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策脸色立时就沉了下来,紧握的双手上青筋暴起,声音透着冷冽,“大哥和祖父母亲商量过么,便去请皇上赐婚。”
谢珩收起笑意,冷静从容地看着他,“那夜我与你说的,你若是还记得,便该明白我为何这么做。”
谢策下颌凌厉绷紧,谢珩这一遭真是打得他措手不及,他再善于忍耐,也按耐不住心头翻涌的戾气。
“皇上命我调任至岭南,待成婚后,我便会带雪嫣离开。”谢珩言语温和,说出了话却是一次比一次让人震惊。
在他身后的卫萧垂下目光,皇上又怎么会轻易答应赐婚,岭南极穷苦,多年来赋税都交不清,是主子许诺以三年为期,让岭南得一正常缴纳赋税为条件,才向皇上求来的赐婚。
谢策眯了眸,“调任?”
“这些年侯府全靠有你撑起,父亲在天有灵定会欣慰,我调任的期间,将侯府交由你我也放心。”谢珩擡手按在谢策肩上,笑的同时,眼底锋芒乍现,“我只要雪嫣。”
谢策眸中精光一闪,反倒沉静了下来,阖眼轻笑。
不过转瞬,浅薄的笑意便消失无踪,谢策擡起幽邃深沉的黑眸,紧压着唇角与谢珩无言对视。
原来如此,谢珩是怀疑他了,他是在告诉他,他不在乎那些,甚至拿侯府来跟他换。
谢珩将手背于身后,“皇上最注重手足情谊,忌讳不睦,侯府的百年威望不能毁在你我手里,二弟懂我意思么。”
四目相对,有些事情不消言语,两人都再明白不过。
……
圣旨很快送到侯府,府上众人对于谢珩调任岭南这样的苦寒之地都大为震惊,赐婚反到成了小事,吕氏更是难以接受,当众斥责了谢珩。
谢策如同事不关己的旁观者,独自回了墨云居。
青墨提心吊胆的跟在谢策身后,如今圣旨已下,一切既成定局,再无回旋的余地。
世子这回是真的棋差一招,本以为拆散了大公子与四姑娘,可谁又能想到大公子竟会独断专行的去向圣上请旨。
青墨跟至屋内,舔了舔唇,“世子。”
“滚出去。”
谢策眉眼沉怒深寒,袖手将桌案上的东西尽数扫落,青墨一惊,低头退了出去。
谢策跌坐进太师椅内,微垂的眼眸里血丝弥散,周身却拢着一层颓丧,苍凉和不甘缠在眼底。
嘴角噙出冷笑,笑意慢慢放大,癫狂骇人,眼里的狠绝好似要将所有都捣毁。
同样接到赐婚圣旨的顾府也是一片哗然。
送走来传召的太监,顾崇文双手捧着明晃晃的圣旨,眉心皱紧,凝紧的面容上是深深的忧虑。
相反林素兰满脸喜色,她因为对顾崇文执意不让雪嫣嫁与谢珩一事心怀怨怼,言语间也不如以往婉顺,“如今圣旨都下了,老爷总不能再一意孤行。”
“你知道什么。”顾崇文目光冷冷瞥去,想到世子那边若是迁怒,就一阵忐忑难安,可此事亦非他能控制,况且到了这个地步,顾家若真的有事,侯府只怕也要被牵扯。
被呵斥的林素兰噤声不语,顾老夫人难得与她站在同一阵线上,对顾崇文道:“我倒觉得这是好事,说明大公子对四姐儿的看重。”
与侯府结亲,对顾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顾老夫人心里打着算盘珠,看雪嫣的面色更加和蔼。
雪嫣始终怔怔低着头,眼里从震惊到无措、戚然、愧、痛……万般情绪就缠在一起。
就算时安求得赐婚又能如何,她注定逃不过谢策的掌控,他就像是挥不走,驱不散的梦魇。
哪怕只是看到他自己都无法安稳,她是自食恶果,早已不再奢求了,为什么谢珩还要如此执着。
下人从屋外匆忙进来,“老爷,谢大公子求见四姑娘。”
顾老夫人满面堆笑:“还不请人进来。”
谢珩很快随着下人走到厅中,雪嫣低埋着头不肯去看他,她自暴自弃般厌恶着自己,同时厌恶迁怒一切,为什么谁都不敢放过她。
谢珩目光深深看过她,向顾崇文等人见了礼,言简意赅道:“晚辈想与雪嫣单独说几句话。”
嗓音温润如常,却隐含着不容置喙的态度。
有了皇上的赐婚,雪嫣等于已经是侯府的人,顾崇文和顾老夫人对看一眼,点点头勉强同意。
顾老夫人则吩咐下人守在花厅外,加上门开着,也没什么打紧。
厅中一干人都退了下去,谢策走到雪嫣身前。
看着映入眼帘的白衣皂靴,雪嫣心中大恸,猛然擡起头,“我不是与你说清楚了,为什么还要这样。”
“我对你已经没有了过往的感情,回不去了你不知道吗!”雪嫣声音沙哑哽咽,眼里深含的自厌与悔恨让谢珩心疼不已。
“若真是你说得那样,为什么还要带着我送你的簪子。”谢珩目光落在她鬓间。
雪嫣僵住身体,咬牙擡手捏住簪子的一端,深吸气闭上眼决绝将其取下,“还你。”
谢珩低眸看着她手里的簪子,眼里沉着痛楚,微颤着手接过,“这是我给你的,也只给你,你不要,那留着也没有用。”
他用指腹压住簪身,竟是要将其折断,雪嫣骇然屏息,一动不动的与他僵持。
谢珩不留余地的施力,雪嫣拼命摇头,仓皇握住他的手,“不可以!”
