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烈,湖面蒸腾着氤氲的水汽。
只一艘雕镂精妙的画舫慢悠悠行在湖中心,温热的风撩动着悬挂在窗棂处的薄纱,丝丝缕缕地吹入舱房。
冰鉴内的冰块难挡这不断驱入的热意,已经化去大半,只剩几块碎冰子飘在水里。
雪嫣躺在帐幔半遮的贵妃榻上,轻薄的对襟衫子领口微敞,雪腻无瑕的肌肤上沁着一层被热出的细密薄汗,几缕发丝贴在脖颈锁骨之上,纤细的手臂半曲起,手背遮在眼上,静静沉沉地陷在睡梦中。
似乎是梦境开始变得不安稳,雪嫣辗转着,裙摆自榻边坠跌委地,胸口急促起伏,指尖轻蜷想要抓住什么,唇瓣翕动,逸出含糊不清的梦呓——
“不要走。”
雪嫣紧紧揪着面前男子的衣袖不肯放,她知道只要一松手,他就再也回不来了。
她任性的重复说:“我不许你去。”
男子纵容着雪嫣攥皱自己的衣袍,清润带笑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雪嫣这是舍不我了?”
他爱怜地轻抚过雪嫣的脸颊,珍而重的承诺,“等我回来,便去府上向你提亲。”
雪嫣拼命摇头,不是的,你不可以去!去了你就再也回不来了!
然而她却一个字也无法说出口,只能紧紧握着他的手掌,泪落如珠。
“不要走。”
“不要走。”
一声声凄楚的央求让人心肝颤痛。
“雪嫣,等我,等我回来娶你。”
他的目光是那么坚定,雪嫣看着他视线逐渐变得恍惚,真的会回来吗?
“雪嫣,等我。”
……
纱幔被一只白皙骨节分明的手挑开,随着身下的软垫一沉,一道浅淡的笑意落入雪嫣耳中。
“倒是好睡。”
梦境快速分裂稀碎。
雪嫣恍惚醒来,移开遮在眼上的手,刺眼的光亮让她无数次的颤动睫毛,才终于慢慢睁开双眸,眼下还有未干的泪。
她眸光涣散,愣愣看着坐在身侧的男人,隽美无匹的脸与梦中之人重叠。
雪嫣忽然坐起身,手臂如藤蔓勾缠住他的脖颈,身子撞进他怀里喃喃低语,“你回来了。”
谢策从善如流地揽住她的腰,漫不经心地抚弄,勾着唇角“嗯”了声。
气息拂过耳畔,忽轻忽重的揉捏让意识迷离的雪嫣恍过神来,面上沉浸的幸福顷刻破碎,一双蕴水的眸子变得清醒无比。
雪嫣用力阖眼将痛楚深藏,无声吐了口气,柔声道:“世子。”
她掌心抵在谢策肩头,小幅度地推他,“我身上都是汗。”
嗓音再软,可那份依恋的喜悦却是装不出来的。
谢策凤眸轻眯,长指扣住她的下颌,迫使雪嫣看着自己。
脆弱的雪颈微仰,巴掌大的小脸精巧绝美,薄薄的泪渍干在细腻如瓷的肌肤上,我见犹怜。
谢策唇畔含着笑,不紧不慢地问:“是谁扑到我身上的。”
谢策眼睛生得极为好看,静默时似夜色浓稠的苍穹,幽邃冷峻,轻笑起来却蜜意黏缠,仿佛含了多深的柔情,轻易就能让人溺毙在其中。
雪嫣却清楚,他这份柔情并不是对她,只是对她这张脸。
谢策喜欢的是她足够有自知之明,以及她的柔顺和楚楚可人的温婉。
她也清楚一旦自己不是这个样子,他所有的柔情都会在顷刻间,毫不犹豫的收回。
以往她所有的言语作态,全部都是按照谢策的喜欢而来,她自欺欺人的沉溺在这假意的温情之中,可此刻心口却闷堵的喘不过气。
因为那个梦,她无法再与他呆在一处,甚至不愿去看他的脸。
雪嫣故意将弱骨的娇躯倚回他身上,下颌还被他骨节名分明的手指捏着,凝脂的脖颈牵出纤弱易折的弧度。
雪嫣湿润的眼眸望着谢策,邀宠似得在他怀里轻轻蹭,“世子去了那么久,把我一人扔在这儿……明明说好是陪我游湖……”
举止轻媚的姿态,让谢策好看的眉心轻敛,他捏在雪嫣下巴上的手施力往后一送,把她软的没有骨头的身子推远。
“所以是怨我冷落你了?”谢策漫不经地问,眼梢慵懒擡起,所剩不多的笑意浅淡浮在眸中。
雪嫣低垂的视线里滑过一丝轻松,她提起腰屈膝坐在榻上,咬着唇瓣轻声道:“不是的……”
谢策对着她这副模样,耐心渐失,掸了掸衣袍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她,“也不早了,我命人送你回去。”
雪嫣闻言,挺直的腰往下松了去,擡眸却见谢策正眸色难辨地看着自己。
雪嫣动作停住,半沉不沉的腰枝吃力地挺着,“……世子。”
谢策漠然擡手,从她发上取下了一根发簪。
雪嫣看着被他把玩在手中的簪子,心头一紧,仓皇去摸自己空落落的发髻,急切道:“还请世子把簪子还我。”
谢策低眸,似笑非笑的端看着手里的簪子,“这样式太俗气,不适合你。”
雪嫣攥紧手心,一眼不错地盯着簪子,努力笑道:“我下回不带就是了。”
谢策轻点下颌,看着雪嫣,“如此就扔了罢,我再送你新的。”
他作势要往窗子外抛,雪嫣几乎是扑过去抱住了他的手臂,“别。”
手臂被一团丰盈的柔软裹挟住,谢策视线随着落下,眸光变得有点冷,“舍不得?”
