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清晨的山间雾气缭绕,悬寒寺半隐半现的山雾之中,空灵的撞钟声回荡悠长,宛如世外之地。
经堂内,住持正坐在殿中央的蒲团之上,在与一众僧人讲经,看到从殿外走进来的凝烟,双手合十,慈悲一笑:“施主又来听经。”
凝烟也合手一礼,“打扰师父。”
看到住持示意,凝烟走到一方蒲团前盘膝而坐,沉心听讲经。
等一场讲经结束,日头已经当空,天边的雾气被照散,僧人依次往大殿外走,凝烟拍了拍略有些发麻的腿,也站起身。
一阵喧杂声从大殿外传来,似是有人在跑,又有许多人在后头追。
“施主,是要寻何人?”
“寺庙清净,还请施主不要乱闯。”
凝烟听着动静,眉头逐渐蹙起,该不会又是叶南容,她越想越有可能,赶紧走出经堂。
看到被三四个僧人追着,左顾右盼,行色匆匆的那人,凝烟吃惊道:“陆二哥哥。”
陆云霁四处寻找凝烟的踪迹,听到声音立刻朝她看来,绷紧的神色可见的一松,快走上前,“你在这里。”
“你怎么来了?”凝烟问。
看到追来的僧人,她歉疚笑笑,“陆公子是我的朋友,有事寻我,给师父添麻烦了。”
待周遭的人走散,凝烟转头看向陆云霁,见他一脸灼急,便猜到了他为什么会来,
“我已经听说了。”陆云霁满是心疼不舍的看着她,“叶家人怎么欺负你了?可是叶南容逼着你和离?”
他以为那次开诚布公,叶南容能有所转变,可万万没想到,他听到的竟会是两人和离的消息,多番打听,才知道她暂住在此,于是马不停蹄的赶来。
凝烟摇头说:“是我自己想要和离。”
陆云霁却不信,凝烟的性子他了解,天大的委屈她都只会往肚子里咽,和离这么大的事,影响的不只是她一人,还事关沈家,她是万万不会做的。
“是不是他们要挟逼迫你,你只管与我说,我便是状告到御前也要替你做主。”陆云霁愤慨绷怒,他都不敢想,她是如何被逼着同意的和离。
“真的不是你想的这样。”凝烟郑重其事的看着他,“是我与叶南容夫妻情浅,是我自己的事。”
她说的最后几个字,就是不需要陆云霁插手的意思。
陆云霁也听出她的意思,除了朋友关系,他没有任何立场去置喙她的事,无力的颓唐涌上心。
凝烟心中不忍,“我知道你关心我,但我真的没事。”
陆云霁对上她含着小心与忧忡的双眸,良久,松出口气,笑道:“你没事就好。”
他将不该外露的情绪收起,“但你记住,不管任何事都不要独自面对,还有我。”他默了默又说:“我可是答应过老夫人要照顾你的。”
凝烟已经知道了他从不表的情思,也感激他的分寸,点头认真说:“我知道。”
“那你接下来打算如何?”陆云霁问,“不如你和凝玉就暂住到我府上,有我在你总归不用害怕,我一定会照顾你,母亲也十分担心你。”
凝烟摇头拒绝了,“我有住处,叨扰你总不好,而且,再过段时日,我就打算回江宁了。”
陆云霁沉默了片刻,点头说:“回江宁也好,只是路途遥远,我安排人马送你。”
凝烟犹豫要不要麻烦陆云霁,想到自己打算瞒着叶忱离开,那一路上势必要自己走,她和凝玉,加上宝荔宝杏四人都是女子,就算请镖师护送也不够安全。
权衡之后,她也不再推拒,“那就多谢陆二哥哥,不过,动身前,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怕惹来牵扯。”
陆云霁一口答应,“你什么时候准备走,告诉我就行。”
凝烟万般感激的朝他一笑,给他了一个日期,也给自己一个期限,“那就一个月后的今天。”