谢珩没有言语,擡手将雪嫣搂入怀中,手臂圈紧她的腰身,俯身紧贴她的脸侧,哑声低语,“雪嫣,你骗不了我的。”
紧致温暖的怀抱将雪嫣心里的防线击溃,她崩溃恸哭出声,再也做不到隐瞒,“是真的回不去了,不是骗你。”她哭哑了嗓子,哭肿双眸,眼里是深深的绝望,“你不会原谅我的。”
雪嫣如困兽在他怀里挣扎,“你知不知道这三年。”
“不重要。”谢珩沉痛喑哑的打断她,将她抱的更紧,“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重要,我在意的只有你是否还爱我。”
雪嫣视线早已被泪水模糊,怎么会不爱。
“雪嫣,只要你爱的是我,其他什么都不重要。”谢珩隐忍痛楚,抚慰般厮磨着她的鬓发,“我已经向皇上请命调任岭南,雪嫣,我们离开这里。”
雪嫣怔然呢喃,“离开?”
一丝渺茫的希冀从满是灰烬的心底升起。
谢珩郑重颔首,“我离京多年,倒是不习惯朝堂上的党派纷争,远离京中反倒自在无束,只是岭南乃苦寒之地,亦不富庶,但我总是不能教你受了委屈,雪嫣可愿意随我同去?”
雪嫣胸膛喘息起伏,破碎涣散的眼眸里聚起亮光,离开这里,她就再不会被谢策胁迫,远离这些日子以来的噩梦,只要能与谢珩厮守,她不在乎过怎么样的日子。
她舍不得放过一丝希望,在谢珩怀里胡乱点头。
谢珩舒展开眉心,偏头重重吻在她的脸庞之上,“这就够了。”
谢珩捧住雪嫣的脸,用指腹轻柔拭去她脸上的泪水,双眸深深沉沉的望着她,“出了正月我便要动身赴任,所以我们的婚事也要抓紧办妥,我知道仓促了些。”
雪嫣抱住他的腰身用力摇头,语无伦次地说:“没关系,没关系。”
谢珩轻笑抚上她的发,靠在她耳畔轻语,“谁都不会将我们分开。”
雪嫣心绪激荡,慢慢冷静下来,这是皇上下旨赐的婚,谢策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改变不了。
而且只有一月的光景,过了这一个月,她就可以彻底远离谢策。
翌日清早,昌平候夫人便上门来同林素兰和顾老夫人商议两家的婚事,因为时间紧迫,又临着年关,一切都要抓紧着来。
三书六礼一套规矩走下来,几乎是不带停的,最后将婚事定在了二月初三这日,等过了回门,便动身去岭南。
婚期定下的那天,雪嫣说不出的轻松,自从赐婚的圣旨下来之后,谢策也再不曾出现过,一切似乎都尘埃落定了下来。
……
每到年末时候,就不乏有债务纠纷的案子状告到京兆府,谢策坐在案后撰写呈文,不断有哭喊声从府衙外传进来。
看着谢策眉眼间拢上的不悦,下首坐着的方少尹解释说;“那妇人的丈夫欠人银两还不出,债主带走了她女儿,她便来衙门口哭。”
谢策眼里是不近人情的冷漠,“我朝自有律法,即未触法,她就是哭瞎眼也无用。”他漠然吩咐,“这里不是市集,若是她再哭闹,就以扰乱公堂之罪扣押。”
方少尹与司录交换了眼神,清晰从对方眼里读出了忐忑之色,世子这些天来隐忍不发的怒意已经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谁也不知道他何时会爆发。
司录站起身,“我这就命人将她赶走。”
方少尹也找了借口离开。
谢策岿然不动,低眸继续写未写完的呈文。
暮色悄至,青墨擡头看了看天色,看来世子今日是又不准备回府了。也是,府上到处张罗布置的喜气洋洋,世子回去看了不是自找不痛快。
有人背着光正走来,青墨眯眼一瞧,见是赵令崖提步走了上去,躬身行礼,“见过三皇子。”
“嗯。”赵令崖步子不停,“你主子呢?”
青墨道:“世子在内堂。”
赵令崖摆手示意他不必跟着,熟门熟路的往里走。
“连通传也不会了?”
赵令崖方跨进门槛,就听谢策拢着不悦的声音砸来。
谢策折着眉心擡眸,看到来人是赵令崖,脸色也并没有变好多少,“三皇子怎么来了。”
赵令崖自己寻了个座儿坐下,笑眯眯的打量着他,“你倒是沉得住气。”
“不然呢,”谢策自嘲冷哼,“皇上下旨赐的婚,你觉得我有这个本事去改变?”
