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晏和与雪嫣所乘的马车沿着小路离开,只有那凄入肝脾的哭喊一直挥散不去。
吕氏跌跌撞撞拨开士兵往棺椁处跑去,看到漆黑的棺椁出现在眼前,吕氏整个人僵住,往日的温和端庄不复存在,眼中是震裂的痛心,她捂着心口张开嘴,悲切到极致,使得她发不出一丝声响。
谢珩心惊上前,“母亲。”
吕氏一把抓住他的手,眼泪已经流满面庞,她的手越握越紧,两眼是那么迫切的盯着谢珩,她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嘶哑着声音一遍遍问:“你弟弟呢,你弟弟呢!”
谢珩双目染赤,呼吸如刀割,他在吕氏的逼视下艰难开口:“二弟……二弟就在这里。”
谢珩擡指指向那具棺椁,目光却不忍看过去。
吕氏一把松开他的手,不会的……不会的……策儿最是骁勇善战,他应该随大军凯旋,骑着战马于千军万马之前,怎么会躺在这么一具冷硬的棺材里。
是她,是她一直逼他,甚至让他代替兄长上战场,还在他问自己是不是希望当初死的是他的时候,狠狠给了他一个巴掌……他是死了心,对她这个做母亲的死了心。
吕氏呼吸越来越急切,冲到棺椁前,整个人扑了上去,抱着棺椁悲痛嘶喊,“母亲知道过去是母亲错了,是母亲对不起你,策儿……是母亲对不起你……”
凄痛的哀嚎让在场之人无不心感动容,就连老天似乎也感到悲伤,天地暗沉压抑,疾风在林林呼啸,如同哭鸣,所有人心上都像是压了块沉甸甸的巨石。
谢老侯爷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得尤为缓慢,这位走到哪里的都气势凛然英武的老人,如今眼里只剩下失去孙子的痛心疾首,紧握着拐杖的手微微发抖,眼中满含热泪。
谢老侯爷将手一挥,“扶夫人下去休息。”
容慧和婢子搀扶住哭的肝肠寸断吕氏,“夫人,您千万保重自己的身体。”
吕氏悔不当初,抓着棺椁不肯松开,“策儿,你不能连弥补的机会都不给母亲,就这么走了。”
“如今你再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谢老侯爷沉声一喝,见吕氏这般模样更是怒不可遏,人在的时候不闻不问,现在人走了知道后悔了,她就是哭掉一条命也没有任何作用。
谢珩不能让局面更混乱,几步过去将吕氏拉开,交到容慧手里,“扶母亲去营帐休息片刻。”
容慧赶忙把人扶进了一旁的营帐。
谢珩走回到谢老侯爷身边,铺天盖地的自责和歉疚让他无颜面对谢老侯爷,重低着头道:“祖父,是我没有照顾好二弟。”
谢老侯爷制止他再往下说,“身为将士便要随时做好为家国,为百姓战死的准备。”
谢老侯爷撑着拐杖走到棺椁前,擡手慢慢放到棺盖之上,如同拍着谢策的肩头,”将命留在战场之上,不丢脸,是身为谢家子孙的光耀。”
谢老侯爷字字句句掷地有声,虎目含泪,随着肩膀抖动,眼泪落在了棺椁之上。
谢老侯爷重阖上眼,“祖父带你回家。”他转过身扬声吩咐:“起棺,回京!”
……
第一场冬雪在长安城里落下的时候,正是谢策出殡之日。
天还未亮,从窗子里望出去是一片漆黑,雪嫣屋内也没有点灯,只有镣炉里的“噼啪噼啪”的火星子在冒出微弱的光亮,明明灭灭,将雪嫣的脸照的不甚清晰。
她缓缓眨动无神亦无光的双眸,耳中忽然传进飘渺不真切的哭喊声,随着哭声在夜色中越来越清晰,雪嫣揪在被褥上的手也越攥越紧,每个指甲都泛起了白。
哭喊声是由出殡的队伍所传出,今天是谢策下葬的日子。
她每天都在不断告诉自己不要想,不要记起,她也确实是这么做的,她白天不是陪着母亲就是与顾玉凝待在一处,一刻不让自己有空闲胡思乱想,夜里就逼着自己入睡。
可是今夜她无论怎么做也不能让自己睡着,一直睁着眼睛在到现在,直到出殡队伍走过顾府外的长街这刻,她才不得不的承认,她真的忘不掉了。
谢策你不可以这样过分。
院墙外的哭声刺激着雪嫣的神经,她忽然掀了被褥起身,连鞋也顾不上穿,就这么踩着冰凉的地面走到镣炉前,将一直捏在手心里的平安符放到镣炉之上。
雪嫣双目通红,恨极了一般盯着手中的东西,火焰在下方张牙舞爪的撩烧。
为什么日日把它放在身上,为什么不扔掉。
谢策就是让你活着也不能安心,他就是要折么你。
松手,只要松手,烧了它,一切就都过去了。
