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时迁推开房门,微凉的冷气从卧室里涌出,窗帘隔开正午室外滚烫的热浪,他踮着脚悄声走到大床边。
苏曈侧躺着,身上盖着一条蓝白条纹的空调毯。
大床旁边紧倚着一张白色婴儿床,床顶上那串手工缝制的床铃微晃着。
套着纸尿裤的小胖娃娃正一下下蹬着腿,那小手被吮得亮亮晶晶,彩色蘑菇的小毯子被她踢到一旁。
巫时迁一把抱起女儿让她趴在自己胸前,拍了拍胖嘟嘟的小肉腿,压着声音嘟囔:“我就知道你醒了,别闹妈妈。妈妈昨晚工作得太晚,让她好好睡个午觉哈……”
他边说边抱着小宁儿走出卧室,掩上门后走回书房,他正在电脑里整理着这个月要冲洗入册的照片。
巫宁儿九个月大,前些天突然喊出“耙耙”的时候巫时迁兴奋了大半宿。
他抱着小娃娃坐到电脑椅上,喝了口陈皮水,再扒了颗戒烟糖丢嘴里,接着手指在键盘上一下一下按着:“瞧,这是前几天妈妈带你去同学会时的照片,这是你吴菲阿姨和莹莹阿姨……这张是在爷爷奶奶家……呐,还有很疼你的小叔给你夹了只好丑的兔子……”
关于要孩子这件事,苏曈在大三下学期,她跟巫时迁提出了自己的时间规划和计划安排,苏曈觉得大四这一年可以要小孩了。
可这提议遭到巫时迁的强力反对,尽管那时候他已经戒烟戒酒好几个月,但是依然不愿意让苏曈为了这事牺牲自己的学习时间和大学生活。
巫时迁说,怎么都得等她毕业了才谈这事。
第二天他还请来了黄妍给儿媳妇做思想工作,黄妍也反对他们这时候要小孩,拉着苏曈念叨了一个小时,直到苏曈表示自己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黄妍才放她走。
可巫宁儿还是“悄悄”来了。
这导致的结果就是,毕业典礼上,苏曈挺着个小肚子拍了毕业照。
巫时迁伸手取来电脑旁的相框,在小宁儿面前指着照片上身穿学士服、头戴学士帽、手捧花束的苏曈:“这个其实也算是你和妈妈的合照哦,那时候你在妈妈的肚子里……”
本来是想给女儿看照片的,结果巫时迁自己看得入了神。
镜头里的少女依然如初见时眼神清澈,阳光从黑色帽檐上滑闪而过,嘴角勾起甜蜜的微笑,隔着一层玻璃都能闻到夏天的风和香草苏打水的味道。
直到小宁儿在怀里开始扭晃起来他才回过神。
他把相框放回原位,顺手拿了放在书桌另一边的相册在女儿面前摊开。
这一本是苏曈这两天专程回羊城一趟从家里带过来的,她这个礼拜忙着写一篇家人回忆的文章,准备从里面找些旧照片做文章的图片素材。
巫时迁还没有仔细翻阅过这本老相簿,正好有这个机会,便想和巫宁儿一起看看她的外婆外公和太婆太公。
翻开相册有些分量的皮封,一开始的照片多是叶瑄和苏曈的合照,从幼儿园到高中,从圆脸小女孩到亭亭玉立的少女。
中间夹着苏阳在非洲的照片,小宁儿似乎对肤色不同的小孩感兴趣,带着口水的小手指指着照片“啊啊呜呜”,巫时迁笑着把相册上的口水水渍抹去:“这个是你外公,他在一个很远的地方,做一件很厉害的事情。”
“等你再长大一点,爸爸妈妈带你去那里看看你外公,好不好?”巫时迁抽了张棉柔巾给她擦擦口水。
“嗷呜——”小娃娃像是想说“好”。
一页一页翻着,照片没有按时间排序,有时是小叶瑄和父母的合照,有时是小苏曈穿着小裙子在台上一脸正经进行诗朗诵,有时是小苏曈和一个小男孩的合照……
等等!