赵令崖眯起眼,目含探究,一时不确定他是否真如说得这般放弃了。
不过他也并非为此事而来,亦没有追问,而是道:“你东西可准备好了?”
谢策捏了捏眉心,起身走到一旁的博古架前,从暗格中取出一个瓷瓶放到赵令崖手边,“怎么用我与你说过了。”
赵令崖拿起瓷瓶在手中端看。
谢策忽然开口,“骊县那桩案子闹的很大,我要亲自过去一趟,你若是有要紧的事,就派苍擎卫来与我传信。”
“接连七人暴毙那桩?”赵令崖眸光微动,看着谢策意味不明的问:“你这一去,就是速度再快,少说也要大半月才能回,若是不顺利,月余也是正常。”
他倒是真的相信谢策是放弃了,毕竟等他办完案子回来,谢珩都已经成完婚离京了。
“三皇子是非得要看我笑话么。”谢策与他对上目光,语气森寒阴恻。
赵令崖摇头,“你能想开也好,眼不见为净,你只管去,这里我会解决。”
谢策心里烦闷滞堵,草草点头打发走赵令崖,在京兆府待到了天色变黑,才命青墨备马车回府。
侯府上下既要准备过年,又要筹备雪嫣的婚事,到了夜里下人们也是忙得不停脚。
谢策回到府中,看着到处挂满的红绸灯笼,步子僵硬停在石阶上,双眸印红,呼吸也变得沉重。
顾雪嫣现在是不是正满心欢喜的等着嫁给谢珩?
谢策想象着她会是如何的笑,是情绻款款亦或是弯起眼,一双眸子亮晶晶,无论哪一种,她都从未那样对自己笑过。
被寒意浸染的黑眸内,深深镌刻着难言的落寞。
管事看到谢策回来,放下手里的东西迎上前道:“世子回来了,您定是还没用膳呢吧,老侯爷和几位老人夫人正吃着,您也一块用些。”
谢策敛起眸中的暗色,颔首朝花厅走去。
谢老侯爷吩咐下人添了碗筷,谢策在谢珩一旁坐下,两兄弟对视,还是谢珩先开口道了声:“二弟。”
“大哥。”谢策轻勾了勾唇。
微妙对立的气氛在两人之间无形涌动,旁人并没有察觉不对,谢老侯爷看到孙子回来心里高兴,嘴上却是没什么好气地说:“你衙门事再忙,总不能连回家的功夫都没有。”
“祖父消消气,等我说完话,您再气也不迟。”谢策对于谢老侯爷的问责总是自有一套应对手段,换做别个那是绝不敢如此对谢老侯爷说话的。
谢老侯爷闻言把眉毛一拎,“什么事?”
谢策淡道:“明日我要动身去骊县,约莫过了正月才能回。”
再有几日就是除夕了,又马上是谢珩大喜的日子,谢策这时候说要离开,众人都面露诧异,你一言我一语的询问。
谢老侯爷拿着筷子的手往桌上一拍,一桌子的人都噤了声,吕氏蹙紧眉心问:“马上就过年了,你这时去骊县做什么。”
“有一桩案子牵扯过大,需要儿子亲自去一趟。”谢策从容解释。
“不准去!那么大个京兆府除了你没人了?”谢老侯爷声色俱厉的瞪着谢策,“一个两个都要走,你们两兄弟是要干什么,反了天了!”
谢策不惧老侯爷的震怒,不紧不慢道:“祖父,我只是去办案子,不多时也就回来了,何况我身为京兆府尹,这本就是我的本职。”
谢老侯爷粗声喘气,他倒不是怪谢策什么,只是介怀谢珩的自作主张,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回到府上,却要远调去那么远的地方,岭南是什么地方,有哪个官员肯去。
吕氏原就只是勉强说服自己接受了谢珩要去岭南的事,谢老侯爷的这番话让她凄入心肺,捏袖掩面,无声啜泣,“你们一个个都走,这年也没法好好好过了。”
谢珩目光复杂,对于母亲他无疑是有愧的,他此去岭南,经年之后还可以回来,可若舍弃了雪嫣,那便是一生。
谢策沉默不接话,仿佛一切都事不关己,谢老侯爷没了再动筷的兴致,率先离开,其他人也各自散去。
谢策走出花厅,谢珩在身后叫住他。
“二弟。”
谢策驻足转过身,“大哥还有何事。”
谢珩站定在他面前,短暂的缄默后道:“等过了除夕,吃过团圆饭再去也不迟。”
“大哥还是不要留我了,案子耽误不得。”谢策唇边的笑意寡淡,漆黑的瞳眸在灯火下明明灭灭,几分落寞被仓促掩下,但到底是不见了以往的意气风发。
谢珩沉默几许,没有勉强,“以后府上就交由你来照顾,大哥想自私一回。”他停了停,慢慢微笑,“出门在外,万事小心。”
谢策眼里暗藏不可测的深意,亦扯了抹笑,诚然道:“我也在这里愿大哥一路顺风。”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