陆云霁离开后,她也把这事告诉了沈凝玉,她郑重其事的叮嘱,“你切记不能让旁人,尤其是六爷知道。”
为了以防万一,她连宝荔和宝杏都没有说。
否则,她总有预感,她会走不了。
“阿姐放心。”沈凝玉点着头,笃定道:“我谁都不会说的。”
凝烟温柔的朝她挽笑:“那就好。”
……
叶府里,叶老夫人下了严令,谁都不能让叶南容出去,铁了心一定要他屈服了为止。
而楚若秋在忐忑了几日后,不见老夫人对她有任何举措,心中猜测一则是表哥并没有将事情揭露出去,二则是就算老夫人知道了,现在这种局面,她为了大局,也只能息事宁人。
楚若秋高悬的放心稍稍放下一些,轻轻咬唇,心里幻想着表哥对她总还是心软不舍的,于是让凌琴给自己收拾一番,准备去巽竹堂。
往日清雅的巽竹堂,莫名透着股没有生机的荒寂,楚若秋一路往里走,心中想着,等日后她嫁进来,必然要将这院子上下翻新一遍,将沈凝烟的痕迹都抹去。
玉竹听见动静,从后头走出来迎接,“表姑娘。”
楚若秋略微蹙眉,“怎么也不再前头服侍。”
玉竹一脸欲言又止,满是忐忑的说:“三公子不让我们在跟前招眼,谁也不能去打搅。”
“我也不行?”楚若秋反问。
玉竹左右为难,想着表姑娘就是日后的三少夫人,口中踌躇说着“不敢”,然后退到了一边。
楚若秋走到正屋外,一推开门就闻到一股浑浊的酒气,而叶南容穿着一身松松垮垮的中衣,颓丧靠坐在罗汉床上,一杯接一杯的饮,身边摆着一件件都是沈凝烟遗留没有带走的东西,有衣衫,有掉落的耳铛……
楚若秋何曾见过他这样,在她心中,他永远都是最耀眼,最意气风发的样子,他怎么可以为了沈凝烟变成这样!
胸中升起满腔怒意,楚若秋深吸了两口气快走上前,夺掉他手里的杯子,“表哥伤害未好,怎么能这般没有节制的饮酒。”
“谁让你来的。”叶南容擡头迷着眼看她,眼里的冷漠让楚若秋心口发凉。
“表哥。”楚若秋声音带颤,“你为何要对我这么狠心?”
叶南容嗤笑一声,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盯着她这张柔弱的脸,“你说为什么?酒里的药是你下的。”
楚若秋眼中一晃,她记得自己那日并没有正面承认药是她下的,于是还想辩解,“我知道表哥听见了我和叶窈的话,可是你真的冤枉我了,六爷已经查到那药出自销春楼,四夫人一问赵品文关于销春楼的事他就心虚了,若不是他做的,他何必心虚。”
叶南容缓缓点头,“我差点忘了,当初你故意和赵品文相看,也是为了想要刺激我。”
“表哥!”楚若秋失声惊呼,心中顿时大慌。
叶南容迈步朝她逼近,楚若秋惶恐后退,叶南容盯着她,一字一句说:“还有离京那日,你摔下马车,也是故意的吧?”
“不是。”楚若秋不断摇头,“真的不是,我怎么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你都能拿清白开玩笑,还有什么不敢的?”叶南容勾唇讥笑,“我再三对你顾及,对你怜惜不忍,我都不知道我做得什么蠢事。”
楚若秋脸色煞白,试图去拉他的手,“摔马的事,真的不是……”
叶南容一把甩开,楚若秋身子被牵扯的力道带的一歪,跌倒在地,她痛苦折眉,戚哀哀的望向叶南容,“表哥……”
“现在你的话,我一句都不信。”叶南容直截了当的打断她。
楚若秋一震,如同被抽了灵魂,目光空洞,她喃喃道:“我都是因为喜欢表哥啊。”
她眼里透出疯执,“明明是表哥背弃了承诺,明明是你忘了答应我什么!”