巫时迁本来已经翻页了,猛地又翻回去,看清楚了照片上的男孩容貌。
照片上是巫柏轩和苏曈,两人都是两三岁模样,苏曈身着小红裙和小皮鞋,两条麻花辫垂在肩膀前乖巧恬静,巫柏轩小时候身体关系长得瘦小,在照片里看上去比苏曈还矮一些。
两人被抱坐在大人大腿上,中间隔着一盆生机盎然的水仙花。
可能是感受到从胸腔里传出突然飙快的心跳声,巫宁儿回过头喊了声:“耙耙?”
后脑勺“咋”一声过了电,巫时迁没回应女儿,他想起了什么,但还不敢确定,于是他又翻到了下一页。
记忆也随着翻过了许多山丘。
上大学之后巫时迁只有寒暑假才回家,大年初一的南方小城处处洋溢着喜庆气息,他拎着刚买的小佳能陪着巫青山和黄妍去爷爷奶奶家拜年,带着说话还有些磕巴的巫柏轩。
“陈伯新年好啊!”
“新年好!你带小孩来你爸妈家啊?”
巫青山和黄妍一路上同老邻居们不停打招呼拜年,巫时迁牵着弟弟,有气无力地说着千篇一律的拜年祝福语。
错综复杂的小巷子里还残留有丝丝鞭炮硝烟味,巫时迁皱着鼻子走快了几步,除夕夜的火锅他吃多了,胃里头膈得慌,第二天起来也没见好,现在一闻到刺鼻异味,喉咙里便泛起一阵酸沫。
爷爷奶奶家在巷弄深处,门口一小块空地摆了几盆年花和桔子树,临近正午,阳光晒得门口的大红对联飘散出淡淡的墨水味道,空气里还能嗅到奶奶拿手的卤五香牛腩,可这时的巫时迁有些无福消受了。
大门敞开着,有些时日的老房子潮湿阴暗,开着门才能跑进一些阳光和暖意。
巫时迁跟在父母身后跨过石门槛,才发现家里来客人了,是一对老夫妻带着一小姑娘。
他含含糊糊地跟爷爷奶奶作揖拜年,和客人们也拜了个年。
“这是时迁对吧?哇,现在长这么高了?我们搬去新房子那时候,他还没上幼儿园呢。”客人中的老阿姨上下打量着巫时迁,睁大眼惊讶道。
“对啊,那时候你女儿刚上小学是吧?”巫奶奶看了眼瘫坐在一旁的大孙子,问,“你还记得小瑄姐姐不?”
巫时迁缓慢地摇头,他要是记忆力能那么好,就不至于数学只考两分了,而且他小时候也只有周末会过来爷爷奶奶家,实在没办法记得全部的老邻居。
别说巫时迁,连巫青山和黄妍都没办法全记得邻居们,毕竟他们没和父母一起住。
但该要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黄妍从小包里摸出一封利是放到小女孩手里:“小姑娘今年多大啦?长得真好看啊。”
“快三岁了,哎呀太客气了,来来,这个也给小孩……”老阿姨回了一封利是,再问怀里的小女孩,“曈曈要说什么呀?”
小女孩眨眨眼,软糯糯地说了声“谢谢”。
“快三岁啊?那跟我家柏轩差不多大,女孩子就是乖啊。诶,她爸爸妈妈呢?”
