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叶忱静静看着把头垂的极低凝烟,“沈凝烟,坦言我并不希望你离开,我用什么方式跟你说,或者用什么方式才能留住你?”
凝烟眼眶湿润,她如何值得他这样放低身段,或是如此,她越是觉得自己不堪。
“我总要回去的。”
叶忱这个角度,正好看到她悬在眼下的泪滴,小姑娘总能让他在生怒与不舍间选择后者,他点头说:“我安排完事宜,就陪同你回去。”
凝烟推拒说:“无需劳烦。”
“我说过,你从来不是麻烦。”叶忱对着满眼纠结挣扎的凝烟笑笑,“若不亲自送你我不放心,和离之事,也该有人去沈府赔罪。”
凝烟宁愿他对自己冷漠,最好不要再管她,他越是这样,她越是愧疚不舍,她早就不值得他这般对待,这只会让她觉得自己亏欠他太多太多。
“耐心等一两日。”叶忱一边说着拉上衣袍。
伤口因为牵动而生疼,叶忱不由得蹙了蹙眉。
凝烟见状情急道:“不着急。”
他伤还未好,怎么能长途奔波。
叶忱擡眸意味深长的看她,凝烟略偏过目光,轻声说:“等你伤养好再走不迟。”
也当是她最后的贪心。
叶忱离开后,沈凝玉才走进厢房,眼睛看看外头走远的身影,又看看凝烟,唤道:“阿姐,六爷来说什么了?”
凝烟把叶忱带来的文书递给她,“以后我就不是叶家的三少夫人了。”
沈凝玉看着文书忿忿道:“和离了好!”
末了,目光闪烁不定的望向凝烟,“那阿姐以后打算如何?”
她其实是想问,阿姐会不会跟了六爷,任她胆子再大,这会儿也不太敢想,二嫁夫君小叔这桩事,会引起怎么样的轩然大波。
凝烟眼中黯淡无光,轻声道:“等过段时日,我们就回江宁。”
沈凝玉也不敢对这事多有疑义,乖巧的哦了声。
回想嫁来叶家的这不到的一年的光景,凝烟觉得自己已经被抽干心力,她静坐了一会儿,打起精神对沈凝玉说:“不日你得陪我回趟叶家。”
“还去那地方干什么。”沈凝玉没好气的说,要她去,她只怕会在叶家门口破口大骂。
凝烟说:“我陪嫁到叶家的嫁妆总是要带走的。”
沈凝玉一想也对,自己怎么忘了这出,“那我去就行了,省得阿姐去了晦气的地方又生气。”
凝烟本也不想回去,点点头说:“那你千万别出乱子,拿了东西回来就是。”
第二天沈凝玉便去了叶府,吴管事一见她就说:“二姑娘来了,我这就去告诉老夫人。”
沈凝玉一点面子都不给,“不用了,我去巽竹堂把我阿姐的嫁妆拿了就走。”
吴管事陪着笑还想说话,沈凝玉冷眼瞪他,“怎么?你们叶家还想扣着我阿姐的嫁妆不放么?”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吴管事汗都下来了,又怕她嚷嚷的人尽皆知,赶紧说:“我安排两个下人去帮二姑娘一同收拾。”
“哼。”
沈凝玉一哼声,朝着巽竹堂走去。
宝荔和宝杏从昨夜起就惶恐焦心到了现在,看到沈凝玉来了,几乎跑上前,“二姑娘,我们姑娘呢?”
沈凝玉对哭红眼的两人睇去个放心的目光,又吩咐道:“去库房将阿姐的嫁妆都收拾出来,细软也都拿上,还有你们自己的行囊。”
宝荔什么也没多问,抹了把眼睛道:“奴婢这就去。”
宝杏紧着说,“我也去。”
沈凝玉则往正屋去,打算把凝烟的衣裳收拾一下,推开门,从昏暗的屋子里铺面而来一股混着血腥味的酒气。
她蹙眉唔了一声,擡手在鼻前挥了挥,双眸凝神寻看过屋子,才看到醉醺醺的叶南容。
他歪斜坐在罗汉床上,束发散乱,闭紧的眼眸下一片青灰,衣袍上酒渍血迹混了一滩,喝尽的酒壶就倒在他手边,手里则仅仅握着那块雕到一半的无事牌,颓废不振的样子将沈凝玉吓了一跳。
屋外的光亮照进屋内,叶南容动了动眼皮,略微撑开眼皮,浑浊赤红的双眸半迷眼,盯着门口的沈凝玉看了许久,忽然他一下睁大眼睛,跌跌撞撞的下榻,朝沈凝玉走去,沙哑的问:“凝烟呢,她是不是来了?”
