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半刻的时间,雪嫣终于开始发汗,谢策松开折紧的眉心,取了她身上针,拉起衾被仔细为她盖上。
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谢策还要赶回宫中,无法继续陪着雪嫣,他擡指替雪嫣理了理鬓边散乱的青丝,温缓的嗓音里噙着不舍,“我会早些回来。”
雪嫣尚在昏睡之中,即听不见更无法回应,虽然已经开始退烧,但她眉心间浅浅浮着的灰白仍让谢策感到不安。
“若再有下次,你知道后果。”谢策注视着雪嫣的目光专注温柔,吐字却异常冰冷。
紫芙神色一紧,立刻跪地道:“属下一定好好照顾姑娘。”
谢策又静静看了雪嫣许久,才起身去一旁更衣离开。
淋漓的汗水印透雪嫣身上的衣衫,湿凉凉的黏在身上十分不舒服,辗转几番,雪嫣缓缓睁开眼眸。
紫芙正拧了帕子要给雪嫣擦身,见她醒来喜出望外道:“姑娘可觉得好些了?”
雪嫣浑身虚乏,就连动一下指尖都感觉累极,手腕上的伤口更是不停的泛着疼,可她却好似麻木了一般连眉头都不肯皱皱,整个人空洞无神。
紫芙心里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就好像姑娘只是人还活着还会呼吸,心却已经死了,她放轻了呼吸,轻手轻脚的替雪嫣擦身换衣。
日过中时,青墨赶回了澜庭小筑,他站在青石桥上往小楼二层张望了两眼,隐约可以看到雪嫣倚坐在窗棂后的半片身影。
“世子让我来看看,姑娘如何了。”青墨询问紫芙。
“烧倒是退了,就是精神仍不济,也不肯吃东西。”紫芙摇着头,声音里满是忧虑,都过去半日了,姑娘连一句话都没说,即便换药时也不吭声,安静的她都感觉到了可怕。
青墨闻言焦灼地挠挠头,猜测姑娘是还在与世子置气,他要是这么回去复命,自己少不了要被世子迁怒,“那你就给姑娘灌进去。”
紫芙擡起眼看着他。
青墨赶忙摆摆手,“我瞎说的,可不吃东西总不是办法,你想办法做两道开胃的小菜。”
紫芙点头。
……
太子一案有了进展,证据直指向二皇子,二皇子坚称是遭陷害,仁宣帝盛怒之下亦没有直接给其定罪,只将其圈禁在宫中,命三司再查。
谢策虽不直接参与查办,却也极忙,当初他治好的太子,也是最清楚太子身体状况的人,三司的几位官员不免要来向他请教。
谢策正与都察院王大人一同往京兆府外走,看见刚回来的青墨直接便问:“如何了?”
有旁人在青墨自然不好多言,只道:“回世子,已无大碍。”
谢策听出他言语里的迟疑,略微皱起眉,王大人见状道:“谢大人若是有要事,可先去忙。”
“无妨。”谢策朝他擡手,“王大人请。”
等谢策忙完打算回澜庭小筑时,谢老侯爷又派了人来请,谢策不得已只能先回了趟侯府。
从谢老侯爷书房出来天色已经浓黑,谢策站在廊下揉了揉眉心提步往外走去。
“二哥。”带嗔的女子声音从身后传来。
不等谢策回头,人就已经跑到了自己跟前,谢语柔双手一拦挡住了他的去路。
谢策看她一副拦路虎的架势,有些好笑的问:“怎么了?”