雪嫣不敢让他看出自己的异样,只紧紧抱着他的手臂,生怕他又要扔,“这是我笄礼时的簪子,意义不同。”她说着声音不受控的带了些极细微的颤意,“不能扔的……”
她用细软的手指一根根把谢策的指头勾起,拿走簪子紧紧握在手心,好像那就是她最重要的珍宝。
谢策眉眼冷漠地看着她做完一切,不带情绪地说:“那么喜欢,就留着罢。”
他收回尚带着少女体温的手,转身走出舱房。
雪嫣捏着簪子的手里满是津津的汗意,听见谢策在外面吩咐靠岸,整个人才似泻了力般,失态瘫坐在榻上,晶莹的双眸再难遏制的红了一圈。
青墨一头雾水跟在谢策身后,怎么世子才进去一会儿就出来了?
这就要靠岸,那刚才世子又何必着急把楚二公子送下船。
青墨摸不着头脑,多嘴问了句:“世子,这会儿就靠岸了吗?”
等了片刻没有声音,青墨窥向谢策。
就看见谢策唇畔含着莫测的笑。
世子斯文隽逸,端的是谢庭兰玉,惊才绝艳的翩翩公子,可若真要以为他是什么好相与的性子,那就大错特错了。
谢策目光远睇着湖面,缓缓道:“我的话你是听不懂?”
青墨登时一个激灵,世子已经鲜少有像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候,他哪还敢多嘴:“属下这就让船夫靠岸。”
画舫停靠在岸边,雪嫣透过窗子看到谢策英挺的身影走下船,自顾上了马车,才自己从舱房出来。
早已等在渡口的心月看见雪嫣急忙跑上前去,她方才就见世子神色冷峻,以往总会提上一句——让她伺候好姑娘,这回却连眼风都没有落一下。
“姑娘。”心月上前去掺雪嫣,雪嫣摆手避开她,快步走下船上了马车。
心月紧跟着上去,雪嫣缩坐在角落紧抱着自己,将脸埋在肘弯里,就像一只受了伤的小鸟用翅膀把自己藏起来,把脆弱藏起来……可越是如此,越是让人心疼。
心月看得心急又不舍,过去揽着她纤薄的肩头问,“姑娘,这是出什么事了?”
雪嫣摇头,呼吸短促,拼命压抑着哭腔。
心月越发着急,莫不是与世子闹了不快,可姑娘又不肯说。
心月还想开口问,看到雪嫣紧攥在手里,露着一抹红艳的玛瑙发簪,她立时就不说话了。
这发簪是大公子送给姑娘的。
心月只能默默轻拍着雪嫣的肩头,心里也跟着发闷发痛,姑娘又这是何苦,大公子已经去了两年了……
她苦涩地咬住唇,若是姑娘真的能忘了大公子,又怎么会甘愿这么没名没份的与世子好着。
当年大公子战死的消息传到京中,姑娘悲恸绝望之下一病不起,她几度以为姑娘就要撑不下去,夫人甚至将她送去了庙里。
在庙里的日子,姑娘就像在等死,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直到还未被授世子的二公子陪同谢夫人来上香祈福,初见到那张与大公子有八、九成相像的脸,连她都险些以为是大公子复活回来了。
但细看之下就会发现两人的差别,大公子如松柏清雅温润,是真正的公子如玉,而世子则清冷寡情,虽然眼里总含着笑,可你会发现,那笑根本未至眼底。
姑娘思念大公子郁积成疾,世子的出现就像是溺毙之人抓到救命稻草,明知那根本不是大公子,但只要日日看到他的脸也是好的,这才会有了今日的局面。
“心月……”
雪嫣从肘弯处仰起脸,喃喃轻唤。
心月万分心疼道:“奴婢在呢。”
雪嫣扭身抱住她,泪珠顺着莹白的面颊淌落,“时安会不会怪我。”
她闭紧眼,纤细的羽睫轻颤,低哑的嗓音里是无止尽的凄楚,“可我真的好想他。”
明知谢策不是他,明知两人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她还是罔顾礼教,麻痹自己,近乎背伦的接近谢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