沈凝玉嫌恶的看着他,“我阿姐不会来的,我来帮她收拾东西。”
说完她错开身走进屋内。
叶南容微佝着背脊站在原地,脸上惨白绝望,听到身后翻箱倒柜的声音,木然回头,属于妻子的东西被一样样翻出来,带走,就好像最重要的东西正从他身体抽离,心也在一点点死去。
催心折肺的痛楚侵袭,高大的身体生生踉跄了一步。
沈凝玉只拿了凝烟自己的东西,凡是叶家添置的一件没拿,等宝荔宝杏也收拾好,她走到叶南容面前摊手说:“这玉也是我阿姐的。”
叶南容粗声道:“不能给你。”
拿着玉牌的手掌死死握紧,骨节经络狰狞突起,大有一副将其抓紧进血肉里的架势。
沈凝玉生怕他发疯,迟疑几许,拿了其他的东西离开。
沈凝玉搬了嫁妆大摇大摆的离开叶家,隔日叶南容与凝烟和离的消息就在京中传了遍,却无人知内情,多方打听,也只有一句姻缘不合,一别两宽。
叶南容浑浑噩噩了几日,顾氏来看他,一见他这幅模样就落泪不止,“你说你这是干什么!你要母亲急死是不是?”
顾氏悲恸捶胸,“你别忘了你自己是谁,你难道要为个沈凝烟颓废不起?你对得起我吗?”
叶南容扯了扯干裂的唇,说:“母亲放心,我没忘。”
这几日他醉了醒,醒了醉,不过是因为他想醉,只要醉了,凝烟就会出现,他知道是假的,可是他舍不得。
他抹了把脸,遮住眼里的伤痛。
顾氏心里也不好受,叹了又叹,“这事楚若秋也受了委屈,你总要有个态度,对她对楚家。”
叶南容自嘲一笑,对楚若秋再没了过往的动容,只有默然,“我明白,母亲不用说了,我会娶她。”
他依照顾氏说的,去看望楚若秋,走进松溪院,院中并不见下人,便自径朝正屋走去。
踩上石阶,走到门前,他擡起手正欲叩门。
而这时屋内传来的说话声。
“你给我句实话,那夜到底怎么回事?”
是叶窈的声音,叶南容慢慢将擡起的手放下。
屋内,叶窈目光严肃凌厉的看着楚若秋,这几日,不断有人问她关于三哥的事,她简直快被折磨疯了,她是最清楚事情的人。
楚若秋则淡淡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叶窈气急败坏道:“你让我帮你把三哥引过来,只说是要与他说清楚,为什么你们会,会那样!”
楚若秋目光微动,“你不是知道吗?表哥被下了药。”
凌琴原本守在屋外,因为临时被管事叫去才离开,匆匆过来,看到叶南容站在屋门口,神色明显一慌,快走上前要行礼。
叶南容冷眼朝她看来,用压低透寒的声音说:“把你的嘴给我闭紧。”
冷冽的一眼,让凌琴从头皮凉到了脚底。
“可茶是你倒来的!”叶窈说着慌乱到红了眼,“你敢发誓说里面的药与你无关。”
楚若秋抿着唇不做声,叶窈大步走过去,拉起她的手要她发誓,“你发誓,如果药与你有关系,你就一生孤独终老!”
楚若秋甩开她的手,“茶是你给表哥喝的,与你没关系吗?”
叶窈瞳孔缩紧,仿佛从来不认识她一般质问:“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楚若秋没有说话,她本来就是这样,是她蠢而已,现在她也不用再装,她必然会是三少夫人。
叶窈摇着头后退,“我会去告诉祖母。”
“那你就是帮凶。”楚若秋凌厉看向她,忽而又轻声问:“你忘了你当初差点溺水,是我不顾危险救了你,你要恩将仇报吗?”
叶窈对她彻底失望,“就当我还你那次救命的恩情,以后我们再也不是朋友。”
她转过身,拉开门就走,独自站在廊下的凌琴,脸色惨白的朝楚若秋看去,“……姑娘。”
楚若秋没有多理会,淡声道:“她不会说出去的,不必担心。”
凌琴摇头,声音发抖,“三公子,三公子听见了。”
楚若秋猛地擡头,院中哪里有叶南容的身影,她提着呼吸问:“他人呢?”
悬寒寺。
用过晚膳,沈凝玉陪着凝烟在寺中慢走散心,说些古灵精怪的话逗她开心,正讲着隐约看到一人步履行急的自远处走来。
夜色将那人的身影掩的模糊不清,沈凝玉眯起眼睛仔细瞧,凝烟却很快认出他是谁,转过身的同时对沈凝玉道:“我们走。”
叶南容急切惶恐的声音自后传来,“凝烟!”