谢语柔微板着小脸,“二哥可是又要宿在外头。”
虽然过去二哥也不时会宿在府衙,却也不像现在这样几乎不在府中住,每次回来也是很快就走,她害怕二哥这样成天住在外头,会与他们越来越离心。
谢策淡淡解释,“近来衙门事多,我住在外面也方便。”
“二哥都已经忙了快两月了。”谢语柔嘟囔着又说:“而且今夜都那么晚了,二哥就别走了。”
她说着去拉谢策的胳膊想把他往墨云居拖去。
谢策看了眼天色,朝谢语柔正色道:“别闹了。”
他语气稍微严肃一点,谢语柔立马就老实了,虽不情愿,还是撅着嘴松开了他。
……
等谢策回到澜庭小筑,已是深夜,放跨进院子紫芙就疾步走上前:“世子可算回来了。”
谢策视线从紫芙焦灼的面容上划过,心一下就沉了。
“姑娘一日都没有吃东西,就连药也不喝,自过了午时就一直在睡。”紫芙慌着声说。
方才雪嫣睡着的时候,看着她极其安静的模样,紫芙甚至不只一次去探其鼻息。
“这就是你说得无大碍。”谢策回头冷冷看向青墨,凌厉的神色让青墨眉心一跳。
“属下来时确实是见姑娘状态尚好。”这话青墨都是提着心说的。
谢策没有理会远远看着没有亮灯的湖心小楼,加快步子走去。
点上灯,柔和的光窜起照亮了屋子,谢策看向床上,雪嫣背对着他蜷着身子静静躺着,薄衾勾勒出的身躯纤瘦弱小。
身体被搂抱进怀里,雪嫣立时便惊醒过来,身子跟着一抖。
如同惊弓之鸟的反应让谢策心头一痛,他轻拍雪嫣的后背,柔声轻哄,“别怕,别怕。”
雪嫣逐渐平息惊乱,没有反抗的任由谢策抱着自己,目光沉静如水。
谢策扶着她的双肩看着她,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憔悴苍白的让人心惊,那双眼眸更是涣散无光。
谢策眉心一沉,俯身与她额头相抵,又替她把了脉,烧已经退了,但脉象却比之前还要虚弱,隐隐所呈现的败相更是与当初她病重被送至寺庙时一致。
谢策又惊又怒,却不敢表现出来,深吸了口气道:“下人说你不吃饭,也不肯吃药,身子如何受的了?”
雪嫣把手腕从他手中抽出,一言不发地就要躺回去,脑袋还未沾到枕子就被谢策一把捞回到了怀里了,不由分说的抱着她坐到了桌边。
“听话,吃了再睡。”
谢策亲自夹了菜喂到她嘴边,雪嫣偏头闭过,目光出神地望着地面。
谢策好脾气的没有发作,又盛了勺汤,“不喜欢吃菜就喝些汤。”
把桌上的几道菜都喂了个遍,雪嫣始终不理不睬,谢策点点头,仍是慢声慢语,“嫣儿是要我亲口喂进你嘴里才肯张嘴。”
雪嫣眼底的厌恶不加掩饰的流露出来,谢策呼吸微窒,旋即扯了扯嘴角,不是已经知道她过去的温情都是装出来,又有什么可意外。
谢策再次夹起菜送到她嘴边,雪嫣慢慢张嘴吃下,明明是再清淡不过的一道地三鲜,她吃到嘴里却泛起一股强烈的恶心,往下咽的时候更是连胃腹都在抗拒。
忍耐着吃下一些,雪嫣就不肯再吃,谢策也没有勉强,吩咐下人去煮药,自己则抱着雪嫣絮絮说着话。
屋子里始终只有他一人的声音。
“嫣儿,你跟我说说话。”谢策将头靠近雪嫣的颈侧,贪婪沉嗅着她身上的气味,闷沉的声音竟带了几分极细微的请求。
紫芙端了药上来,谢策擡起头对雪嫣微微一笑,“嫣儿,该喝药了。”
雪嫣这次没有拒绝,自己捧着碗顺从的把药喝下,谢策目露喜色,“嫣儿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只是话说完不过一会儿的功夫,雪嫣忽然痛苦弓起腰,把刚服下的汤药以及吃下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
谢策脸色一变,“嫣儿!”
