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追赶着转瞬即逝的晚霞,驶进了慢慢点亮星星的夜幕。
路程将近四十分钟,巫时迁觉得不可能一直都几近陌生的女孩有话聊,于是在开上高速之后便连上了手机音乐。
没想前奏才刚响起,隔壁的小孩就惊讶出声:“啊!是Danny的《喝彩》!”
“嚯,这么老的歌你都知道?”巫时迁有点讶异,这歌的年龄比苏曈大了快二十岁吧。
“我听老歌比较多,陈百强的好多首歌我都有收藏,《等》、《涟漪》、《一生何求》……这些都好听的,巫老师你也喜欢听老歌吗?”
“新的老的我都有听,不太挑,合耳缘的就可以了。”
巫时迁把车子提速到一百一十码,顺着话聊下去:“不过陈百强的我也就听过两三首,比你还少吧,还有哪一首是你觉得好听的?”
“啊,有一首,比较冷门,但我很喜欢,叫《再见puppylove》,你听过吗?”
巫时迁摇头,他右手摸起丢在扶手箱的手机,拿到方向盘上对着自己扫脸解开了锁,接着递给苏曈:“你找一下,播来听听看。”
苏曈努力地掩饰自己一瞬间的心跳失控,赶紧双手接过手机,顺势偷瞄了一眼巫时迁。
高速路上无灯,只有斜对面相反方向车道一闪而过的一道道车灯,光线从他高挺的鼻梁往下滑,经过微抿的嘴唇,最后从他下巴处略带颓废感的胡子划过。
他的侧颜,跟微博头像那张照片几乎一模一样,就差手里捧一部相机了……
苏曈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思绪先甩开,从软件里搜到了歌曲,很快,80年代经典迪斯科风格音乐从音响流出。
她莫名地有些兴奋,话匣子也打开了:“这首是陈百强和林姗姗合唱的歌曲,巫老师你知道吗?林姗姗中学的时候已经很崇拜陈百强了,她还专门在学校舞会上跳舞跳到陈百强身边,为了引起他的注意。后来没想到啊,陈百强会给她做歌,那首歌叫《恋爱预告》,也非常好听!后来林姗姗还能跟他一起合唱歌曲……”
巫时迁自认小怪癖挺多,譬如,开车时不喜欢有人在旁边讲话。
他以前的女朋友都走高冷路线,包括舒曼都不是会经常说话的类型,大部分一上车要么刷手机,要么自拍加修图,很少像这小孩会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他有挺长一段时间没有载过异性了,以前觉得自己安安静静开车挺好,但像现在这样,车里飞进了只春天里的小麻雀,似乎自己也并不讨厌。
巫时迁只留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肘撑在车门处,嘴角微勾起:“你年纪小小,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巫老师,”苏曈突然打断了他,“高速上要双手握方向盘。”
“放心啊,我可是老司机了。”他笑道,没改变自己的动作。
单手开车是他的老习惯了,而且目前和前后方车辆也保持了一定距离。
“我知道,可是,我妈妈也是老司机,车龄应该不比你少。”
女孩突然转变的语气里流露出的认真,让巫时迁怔了怔。
一颗颗飞逝而过的流光里,巫时迁眼角瞥见她把手机握得极紧,手机屏幕变了黑,所以他没办法瞧见女孩是不是连指腹都泛起白。
“嗯,你说得对,是我考虑不周。”
巫时迁把搭在车门处的左手收回,两手握紧了方向盘,腰板也挺直了一些。
苏曈懊恼着,头也垂低了几分:“……抱歉,是我多话了。”
巫时迁看了她一眼,右手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方向盘:“不会。”
一时之间,车厢里只剩音乐。
「……凝望你含情眼眸,如今记起情怀已旧……」
“要不,你把刚刚说的那首……恋爱什么?”
“《恋爱预告》?”
“嗯,也放进我歌单里吧。”
刚才巫时迁的手机已经熄屏了,苏曈想把手机递回给他解锁,又想起一分钟前自己才要求巫老师得双手握方向盘,手机一时停滞在半空中。
巫时迁说:“你直接解锁吧,密码是851021。”
他手机里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他也直觉相信小姑娘不会乱按手机。
“哦,是你生日啊。”
苏曈解锁了手机,轻声嘟囔一句。
短短几个字快似流星飞过,但巫时迁还是听见了。
他猛地转过头看她,但很快回过视线看向前方路况。
车头灯照着前方不大不小的一寸方圆,可巫时迁觉得,怎么突然那么晃眼啊,看什么东西好像都亮了好几个度。
「……爱神也有苦恼,问他可知道……」
“苏曈,我问你个事啊。”
“嗯,你说。”
「……爱情常向窗边低诉,恨他不知道……」
苏曈见巫时迁没了下文,扭过头看他:“巫老师?”
巫时迁没转过头,可车厢的空间就那么大,眼角边缘总避无可避地晃进那一对好像小动物的黑眸。
他心中暗叹了一声,真是要命,他可能知道了啊。
巫时迁觉得自己似乎窥视到一丝少女心事,从告别式当天的巧克力,到不知何时加了好友的微信,以及刚刚脱口而出的话,无一不在提醒他,这小孩在悄悄地关注着你。
好歹比这小孩多长了十七年,这些举动代表着什么,巫时迁心里清楚。
可一来苏曈没有明确地表达过什么,二来他们连朋友关系都谈不上。
满打满算,苏曈也只能算是故友之女,几年前和叶瑄一起吃饭时,他似乎还受过苏曈喊他一声“叔叔”。
这下就尴尬了,本来巫时迁已经决定了这两天陪苏曈到老市区走走看看,做做导游司机,尽尽地主之谊。
现在可好,他还得尽力跟这女孩保持点安全距离才行。
他斟酌着开口:“嗯,我问你啊……”
苏曈点了点头。
巫时迁咬了咬牙,问:“你……等会儿晚饭想吃什么?”