“我真后悔答应了你。”
一句话让楚若秋仅存的幻想彻底破灭,“可事到如今,表哥还是得娶我不是吗?”
叶南容压紧嘴角,额侧经络跳动。
楚若秋勾了抹苍白的笑,让凌琴扶自己起来,“表哥好好休息。”
离开巽竹堂,她转身就去了顾氏那里哭诉委屈,“表哥还对沈凝烟念念不忘,到时候父亲母亲来了,我要如何与他们交代。”顾氏这几日心烦意乱,面对楚若秋的哭诉只觉头疼,又不能坐视不理,于是让下人去巽竹堂把关于沈凝烟的东西都收拾了。
然而去的人,什么都还没碰就被叶南容戾喝的声音吓了出来,他不让任何人动凝烟的东西,哪怕是她用过的杯盏,都不能碰。
眼看又要闹起来,顾氏也只能作罢,算是不了了之。
*
到了与叶忱说定搬到宅邸的这天,凝烟几人早早就起来收拾准备。
凝烟自厢房望出去,看着悬寒寺的重重殿宇,心中感到怅然。
自己嫁到京中不算久,倒是也来这里有两回了,而这次离开,恐怕今生也不会再来,不知为何,她忽然想去那座灯楼看看。
于是对沈凝玉,还有宝荔宝杏交代了句,便独自往灯楼走去。
白日里的灯楼古朴静谧,没有那晚的光影迷眩,她走进灯楼,楼里住持正在给一盏盏长明灯里添灯油,看到她进来,笑语道:“沈施主。”
凝烟朝他合十行一礼,“住持亲自来添灯油。”
住持则说:“贫僧还是小沙弥的时候,便开始为这一盏盏长明灯添灯油了。”
凝烟点点头,侧目望向那两盏为开祖皇帝和皇后所供的灯,这次她没有像那夜一样,看到光怪陆离的诡异画面。
只是她仍然会感到一股从灵魂深处生出的窒堵与悸颤,凝烟走上前,走到那两盏泛着昏黄光亮的长明灯前,心底的异样竟然随之加深,仿佛无形中有什么试图来缚住她。
她想到在天明教,灯楼内所供的却是赵循与司嫣皇后,那时她也同样有难以克制的异样感,不过与现在不同,那时她觉得沉闷悲伤,现在更像是无所适从与无力。
甚至于盯着赵应玹三个字看的久了,她都难以顺畅呼吸。
“施主。”住持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她身边,“施主可还好?”
凝烟回过神,摇头笑笑:“我没事。”
“住持见多识广,可曾知道关于开祖皇帝的侄儿,赵循的事迹?”凝烟凝眸思忖,这中间究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史书上,似乎关于赵循的记载,只有寥寥几笔。”
“赵循?”住持略微眯起布着皱纹的双眸,从记忆里翻找回忆,“平山王的长子嫡孙。”
“正是。”凝烟点头。
“史书里记,似乎是暴毙早亡。”住持一边思索着,说得很慢,“不过贫僧倒也听过传言,说是遭人谋害。”
凝烟闻言步子不由得往前迈了一小步,还想再问,余光看到叶忱自灯楼外走来。
“烟儿,住持也在此。”他笑说着,跨进门槛,走到凝烟身边低眸看着她问:“怎么来这里了?”
