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凝烟醒来后又休养了一日,一行人便加紧赶赴江宁。
马车行在官道上,迎面遇上一队赶路的戏班子,凝烟看着那些架在板车上唱戏用的家伙事,便又回忆起了在天明教发生的事,心有余悸的同时,最后师渊给他们看得那场戏,深深印在她心上。
叶忱注意到她的出神,视线顺着她的目光自半敞的车轩看出去,幽邃的眼底微起波澜。
“怎么了,在想什么?”叶忱问。
他能记起前世,那就代表凝烟也同样有可能会记起。
凝烟回过身,沉思着问:“我在想,我们在天明教看到的那出戏,说得究竟是不是真的。”
虽然自己也觉得荒唐不可思议,可她在听戏的时候,竟然也能深刻感受到戏中人的悲戚。
凝烟偏头目露困疑,“难道开祖皇帝当真是夺得本该属于自己侄儿的皇位,夺了他的妻子。”
叶忱眸色深晦,在凝烟说出最后那句话时,他意想不到的升起慌怒,缄默许久,才开口:“历来皇朝更叠,总有不臣者蓄意抹黑,这不过是天明教用来动摇民心的手段。”
凝烟也觉得这个解释才为合理。
她擡起眼睛,叶忱也正看着她,她没读懂他眼里真正的深意,只略显不自然的笑了笑说:“我想也是,若不然开祖皇帝与司嫣皇后的夫妻伉俪,又怎么会为世人所诵流传至今,还有那万千寺庙里的长明灯。”
“是。”叶忱回答的很轻。
伉俪情深,是他疯执守着一具没有生息的躯体,长明灯,是他为缚着她的魂魄,生生世世只能和他在一起。
而他绝不会让她有任何机会想起。
抵达江宁的前一夜,他们投宿在客栈,丹枫伺候凝烟洗漱更衣完,轻声道:“夫人早些歇息吧。”
凝烟隔着铜镜望向丹枫,“小叔可睡下了?”
丹枫摇头,“应当还没有。”
凝烟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那日之后,小叔确实没有再催逼她,只无微不至的照顾关心她,让她越来越沉溺,一边是对叶南容的失望,一边是她渴望的,独独一份的偏爱。
每一天她的心都在动摇。
凝烟与叶忱几人在江宁城外的一处驿站和大部队汇合,宝杏和宝荔候在驿站外张望,心里都焦急不已。
六爷与夫人真正的行踪只有他们几个近身伺候的才知道,对外都是瞒着的,眼看已经入了江宁,久等他们不来,两人生怕什么时候露了馅,直到看到杨秉屹驾着马车出现在视线里,才长舒出一口气。
宝杏惊喜交加,“来了来了!”
凝烟瞧见两人也欢喜,正要下去,叶忱握住她的手,“稍后就能到沈府了。”
凝烟呼吸轻轻凝紧,叶忱深看着她,“烟儿,我该以什么身份送你到沈府。”
从他喉间轻绻吐出的两个字,缠过凝烟耳畔,如同春风拂过水面,波澜泛泛,藏裹在温情之下强势,以不动声色的姿态悄然欺进她的心防。
她承认她不想失去,她贪恋这些时日来的温情,她问自己对叶南容的失望还不够吗,他日回到叶府,回到巽竹堂,又是日复一日无止境的孤寂。
她背临塌毁的悬崖,眼前是看似危险的渡河孤木,可走过去,她就能抵岸,她该有些勇气。
凝烟内心反复挣扎拉扯,终于突破抵碍说:“我要先与祖母说,才行,不能惊着她。”
叶忱好看的笑起来,“好。”
宝杏和宝荔看到凝烟走下马车,迫不及待的拥上去,“夫人可算来了。”
光是这个称谓,凝烟就已经感觉到沉重的压力,余光看到走在她身后的叶忱,她重新定下心神。
队伍在汇合后就一同进了城关,包括沈从儒在内的江宁官员皆以恭候多时,看到叶忱走下马车,纷纷低腰行礼:“下官见过叶大人,叶大人舟车劳顿,一路幸苦。”
叶忱擡手做了个姿势:“沈大人无需多礼。”
凝烟坐在后面的马车上,也走下来对着自己父亲行礼道:“女儿见过父亲。”
沈从儒看到女儿,欣慰和蔼一笑:“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母亲祖母收到叶家的书信,早早就盼你回来。”
他目光张望了一下,“怎么不见三郎。”
叶忱看了眼凝烟,看她犹豫便开口:“此番是我送凝烟回乡探亲。”
沈从儒愣了,凝烟更是心生慌乱,快速看了叶忱一眼,对自己父亲道:“夫君初入翰林,事务繁多,恰逢小叔夏巡,女儿便与小叔一同动身。”
沈从儒反应过来,笑说道:“原来如此。”
又受宠若惊的对着叶忱一拱手:“小女一路上烦劳大人了。”
得知女婿没有前来,沈从儒原本还咯噔了一下,但能让叶大人相送也是十足的面子。
只是任他怎么想,也想不到二人之间会有蹊跷。
“叶大人一路疲惫,不如先去府上小坐。”沈从儒试探问。
凝烟已经紧张攥着双手,头都不敢擡,叶忱也不好将人逼太紧,既然她松了口,沈家人他自有方法去应对。
于是道:“先去衙门。”
末了又吩咐杨秉屹:“你陪同一起送夫人去沈府。”