他想着小孩一个人出门在外,自己怎么着也得当一回长辈。
像苏曈这种乖乖女,一眼就能看出叶瑄之前把她保护得极好,肯定是一朵娇滴滴的温室铃兰,涉世未深的“小白兔”,最容易被城市里的“大灰狼”给盯上了。
要是不知情就算了,现在人就坐在他车上,他总不能当做不知道她来了水山市,要是苏曈真在这边出了点什么事,叶瑄怕是半夜要冲进梦里狂甩他巴掌。
至于其他的事情,要是女孩不提,他就当作完全察觉不到这件事,要是女孩真提了……疏远也好,说清楚也好,都等苏曈回羊城了再冷处理吧。
苏曈眨了眨眼,问:“吃什么都可以吗?”
可是一听到吃饭,她的肚子很配合地立即响起一阵“咕噜”声,在密闭空间内很是明显。
见她瞬间表情一僵,巫时迁不禁笑出声。
哎,到底还是个孩子。
说不定是自己思想肮脏,把这事儿想得太复杂了,就先带她这两天好好玩一下吧,也算给故友有个交代了。
“嗯,吃什么都可以,你那备忘录上有什么心水的餐厅吗?”巫时迁答道。
苏曈把巫时迁的手机放回扶手箱,扶稳了一直搁在膝盖边的蛋糕盒:“有的,我想吃海鲜大排档。”
巫时迁倒是没料到她会选大排档。
这两次见苏曈,小姑娘都穿得素雅文艺,从裙摆上每一条干净利落的百褶,到擦得铮亮的牛津小皮鞋,每一个细节看似简单,可处处都能体现出苏曈平日的生活习惯是多么的一丝不苟。
她怎么都不像是个会去吃街边大排档的主儿,她应该在洒满阳光的拐角咖啡馆里,翻着英文原著小说,享用着英式红茶和精美茶点。
“之前你妈妈带你去吃过吗?去的哪一家?”巫时迁问。
高铁将这个沿海小城市的旅游业推上了高峰,地理优势使这里的海鲜种类繁多、渔获极其丰富,各种档次的海鲜大排档更是遍地开花。
苏曈摇头:“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家的炒海瓜子特别好吃。”
这个线索可太模糊了,夏天没炒海瓜子的话能称得上是海鲜大排档吗?
巫时迁思考了几秒,说:“这样吧,我带你去一家我经常去的大排档,那家做得不错,不过环境非常、非常一般,你可以吗?”
他专门强调了“非常”二字。
“嗯嗯,我可以的,我做过功课,很多人说大排档的店铺环境越差,东西就越好吃。”
“行,那你休息一下吧,下高速后还得再走一段路,没那么快能到。”
“好。”
苏曈确实累了,第一次一个人坐高铁她不敢掉以轻心,所以将近四个小时的车程她都保持着高度戒备心,后来车子的事折腾了那么久,也费了些精神体力。
悬了许久的心在见到巫时迁的那一刻已经轻飘飘地落了地,她像是整个人被裹进了一张让阳光晒透了的蓬松被子里,满心满怀都是安心的味道。
巫时迁的车内没有用额外的扩香,阖上眼的苏曈能将鼻腔里嗅到的气味拆分开来仔细分析,有淡淡的皂香和烟草混合的味道。
她回想起来,三年前遇见巫时迁的那一次,她也有闻到这样的味道。
那是中考刚结束的暑假,叶瑄的一位朋友在巴厘岛举办了婚礼,妈妈带着她一同前往。
婚礼在一知名度假村里举办,透明的玻璃水台建造于悬崖边缘的无边泳池之上,池水如镜,远远望去,一对新人立于海天之间,画面浪漫且震撼。
而让苏曈更加震撼的,是巫时迁也受邀出席了。
似乎现场的每个人他都认识,身边永远有人同他聊着天,苏曈跟在妈妈身后走到他跟前,在妈妈的介绍下,她小小声地喊了一声“巫叔叔”。
那时候除了新郎伴郎穿正式西装,在场其他男士只穿衬衫和西裤,许是因为天太热,巫时迁还把最上方的衬衫纽扣解开,正儿八经的当中又泄出许多的随心所欲。
婚礼仪式开始了,巫时迁的位置刚好在她的正前方,海岛暖风迎面吹来,也会将他身上的气味带到她鼻前。
皂香和烟草融合在一起,是苏曈不会在同龄男生身上闻到的味道。
新人行完礼后,宾客们三五成群地聊天,妈妈和朋友们聊着些“儿童不宜”的话题,苏曈自动自觉地走开,想去泳池边的甜点台拿些东西吃。
巫时迁也在那儿,他已经热得把衬衫袖子折起两三折,露出小麦色的小臂。
苏曈走近一些,不动声色地偷听他跟朋友的聊天。大摄影师说这个春夏太多品牌扎堆选海岛做拍摄点,他从一个岛飞到另一个岛,皮都已经晒脱了一层。
朋友问他,那去了这么多个海岛,最喜欢的是哪个,只听巫时迁笑了笑,说他最喜欢的,永远是老家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海岛。
苏曈嘴里咬着黑糖糯米糕,听得正入神,一不小心,一脚踩空,“噗通”一声跌入泳池。
而她不会游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