雪嫣一遍遍对自己说着,将攥紧着至发疼的手指缓缓放开,就在火舌已经卷住平安符的那刻,她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猛的将已经燃了一角的平安符收了回来。
雪嫣慌乱用手拍灭上面火苗,哪怕被灼着掌心也顾不得。
看着被血污染红的平安符上又多了一块被燎烧出的破洞,一如谢策满是伤痕的身体,雪嫣一下就落出了泪,一滴连着一滴不断砸落。
身体好似不堪重负,摇摇欲坠,雪嫣再也支撑不住,抱着膝慢慢蹲下来,握着平安符的手用力攥紧,“谢策,我好冷啊。”
……
一夜未睡,同样睡不踏实的还有顾玉凝,一清早,她就起身梳妆,往雪嫣溶梨院走去。
雪嫣在陈晏和的安排下比谢珩等人晚了三日入京,故而顾玉凝与林素兰始终都认为她离京的这段时日是去了平襄陈家旧宅。
之所以顾玉凝会感到不踏实,是因为雪嫣自从回来之后就一直不对劲,她虽然在人前表现的与平常无异,但那种感觉就像是在刻意强颜欢笑,而且她不止一次看到雪嫣一个人的时候,总会目光涣散恍惚的出神,就好像陷在不能抽身的困境之中。
谢策的死只怕对她影响不小,毕竟两人纠缠牵扯了近四年之久,真要实打实算起来,雪嫣真正与谢珩相处的光景也不过才一年多而已。
今日是谢策出殡下葬的日子,担心雪嫣会胡思乱想,所才以早早就起了身想去陪她说说话,省的她一个人会胡思乱想。
顾玉凝一路想着往溶梨院走,并没有注意到小径自岔路走来的陈晏和,还是他出声唤了声姈姈,顾玉凝才停步转过视线。
“姈姈可是要去看四姑娘?”陈晏和问。
顾玉凝轻点点头。
见顾玉凝满目担忧,陈晏和也跟着操心蹙起眉,“我也感觉四姑娘的状态不太对劲。”
“你都感到觉到了。”顾玉凝走上前,肩膀与他轻轻碰在一起,压着嗓子轻声道:“我是提也不敢提,劝又无从劝,你主意多,你想想办法。”
每每这时顾玉凝总是难以泄愤的想讲谢策拖出来狠骂上一顿,但想到他人都已经死了,又只能把气往肚子里咽。
陈晏和低下那双桃花眼,看了眼两人相抵的肩臂,眼中有些吃味的酸意,往日对他退避三舍,事关顾雪嫣她总是格外上心。
“依我看,四姑娘如今在留在长安只会触景伤情,与大公子的关系也尴尬,倒不如,就让四姑娘还是回到陈家,远离伤心地,或许心境也能有所缓和。”陈晏和如是说。
顾玉凝扬起视线,眉头皱得紧紧的,“你出的什么馊主意。”
雪嫣好不容易没了后顾之忧,可以安心住在家中,他却说什么把人送走。
顾玉凝狠狠瞪了他一眼,“再说了,我妹妹与谢珩的关系怎么尴尬了?”
少了谢策这块绊脚石,他们就可以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陈晏和一边受着她的眼刀子,缓缓叹息,“四姑娘和大公子之间隔着二公子的一条性命,他们如何还能毫无芥蒂的在一起,谢夫人也不可能会同意四姑娘过门,将来大公子总有娶亲的一天,到那时,你让四姑娘如何自处。”
顾玉凝抿着唇角,面容不悦,她承认陈晏和说得不无道理,但她就是忍不住发恼。
谢策死了一了百了,谢珩还可以另娶他人,凭什么就她妹妹要受那么多罪,失了正儿八经贵女的身份,失了清白身,若是谢珩将来真的娶了别的女子,雪嫣该怎么办。
顾玉凝越想越气上心头,迁怒般用力剜了陈晏和一眼,绕过他就走。
走出一段,她又开始思索陈晏和的话,让雪嫣离开长安城,有一个新的开始,也不失为一件坏事。
顾玉凝停下步子摇摇头,暗骂陈晏和乱出主意,自己怎么也往这处想了。
顾玉凝去到溶梨院的时候,雪嫣已经起来了,没有像她预想的那样魂不守舍,而是在院子里修剪新摘的腊梅插到花瓶中。
看到顾玉凝从月门下近来,雪嫣俏声笑道:“阿姐怎么如此早就来了?”
顾玉凝一边打量着她的神色,试探着问:“这天一下就冷了,你昨夜睡得可还好?”
雪嫣专注摆弄着手里的腊梅,抽空颔首,“是有些冷,不过睡的倒是还行。”
顾玉凝松了口气,心道是自己多虑了,兴许再过些时日雪嫣就彻底放下了,还好自己没听陈晏和胡说八道。
顾玉凝放松下眸色走上前,帮着雪嫣一起插花,余光瞥见她的双手,才放下的心又被拎了起来。
雪嫣两只手被冻得通红,指尖更是略微有些发紫,她却好像没有感觉一样,还在捏着冰冷的花枝,左右调弄。
仔细看就会发现,她的动作根本没有章法。
顾玉凝喉咙发干,“你在这弄多久了?”
