闷头扒拉干饭,反客为主,坐下来一个劲给湘湘夹菜,这回连湘水也看出端倪,目光直直地在两人脸上扫来扫去,食不知味。

    酒过三巡,盛老板起身朝胡长宁高高举杯,笑道:“我们祖辈都是做生意的,没有胡先生那么多学问,能同先生攀上亲家,真是我盛某人天大的福气,以后两家常来常往,我家承志还请亲家公多多费心!”

    “啊!”小满和湘湘同时惊叫出声,湘湘仿佛第一次认识旁边这个小孩,转头盯住他,满脸迷茫。

    盛承志到底面嫩,猛一低头,红着脸轻声道:“成了亲,以后看的机会多的是,这里这么多人呢!”

    奶奶扑哧笑出声来,连连颔首道:“孩子喜欢就好,以后两个要好好相处,湘湘,你比他大了三岁,有什么事要让着他,别耍脾气啊!”

    最后一句,奶奶的口气近乎咬牙切齿,湘湘听出浓浓的威胁,收回目光,看着面前堆成山的菜,心一横,拉开架势埋头苦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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