一连数日,雪嫣几乎吃什么吐什么,无论谢策拿多名贵的药吊着,还是抵不过她一日比一日消瘦,那时在庙中她同样病重,但因为心怀希望,所以坚持活了下来,而现在她是一心求死。
谢策就是医术再好,也救不回一个不想活的人,他却不肯罢休。
雪嫣吃了药就会吐,谢策就在她服下药后强其按穴道令其入睡,再施针为她调理,可即便这样,雪嫣还是一再的憔悴下去。
夕阳渐沉,谢策拥着雪嫣坐在窗子的软榻上旁赏看夕霞,下巴轻轻蹭着她的发顶,声音轻如烟雾,“嫣儿,我退一步,我不要你爱我了,你只要留在我身边,好不好。”
雪嫣昏昏沉沉的靠在谢策怀里,有些想笑却没有力气,她想谢策是真的退了一步,以往何曾听他说过“好不好”这样商量的话。
依旧没有回答。
自那日后,雪嫣就再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任凭谢策如何放低身段好话说尽,都换不来她的一丝声响,她就这么在他眼前日渐枯萎。
谢策从没害怕过失去,只要是他想要的,他会想尽办法得到,如是不能,那就谁也别想拥有。
他从没有像此刻这般慌张无措过,圈在雪嫣腰上的手臂不住收紧,感受到她嶙峋的骨骼又猛的松了力道。
谢策执起雪嫣的手腕,上面的疤痕已经只剩下一到极浅淡的印记,他用指腹小心翼翼的抚过,低声喃语,“嫣儿会好起来的,像这疤一样,都会好。”
紫芙从楼下上来,雪嫣阖眼靠在谢策怀中,像是已经睡着了。
谢策则将一个不知装有什么的瓷瓶拿在手里,专注地看着,他轻轻转动瓷瓶,眉宇间刻着犹豫。
听见脚步声,谢策收起瓶子问,“何事?”
紫芙低眉道:“回世子,青墨说若是再不动身,就该误了时辰了。”
谢策在雪嫣脸侧轻轻落下一吻,“我很快回来。”
……
谢策与赵令崖及楚韶阳和其几个幕僚议事到深夜,赵令崖命幕僚退下,低头呷了口茶,看向谢策,“有烦心事?”
谢策捏了捏眉心,懒懒撩起眼帘,似笑非笑的看他,“我的烦心事不都是你给的。”
“得旬清如此看重,我真是受宠若惊。”赵令崖品着茶像吃酒般轻轻咂舌,面带笑意。
“嗯。”谢策应付自如,“我亦心甘情愿。”
“行了行了。”一旁的楚韶阳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摆摆手道:“你们这样,弄得我觉得自己坐这儿都多余了。”
赵令崖笑了笑,命下人添茶,楚韶阳看着盏中清寡的茶汤,不甚满意的摇头,”上些酒罢,三月不能寻欢,喝点酒总可以,酒色不沾,莫不是要将人逼成和尚。”
赵令崖命人拿来酒,同时吩咐,“不必给我。”
谢策亦是擡掌拒绝。
楚韶阳拎着酒壶,顿感无趣,“你二人也是与和尚无异了。”他自斟自酌一杯算是解了念头。
谢策无意再坐下去,起身告辞,楚韶阳也站起身,“一起走。”
两人前后脚走出府邸,谢策沉默听着楚韶阳在耳边长吁短叹,口中所言皆是温柔乡,销魂窟。
“我才在瑶春楼新得一个妙人,掷千金买她半年不伺候别人,这下倒是好,三个月就这么被磋磨没了。”
谢策轻鄙勾笑,垂下眼帘又擡起,淡声问:“若有一日,你发现怎么也留不住。”谢策顿了顿,才接着道:“非常喜欢的人,你会如何做。”
楚韶阳连想都没想,张口便道:“那就换一个,难道还怕少了会讨欢心的人不成。”
换一个?
谢策眼睫下覆,将脑中那张哭也好,恨也好,媚也好的脸换做旁人,所有的情丝都变作厌恶。
谢策凌厉而极致的否决了这个念头,他只要顾雪嫣。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