雪嫣不明所以的看着她,“有一会儿了吧,怎么插都不好看。”
“别插了。”顾玉凝夺下她手里的花枝,摸到她冰冷的手,心跟着凉了半截。
谢策的死对她的影响真的就那么大。
顾玉凝紧握住她的手,勉励微笑,“我有点冷,我们进屋坐会儿。”
雪嫣看着她担忧的目光,知道顾玉凝在担心她,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没有事,她只是不能让自己闲下来。
自己要是再不点头,只怕阿姐要被吓坏了,雪嫣微微一笑点头道好。
熬过最寒冽的腊月,看着消融的冬雪和枝上又生的新芽,雪嫣才觉得自己像是回来活了过来,不会再整夜整夜的梦到谢策,也可以坦然想起他,但心里就好像是空了一块,偶尔有风吹进来,让她彻骨生凉。
谢珩平乱有功被一举提拔到谢策当初的位置,接任京兆府尹一职兼刑部侍郎,又被授与世子,似乎一切都在无声无息中回到本来的轨迹。
雪嫣收到紫芙来传,说谢珩想邀她相见的时候,她正在与顾玉凝坐在一起打络子。
雪嫣还没有回话,顾玉凝就在一旁用手肘撞她,“快答应啊。”
这还是自雪嫣回京到现在,谢珩第一次提出要相见,顾玉凝这些日子别提有多着急,好不容易谢珩有了动静,可不得快点催雪嫣去相见。
雪嫣垂下眼帘,她一直回避不见谢珩,但该来的总是要来,不管怎么样,他们都该说清楚。
雪嫣让紫芙去回话,答应相见。
看着顾玉凝如释重负的样子,雪嫣在心中苦笑,她恐怕又要让阿姐失望了,回头还得挨训。
翌日,雪嫣如约去到西胧河畔,一艘画舫靠在岸边,在船下等候的卫萧看到雪嫣过来,走上前道:“姑娘请上船,世子已经在上头等候。”
“世子”二字让雪嫣沉静的眼波随之一晃,她收敛起情绪走上船支。
谢珩背手站在窗子,目光口远眺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听见脚步声他极快转过身。
雪嫣站在隔断的珠帘处,两人静静相望,一种时过境迁,精疲力竭的无力感油然在两人之间。
“你……近来可好?”谢珩先开了口。
他不是不想见雪嫣,可是他如何也无法忘记战场之上紧密相拥的两人,也无法忘记谢策死在他面前的模样,一切的一切让他难以释怀。
直到今时今日,他才有勇气来见她。
雪嫣点点头,片刻才想起回话,“好,你呢?”
谢珩亦道:“我也很好。”
其实两人心中都明白,怎么可能好。
画舫推开水面的波纹,缓缓往湖中央行去。
雪嫣与谢珩对坐在窗子边,明明心中有千言万语,开口却只剩苍白的寥寥几字。
雪嫣偏头看着水天连成一线的旷阔天地,心却被挤压的不能喘气,她甚至不敢去看谢珩的脸,从前她在谢策脸上会找谢珩的影子,而如今,她看着谢珩,总感觉下一瞬他的脸就会变成谢策那张满是鲜血,苍白不堪的脸。
雪嫣反复调息,让自己定下心神,重新转过目光看向谢珩,“看到你一切都好,我就放心了,如今皇上重新重用你,便是信任你……”
雪嫣抿住唇,她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连自己都听不下去,沉默许久,才接着道:“将来,你一定也要越来越好,连同侯府一起。”
谢珩想要她给他一个跨前一步的力量和勇气,只要她说一句需要他,他可以放下一切,毫不犹豫的走向她,可是她的字字句句里,已经绝口不提“他们”。
雪嫣站起身,“我出来太久,母亲会不放心……就,先走了。”
看着她转身,谢珩只觉得心头痛绞。
“雪嫣。”他起身追上去,目光紧攫着她的背影,“你说将来,我们还有将来吗?”
雪嫣心中压抑难挨,喉咙好像被一团散不开的阴云死死堵着,她反复握紧手心,转过身回望着谢珩压着苦痛的双眸,“时安,我们总是错过,一次,我们不放弃,两次,我们还是不肯罢休。”
“可三次,四次……或许,说明我们是真的有缘无份。”
而此刻不远处,另一艘画舫之上,吕氏满眼震怒愤然的看着船上的二人,下人来与她说谢珩与这顾家女相见的时候她还不信,没想到是真的。
谢珩怎么能如此糊涂,还敢来见她,此女子就是个祸害,她把她两个儿子害成这样,还敢出现!
作者有话说:
就让狗子再死两天,毕竟他活过来也改不了狗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