叶忱眼里带着笑,可看着她的目光却深沉如旋。
有那么几次,他看自己的时候,凝烟都有一种,他其实想将她困缚的错觉,这感觉与她望着那盏属于开祖皇帝的长明灯类似,
凝烟对自己的这种想法觉得不可思议,当真是会胡思乱想,她摇头笑笑,“只是想到就要走了,便到处走走看看。”
叶忱仍攫着她的眼睛,看过她所有的情绪,才点头说:“沈凝玉她们已经将东西都收拾好了,正急着等你过去。”
凝烟赶紧说:“那我快走吧。”
叶忱颔首,凝烟转身告别过住持,和他一起走出灯楼。
下了山,众人坐上马车,随着车夫的一声“驾”,离开了悬寒寺。
先前叶忱只告诉凝烟,宅子位于城南,僻静且景色极好,等凝烟去到才发现僻静是因为半条街都归于这座宅子,至于景色,说是造了个园林在里头都不为过。
“这宅子也太大了。”凝烟睁圆着眼睛,细细的嗓音透着叹声。
叶忱让下人先带着沈凝玉和宝荔宝杏去住处,自己揽过凝烟道:“我带你倒处看看。”
凝烟站定不动,眼里拢着愁色,咬唇窘迫望向叶忱,“我的嫁妆怕是抵不起这宅子的钱。”
叶忱哑然失笑,“这宅子老旧,没有你想的值钱。”
“你别诓我。”凝烟满是不信的嗫嚅,心里已经想掉头就走了。
“我何曾诓过你?”叶忱神情再坦然正经不过,“这是祖父从一个商贾手里收来的,那人因为生意亏损,惹了好几个商会东家,急需银钱逃命使,所以祖父算是捡了便宜,你便照那时的价钱来买就是。”
凝烟道:“那我岂不是占你便宜。”
叶忱喉间滑过宠溺的笑声,“我的便宜什么时候不让你占了?”
凝烟脸颊轰的一热,连带着被叶忱轻轻圈住的腰身都是又烫又热。
叶忱擡眸看向园中,慢慢道:“加上年久失修,再折三成,我觉得这个价钱最合适。”
“别。”凝烟赶紧摆手,再折下去,就跟白给她没区别了,何况这里处处收拾妥当,哪有年久失修的样子,“就按之前的。”
叶忱也不强求,轻擡下颌,“带你去别处看看。”
走过曲折幽深的廊亭,叶忱将她带到一座三面临湖的小楼前,后靠处栽着大片翠竹做景,说不出的雅致绝美。
“这里是做什么的?”凝烟问。
叶忱只道:“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走到楼前,叶忱放开了搂着她的手臂,示意她把门打开。
凝烟回身看了他一眼,才将门打开,屋内布置的雅致不肖多说,让凝烟没有想到的是,里面摆了各色各样,琳琅满目的玉石,书架上也全是关于玉石的书册,还有用来雕刻玉器的所有用具。
凝烟缓缓走在屋内,不敢置信的看着这一切,这些都是叶忱为她准备的,她不敢去想他花了多少心思。
叶忱走在她身后,慢慢地说:“这里三面临窗,是光亮最足的地方,你若坐在窗边雕玉,也不会伤着眼睛,又临着湖,就是夏日也不会热。”
叶忱话未说完,凝烟转身扑进他怀中,额头抵在他胸膛,眼眶通红泛湿。
叶忱略微愣了愣,擡手搂住怀里的小姑娘,笑问:“这是做怎么?”
凝烟感受到腰间逐渐收紧的坚实力道,以及自他胸膛传来,穿透衣衫的温度,脸颊涨得通红,羞于自己的举动,支支吾吾道:“我,我是想谢谢你。”
“怎么谢?”叶忱轻声问完,低头吻上她的吻,唇齿相贴的同时低语说:“收到了。”
凝烟失神睁大着眼,呼吸停在喉间,感觉到唇瓣被万分温柔的含住,又轻柔撬开,细细的抿吮让她控制不住的发颤,她羞愧自己的反应,有那么一瞬间想逃,而看着近在咫尺的俊逸脸庞,想着一月的限期,又什么都不想管,擡起双臂,试探着圈住叶忱的脖颈,而后圈紧。
“烟儿。”随着压哑的轻叹,原本如和风细雨的轻吻,在顷刻间加深。
凝烟全身的力气和胸膛内的空气,都在这看似缠绵温柔的亲吻中被汲取干净,她脑中晕眩一片,麻意游遍周身每一寸,她能做的就是无意识的翕张着檀口,予取予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