凝烟没有回头,走得更快。
叶南容身高腿长,几步就追上了两人,沈凝玉一个错身挡在凝烟面前,冷眼瞪着他,“你来干什么!”
叶南容没有理会,目光深深痴望着她身后的凝烟,眼里写满了悔恨与思念,“凝烟,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不想听!”凝烟情绪激动的看向她,眼里的泪意让叶南容心上抽痛到几乎窒息。
“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叶南容悔痛低语,眼眸泛红含着泪光,“我是被下了药,我将楚若秋认成了你,那封和离书,是在你离开江宁前写的,我早就后悔,只是我没来得及跟六叔拿回,一切都不是你想的那样。”
凝烟目光有一瞬的怔愣,叶南容急切跨前一步,握住她的肩头,起誓道:“若我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凝烟擡起头,很轻的说:“那也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事,不是吗?”
叶南容眼里顿痛,凝烟退后一步,“我们已经和离了。”
叶南容双手僵在空中,微微发抖,悲痛的情绪被他压抑在胸膛内,仿佛随时要冲破,他们明明可以长相厮守,不应该和离的。
凝烟不再看他,转身离开。
*
叶忱一直在内阁与官员议事,直到入夜才得空,杨秉屹从外进来,附在他耳边低声说话。
叶忱淡然的目光随着变沉,“二爷连个儿子都看不住?就这么让他出府了?”
杨秉屹道:“三公子是翻墙出去的。”
叶忱压下唇角,起身的同时道:“备马车。”
夜色越沉,沈凝玉踱步在凝烟房中,眼睛不住往窗子外张望,看到站在院中身形如枯木的叶南容,小声嘀咕,“阿姐,他还在。”
沈凝烟手里拿着心经,无声诵念着,没有作声。
沈凝玉道:“我去把他赶走。”
她拉开门走出去,叶南容听到声音倏忽擡起眼帘,看到出来的是沈凝烟,眼里的光暗了下去。
沈凝玉抿住唇,“你赶紧走吧,阿姐不想见你。”
“那我就一直等。”叶南容低声道。
“你这人怎么跟狗皮膏药似的!”沈凝玉没好气的上前,擡手准备轰人。
“住手。”凝烟清柔的声音自后传来。
叶南容欣喜若狂的紧紧望着他,“你肯见我了。”
凝烟对沈凝玉道:“你先去睡吧,我和他说几句话。”
沈凝玉没有走,一脸的不放心,看到凝烟又使了个眼色,才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凝烟走到叶南容面前,他比那次在江宁还要沧桑狼狈的多,眼眶深陷,眼下透着青灰,整个人被巨大的悲伤包裹,全然没有了光彩。
“若你还是不信我说的,我可以与楚若秋对峙。”叶南容焦灼望着她,甚至不敢眨眼,仿佛一眨眼就会又看不到她。
“我信。”凝烟轻轻打断他,甚至她能感受他的悲伤,甚至为此落下泪,但也仅仅如此。
“我信你说的,可我也忘不掉你和楚若秋纠缠在一起的画面。”只要想到那一幕幕,她就控制不住的升起恶心。
叶南容眼里短暂升起的光亮,在凝烟的一字一句中灰飞烟灭,催心的绝望压得他难以撑直背脊,他不肯死心,紧紧望着凝烟,赤红的眼眸升起泪意,“你要如何才能原谅我。”
“不能了。”凝烟摇头,“其实这话我在江宁就该说了。”
他的悔悟在伤了她之后,而她在明明动摇的情况下选择粉饰太平,这本来就是自欺欺人,裂隙已经存在,一点点风吹草动都可以摧毁他们,今日之事就是最好的说明。
“你走吧。”
叶南容颤抖的呼吸死死哽在喉咙口,苍白的脸上全是痛苦,整个人快被绝望淹没,唯有看着凝烟,才能找到一丝希冀,“我不会走,走了我就彻底失去你了。”
凝烟不愿意看到他落魄灰败的模样,可她也无法给他想要的答案,他们之间早已不是原不原谅那么简单,而是已经离得太远。
她狠下心说:“随你。”
说罢,极快的转身回了屋。
不过多时,就听到一声重物轰然倒地的重响,顿了片刻,反身拉开门,就见叶南容无声无息的倒在地上。
凝烟瞳孔一缩,提裙跑过去,慌声道:“快来人!”