“我女儿今年得陪女婿去美国那边过年,她不想小孩坐那么久的长途飞机,就留她在这边陪陪我们两个老人家啦。”
巫时迁闻着满屋子的小茴香气味,啃馒头省相机钱的那段时间日日夜夜想念的卤牛腩,这时对他而言就是味觉折磨,他忍不住打断大人们的寒暄叙旧,问:“妈,奶奶家里有陈皮吗?帮我泡杯陈皮水吧……我有点想吐……”
“呿呿呿,大年初一吐吐声真难听……”黄妍嘴里嫌弃,还是站起身进了厨房。
滚烫热水里陈皮片沉沉浮浮,巫时迁用筷子搅了搅沉在杯底的白砂糖,试喝了一口,觉得有点淡,又进厨房加了一勺糖。
他总觉得陈皮水有一种奇妙魔力,只要喝上半杯就会神清气爽许多,他还从矮桌上的糖盒拿了块巧克力金币,拆了丢进嘴里。
又瘫坐了一会,巫时迁被黄妍喊起身:“时迁,帮奶奶他们拍张照片吧。”
他拿起相机给他们拍了几张,爷爷戴上老花镜,眯着眼看相机上小小的显示屏,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线,连着夸巫时迁拍得好。
巫时迁见巫青山又开了包新茶,心想这叙旧大会还得继续,自己也插不上话,便拿着相机走出屋外。
拍拍年岁已高的房子苍老的面孔,拍拍在红掌上驻留的小白蝴蝶,拍拍被黑色电线切割成许多块的湛蓝天空,拍拍在墙砖里顽强生长的小杂草。
“时迁!两个小孩去门口玩,你帮忙看着他们啊。”屋里传来黄妍的命令。
巫时迁翻了个白眼,应了声“好”。
巫柏轩像献宝一样拿出自己放在爷爷奶奶家的“交通工具”——藏蓝色的三轮小单车,就在门口那块小空地上踩着绕圈。
小女孩安安静静地坐在石门槛上倚着门框,小手搭在膝盖上,也不跟巫柏轩争玩具玩。
巫时迁接着又拍了几张照,傻男孩还在绕着圈,单车银色车轮反射着阳光,像在地上翻腾的小太阳,看得他头晕目眩。
他捏了捏鼻梁,走到门槛边,坐在小女孩身边的空位上。
石门槛对他来说太矮,他只能把两条腿摊直了,冬日暖阳晒在他水洗蓝牛仔裤上。
巫时迁见小女孩一直看着巫柏轩,以为她也想玩,便开口问她:“你想玩单车吗?”
巫时迁用的是方言问,可见小女孩一脸不解,他想起刚刚小女孩的奶奶是用普通话和她沟通,便换了语言再问了一次。
“不玩,我看看,就好。”小姑娘的声音像扑腾着翅膀从他面前慢慢飞过的小白蝶。
他从裤袋里摸出了刚刚从糖盒里顺来的金币巧克力,金箔纸在阳光反射着光芒,他把金币递给身旁的小孩:“巧克力呢?吃吗?”
一直搭在膝盖上的小手终于动了动,似草丛里躲藏了许久的小兔子。
巫时迁等了几秒,等来了一句:“妈妈说,陌生人,糖……巧克力,不能要。”
嚯,不要拉倒呗。
眉毛挑了挑,巫时迁自己拆了金色糖纸,在小女孩眼巴巴的注视中咬住了巧克力。
真是个奇怪的小孩,巫时迁那时想着。
小宁儿一声声“耙耙”,把巫时迁从2005年的大年初一,拉回到2025年的七月盛夏。
巫时迁从相册里再取出一张照片。
这张照片褪了些许色彩,红裙子黑皮鞋的小女孩坐在石门槛上,身旁的对联红如火,桔子树飘来桔皮香气,暖阳倾倒在她认真的小脸上。
也是他拍的。
那一年开学后,巫时迁把过年时拍的照片都洗出来寄回了家,许是黄妍把照片给了爷爷奶奶,爷爷奶奶再给了苏曈的外公外婆……最后存放于这本相册里。
放回旧照片,把剩下的半杯陈皮水一饮而尽,巫时迁托起女儿的小屁股带她走回卧室。
他把巫宁儿放到婴儿**让她自己和安抚公仔们玩一会儿,自己爬上床挤到苏曈身边,从后面揽住她的腰。
察觉到熟悉的温度,苏曈微微撩起眼帘,透过婴儿床床栏看见女儿一下下朝天蹬着腿儿。
她往前挪了点儿地给身后的巫时迁,手搭上他的小臂,沿着肌肉纹理摸到温烫的手背,将自己五根手指滑进他的指间。
“几点了?”
她重新闭上眼睛,刚睡醒的声音有些干涩。
“还早。”
鼻尖在她发顶上蹭磨了几下,巫时迁说:“再睡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