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旧友再见,本应该是其乐融融的场面,但因为张秀英三个字,却让他们之间的气氛显得凝重而沉默。
保姆已经干完活离开了,凌白也起身,说是自己去外面透透气。
最终还是沈素卿率先打破了沉默:“勋书,你知道的,在这个世上,除了我的父母,我最在意的就只有秀英和玉英了。”
程勋书笑容苦涩:“我知道。”
“我父母和玉英已经离开很久了。”
沈素卿捡起又滚回来的那颗橘子:“在这个世上,我只有张秀英这么一个亲人了。”
程勋书把桌上的茶杯往她跟前递了递,又说了一声:“我知道。”
“我活不了多长时间了。”
沈素卿笑眯眯地看向他:“勋书,死之前,我得把她安顿好,要不我就算下去了,也不会安心的。”
程勋书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沈素卿却无所谓,她拿起一颗橘子慢慢剥着:“你看你这样子,人嘛,活够了就去死,没什么可难过的,可我放不下张秀英,我不想死了还在下面操心她。”
过了很久,程勋书长长地叹了口气,他问:“秀英知道么?”
沈素卿顿了顿:“先让她高兴两天吧。”
程勋书又沉默了起来。
“你肯定知道点什么的。”
沈素卿将手里的橘子给他分了一半:“当年我们闹了点矛盾,都忽略了她,程勋书,你能不能告诉我,她到底为什么要跟你分开,和康志强在一起?”
程勋书笑容苦涩:“或许是因为,志强他……”
“不要糊弄我。”
沈素卿打断他:“康志强是什么人,我知道,张秀英也知道,她已经跟我说了,要跟康志强离婚。”
程勋书的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来了,他问:“她真的……决定跟康志强离婚吗?”
沈素卿看着他点了点头:“她亲口跟我说的。”
两个人就这么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最终他败下阵来,起身说:“素卿,你跟我来。”
沈素卿松了口气,她跟着程勋书去了他的书房。
进了书房,程勋书让她坐,自己打开书柜下面一个带锁的柜子,从里面拿出来了一个盒子。
盒子上面还有一道锁,但让沈素卿更好奇的,是程勋书打开这把锁的钥匙,竟然是随身拿出来的。
也就是说,打开这个被锁在柜子里的盒子的钥匙,程勋书常年随身携带着。
一声轻响,盒子被打开,程勋书看着里头的东西,他顿了顿才叫沈素卿:“素卿,你过来看。”
沈素卿走了过去。
“秀英当年最怕的,就是你跟玉英知道这件事。”
程勋书又叹气,时隔多年还是无法掩盖自己的心疼:“可是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你说她想离婚,康志强那种人,一定会缠着她,他是离不开秀英的,这些东西,应该能帮上她。”
沈素卿想过无数种可能,都没有想到,这个盒子里放着的,是几张检查和鉴定报告,以及一条女士内*裤。
看完那些东西的时候,沈素卿几乎有点站不稳了。
她愤怒,悲伤,心疼,无法想象她的秀英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看她难过的哭出来,程勋书除了叹息,什么都做不了。
“秀英的性子你知道的,当年发生这件事情的第一时间她就来找我了。”
程勋书怎么能不恨呢,他恨了那个叫康志强的男人好多年,直到现在,提起那个名字,他的恨意都难以减半。
“我第一时间就跟她去了医院做了相关检查,她想报警的,只是那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情,她妈妈的病,你和玉英的事情……”
所有的事情加起来,也不过是命运弄人四个字。
沈素卿太清楚了,太清楚在当时的那个情况下,秀英能做什么选择。
可是在当时那个年代下,她分明那么勇敢,她分明从来没有想过要沉默要忍耐,却还是不得不选择承受。
从程勋书家里出来的时候,沈素卿问他:“勋书,这些年,你跟秀英联系过么?”
程勋书苦涩地摇了摇头:“我答应过她,这辈子除非她找我,我不能找她。”
沈素卿又问:“那她找过你吗?”
程勋书的笑更悲伤了:“从来没有。”
她不会的,沈素卿知道,程勋书也知道。
和沈素卿离开的时候,凌白问她:“这位程先生,他是张秀英女士喜欢的人吗?”
沈素卿看着窗外:“曾经是吧。”
“程先生应该很喜欢张秀英女士。”凌白说:“保姆说,他直到现在都没有结婚。”
沈素卿怀里抱着那个盒子,盒子重新被锁上了,但这次,那把在程勋书身上带了几十年的钥匙到了沈素卿手上。
沈素卿没有问程勋书,如果张秀英离婚了,他还会不会去找张秀英。
她太了解张秀英了,她把自己关于快乐的一切东西,都扔在了1982年的那个冬天。
她不会允许自己走回头路的。
沈素卿忽然觉得自己很疲惫。
凌白透过后视镜看他:“我先送你回去休息吧,你最近太累了。”
沈素卿摇了摇头,她说:“凌白啊,我好想张秀英。”
凌白笑了笑:“你们昨天才分开。”
“可是我丢下她四十多年。”
沈素卿声音微哽,虽然最初的那些年里,她曾经一次又一次的不想活在这个世上,一次次的赴死又一次次地被人救回来。
她花了好长的一段时间来修复自己,修复自己的恐惧,愧疚,寻找自己活下去的意义。
她从来不知道,在她痛苦的那些年里,她的秀英也和她一样。
她起码有钱,起码可以生活的很好,可是她呢,她的秀英呢,她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呀……
她带着故人的孩子,生下了她最讨厌的男人的孩子,她跟他同住一个屋檐下,日日夜夜任由痛苦包裹着自己。
她是在惩罚自己啊。
“我想见张秀英。”她说:“凌白啊,我想立马见到她。”
凌白无奈,最终也只能说一声:“好,我来安排。”
程勋书那边,沈素卿离开后,他一个人坐在客厅许久,保姆这时候才出来收拾桌子。
程先生是个很好的雇主,他向来亲和,甚至在她遇到困难的时候还帮了她很多次,保姆很少见他心情这么失落。
她找着话题,问他明天想吃什么,明天可能有雨,她可以早点去市场买菜。
程勋书回过神来,他说:“那就炒个韭黄吧,嫩嫩的,吃着香。”
保姆应了一声,又说:“哎,有点可惜了。”
程勋书顺着她问:“什么可惜?”
保姆叹了口气:“往常市场有个姓张的婶子,她的菜收拾的干净,还从来不缺斤少两的,我经常在她跟前买菜呢,每次还送我一些,最近她不知道去哪儿了,好几天没来了,她那儿的韭黄可好了。”
程勋书站了起来,他往楼上走,边走边说:“那就换一家吧,能吃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