寺里的僧人帮着把叶南容擡进厢房,一番检查后,才发现他后背满布的伤痕。
凝烟怔怔看着那些深及皮肉的伤痕,又想到他拖着这一身伤过来,闭了闭眼,眉心透出无可奈何的伤悲。
她睁开眼眸,疲惫的对一旁的僧人道:“有劳师父去请大夫过来。”
待人离开后,又对宝荔说:“你去叶家通传一声,将人带回去。”
宝荔点头,目光看向门口进来的人惊讶出声:“六爷来了。”
凝烟转过身,果真见叶忱出现在门边,他看了眼床榻上的叶南容,又将目光落到凝烟身上。
他眼里没有太多的情绪,只是静静看着她,这一眼让凝烟没来由的忐忑。
“你怎么来了?”凝烟问。
“他来了,我怎么能不来。”叶忱道。
凝烟下意识扭头看叶南容,见他还昏迷着,稍松出口气,对叶忱说:“我们出去说吧。”
也是这最真实的慌乱举动,让叶忱沉了心。
叶南容说了什么,让她又心软了?还是害怕他知道他们之间的不寻常。
两人走出屋子,凝烟走在前面,叶忱被月光拉长的身子贴在她脚边,渐渐爬上她的裙摆,如吞噬般将她全部笼罩,等凝烟恍然回过神,他已经欺近到她的面前。
“杨秉屹说他来见你,我满心想的都是,这一次你是不是又要原谅他,所以我一刻不敢停的赶来。”叶忱及其罕见的,没有遮掩的在她面前表露出对她强势,“能告诉我么,我担心事有没有发生?”
他可以在任何事上对她永远纵容耐心,但是他不能容忍她再一次对叶南容宽容。
直往心里钻的紧迫感让凝烟心神微乱,只要他稍稍逼近一些,她就根本招架不住,无比诚实的摇头,“没有。”
“嗯。”叶忱却说:“但是你心疼了他,将他留下,还怕他知道我来。”
低哑吐出的嗓音不断敲在凝嫣的耳畔,震起一阵阵的鼓涌,让她没有办法冷静回话,双手不自觉抵住他胸膛,“他伤重晕过去。”
后面那个问题凝烟没有回答,她是怕叶南容知道,她也怕所有人知道,因为她已经决定离开,她不会原谅叶南容,也不能再与叶忱有什么。
她的缄默让叶忱笑起来,笑意却不进眼里,“他伤重你将他留下,却推着我的伤口。”
凝烟警觉自己按在哪里,赶忙要收手,叶忱按住她的手掌,掌心被压着紧贴他的伤口,传递来的心跳让她手心发麻。
不敢推又抽不出,凝烟一时恼急,“叶南容与我说,他是被人下药,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还有那份放妻书。”
叶忱从来就不怕她知道,只要能让她回到身边,什么事他都会做,“说句自私不好听的话,我乐得见到如今的局面,那份放妻书也是我扣下的,因为我在等,等有朝一日或许我还有机会,我不告诉你,因为我不敢笃定你会不会后悔。”
“会不会又一次选择他。”
低沉压抑的嗓音贯进凝烟耳中,纠缠着她的心,无形却紧锢,血液难以流通的窒息感令她轻轻发抖,她以为他永远可以从容不迫,云淡风轻,他却说了不敢。
这一刻,凝烟心里的动荡如千层巨浪,应该为众人仰之弥高的存在,因为她而跌落俗尘,生了嗔痴。
她怎么配,又怎么担得起。
她用力把手把手往后抽,压在手背上的大掌却不肯松,掌心感觉到温烫湿黏血液,她急道:“小叔!”
叶忱继续说:“你还不愿接受也好,要回江宁也可以,京城与江宁也不算太远,无非我多来回几次,这总是能做到的。”
“但我管不住你的心。”叶忱缓缓说着,眼中的侵略感在逐渐加深,随时有一发不可收拾的迹象,“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一次,你会心软么。”
凝烟唇瓣微翕,难以自持的急喘,手心被不断洇出的血液所烫,慌急之余,还有强烈叠起的心绪在搅乱她的理智。
她没有心软,可她也清楚自己没办法做到心安理得与叶忱在一起。
她无法回馈他的情感,甚至想不出自己有什么能给他,一直以来都是他在对她好……凝烟空洞的目光失神许久,又慢慢聚起一点点亮。
但他若想要她,她愿意给他,似乎,她也只有这个能给。
在她离开之前。
在逃避不得境况,和已然的混乱思绪之下,凝烟如豁出去般迎着叶忱的目光,慢慢的,用双手攥紧他的衣袍,垫起足尖,仰头,将不断呵气,轻颤的唇瓣倾送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