杨秉屹领命说:“是。”
……
下了马车,站在沈府外,凝烟有种光如隔世的惆怅,沈老夫人连同秦氏,二姑娘沈凝玉都等在门口。
沈老夫人年事以高,手柱着拐杖,看到凝烟,两眼激动含泪,“烟儿回来了。”
凝烟眼眶顿时变通红,快走过去掺住沈老夫人,哑声唤:“祖母,凝烟不孝,那么久才来看你。”
沈老夫人揽怀住自己疼爱的孙女,不断摩挲她的臂膀,“回来就好,快让祖母看看,可是又长模样了。”
沈老夫人像哄孩子般捧住凝烟的脸庞,给她擦掉眼泪,点点她哭红的鼻尖,“果然是祖母的娇娇囡,愈发出落的好看了。”
“祖母。”凝烟喃喃嗔,又哭又笑。
温氏笑意融融的在旁看着祖孙两人,视线则精明扫视过队伍,正疑惑怎么不见叶三公子,杨秉屹上前拱手道:“见过老夫人,夫人,属下奉叶大人之令,送三少夫人回府。”
同行的沈家仆人赶紧也上前做了解释,温氏恍悟过后,笑得愈加和气,“快快,都别在门口待着了,进去说。”
一擡擡的回门礼送进府里,温氏即羡慕又酸妒,她哪能想到凝烟的运气那么好,只几年过去了叶家能再提婚事,她摇身嫁进京,成了叶家三少夫人,反观自己女儿,也不知能不能有这样的福气。
她用手肘推了推沈凝玉,“还不快去掺着些你阿姐。”
沈凝玉比凝烟小了三岁,眉眼间还带着少女稚气,她正跟在后头张望着自己姐姐,听到母亲的话,愣了愣,走上前扶住凝烟的手臂,“阿姐。”
凝烟抿笑点点头,“凝玉。”
沈凝玉藏不住情绪,忐忑之余又含着欣喜,最终不自然的把头低下。
众人坐在花厅热络的围着凝烟谈笑,沈从儒派人回来传话,说夜里叶忱要来府中用饭,秦氏又赶紧去张罗准备,生怕怠慢。
凝烟送沈老夫人去房中歇息,回到屋里,关上门,祖孙两才说起体己话。
“你在叶家可一切都好?”沈老夫人用力握住凝烟的手,满是思念的望着自己孙女,“你从小就性子软,身边又没个撑腰的,祖母日日都担心。”
孙女刚出嫁那段时日,她几乎夜夜做梦,有事更是想着想着就落泪,怕她受委屈,后来又安慰自己,她性子乖巧懂事,想来也能得亲家喜欢。
凝烟有一肚子的话想对祖母说,可看着她鬓边又多出许多的白发,鼻子发酸,一个劲儿摇头说:“一切都好。”
可沈老夫人看着她从小长大,哪能看不出她的不对劲,想到叶家送来的信里明明说三郎一同前来,临到却只有孙女一人,虽然有理由,但这纰漏不该是叶家这样的高门会出的。
她坐直身体,正色看着凝烟:“你与祖母说,为什么这次三郎没有与你一起来。”
“祖母……”凝烟下意识想隐瞒,可又想到自己答应小叔的事,她早晚都要告诉祖母。
但真正临到要说,才知有多难以启齿,她无比挣扎的蹙紧眉心,良久才深吸一口吸,鼓足勇气,对沈老夫人开口,“孙女不孝,有一事,想与祖母说。”
“可是叶三郎待你不好?”沈老夫人情急胸闷,捂着心咳了起来。
凝烟看她咳的不住气喘,慌张起身给她拍抚后背,“祖母这是怎么了?”
“祖母没事。”沈老夫人摆手,拉她到身前,“你且说是怎么回事。”
凝烟在祖母的目光下难堪低下头,“夫君他心不在我,我……”
她难以启齿的抿了抿唇,“我。”
“笃笃”的叩门声打断她将要脱口的话。
已经是黄昏,凝烟以为是下人来请用膳,推门进来的却是气喘嘘嘘的沈凝玉。
“阿姐,祖母。”她一手抚着急喘的心口,一手指向外院的方向,满眼喜色的说:“姐夫来了!”
……
凝烟一路往外院走,脚下虚浮的厉害,眼里迷惘又混乱,凝玉说叶南容来了,可他怎么会来?
他怎么会,在这时候来?
绕过折转的回廊,走过垂花门,凝烟蓦然顿步。
远处背着夕霞匆匆而来的,不是叶南容还是谁,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他,风尘仆仆,焦急写在眼里。
叶南容也看到了凝烟,顿步之后更快地朝她走来,衣袍翻飞,每一步都是那样急切。
他日夜兼程,换了不知几匹马,疾驰时风打在脸上,每次的刺痛都让他心里的慌乱变的更浓更重,他从没有这样后悔,自己为何到此刻才醒悟。
他为什么不早早知晓,他应该早早知晓,他喜欢沈凝烟,他的自以为是,自我赋予的枷锁是那么可笑。
叶南容走到妻子身前,“凝烟。”
他眼里袒露的情绻,让凝烟无措,不自觉的轻轻后退,叶南容快速伸手将人揽入怀中,臂膀用力收紧,哑声道:“对不起,我来的迟了。”
凝烟僵硬被缚紧在他怀里,茫然失措的喃语:“……夫君。”
她擡眸,看到叶忱出现在青石路的那头。
他一如分别前那样,穿着鸦青色的圆领儒衫,峻挺的身形被逐渐升起的夜色拢得阴翳晦暗,那时他含笑看着她,此刻眼里的凌寒几乎让她席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