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得好厉害!你什么时候来啊?!”
手机里小男孩的“实时汇报”语气很着急,听得陆鲸像被手猛地攥了一下心脏。
果然他不该让姜南风一人回去的,那栋老楼承载着她整个青春,她很容易陷进那些回忆里,好的坏的,哭的笑的,有阿公在的,有母亲在的,有杨樱在的。
尽管他相信姜南风可以自我消化这些情绪,可听见儿子说妈妈哭了,陆鲸依然难受。
正欲走向衣帽间提前换上衣服,他就听见了卧室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看了下手表,女儿的午睡时间差不多了。
他拉开门走进卧室,按亮床头小夜灯,这时候,床上鼓起的那一小团动了动,两只小手把被子扯得更高,声音柔软得好像小孩儿嘴里含化的奶糖:“我还要、还要再睡一下……”
陆鲸低笑出声,隔着被子拍拍女儿的背:“那再让你赖床五分钟,爹地先去换衣服,换完就轮到你。”
小孩像毛毛虫一样蠕动两下,这才发现大床上没人,她咕噜一声坐起身,急切问道:“妈咪呢?妈咪去‘辣里’了?”
陆莎琳一头短发睡得乱糟糟的,脸蛋红彤彤,眼仁儿又圆又亮:“哥哥呢?”
“他们先出门啦,我们准备一下,就去找他们哦。”
既然小孩都醒了,陆鲸索性把房间电动窗帘摁开,午后阳光涌进房间,拐角大片窗户能远眺海滨路方向的大海。
游烨这小孩精力旺盛,一般中午都不怎么需要睡午觉,而小莎琳的“电池电量”没有哥哥那么高,生物钟很固定。午饭后二人商量,姜南风决定带着儿子先回好运楼,让陆鲸在酒店陪女儿睡个午觉,等莎琳醒了再带她去好运楼。
陆鲸给女儿洗了把脸,梳好头发,换上小裙子,再把粉色水壶灌上半壶温水,问:“妹妹你肚子饿不饿?拿块小蛋糕在车上吃好不好?”
小莎琳连连点头:“好,妹妹饿了!”
这几年这座小城变化不少,尤其是万象城周边这一带,商场、写字楼、公寓、高档住宅拔地而起,再看不到以前南国商城存在过的痕迹。
想想也是挺无奈的,还能有多少人记得当年这里有过一间号称“粤东地区最恐怖”的“鬼屋”呢?
陆鲸没有走宽敞多车道的海滨路,而是走只有两车道的城中老路——是他们以前常坐的那几辆公交车的路线。
他边开车,边跟后面安全座椅上的女儿做“向导”:“呐呐呐,这个车站,以前你妈咪就在这里哇哇大哭,然后打电话爹地,要爹地来陪她……哇,这家果汁冰店居然还在,你妈咪以前好爱他家的芒果冰沙,爹地都会专门来这里买给她哦……”
三岁的小莎琳其实听不大明白爸爸说的话,捧着小蛋糕默默啃着。
越往西边老城走,唤起的记忆画面便越多,以为早已忘记的那些平凡琐碎的事情,又开始挤进脑海中,一个个举着手说“快看看我”。
他都如此,那南风更甚。
蓝牙耳机进来一个电话,是姜南风来电,陆鲸按下接听,声音温柔:“喂,我和妹妹在路上啦。”
“嗯,我看到微信信息啦。”姜南风噘噘嘴,主动交代,“我刚才好丢脸的,收拾照片收拾到睡着,还梦见了好多以前的事。醒了发现我居然在哭!还被弟弟看见了!”
原来是这样,陆鲸心里松了口气。
陆鲸没问她梦见了什么:“那照片有找到合适的吗?”
“有,老妈拍了好多有的没的。”姜南风笑笑,“我还找到一张某年七夕生日时拍的合照,然后被弟弟见到,他问我上面有没有‘爸爸’。”
闻言,陆鲸一顿,问:“哪一年七夕?”
姜南风想了想:“上面有连磊然,好像是他送香奈儿香水的那年……哦,我出花园!”
陆鲸呵呵两声,阴阳怪气道:“嗤……人家送瓶香水,你居然记了二十二年,姜南风,你没有心。”
“痴线!”姜南风知道他是故意逗她,笑得咯咯声,“哦,那年有人狂吃醋,买了礼物也不敢送给我。”
妻子笑声清脆爽朗,陆鲸也被感染了笑意,提了提嘴角,回到刚才的问题:“那你怎么回答游烨那个问题的?他最近似乎总好奇这件事。”
“我说没有。”姜南风是走出阳台打的电话,怕被游烨听见,还压低声音嘟囔道,“那张相片上确实没有江武啊……哼,有也不想给弟弟知道,要不是他,杨樱怎么会……”
姜南风刹住话语没再说下去,这种负面情绪并不好,她知道的,但她至今仍无法原谅江武。
六年前的事情历历在目。
那个电闪雷鸣的夜晚,游烨睡在陆鲸和姜南风中间,小孩明显睡得不大踏实,小肉胳膊小肉腿蹬来蹬去,时不时呜咽一声。
大人同样睡不好,姜南风心慌,每一道闪电、每一声闷雷都会让她心颤,陆鲸也没睡着,时不时拍拍身旁的游烨,又伸长手拍拍她的手臂,最后姜南风在忐忑不安中眯眼浅眠了一两个小时。
四五点的时候,天还没亮,她被急促的手机震动声吵醒。
警方来电,说杨樱和江武在高速公路上出了车祸。姜南风一开始怀疑是什么新型诈骗电话,还骂了对方几句,等确认了信息,她直接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后来,姜南风总回想那个时刻是什么心情,可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
反正心脏已经成了一块被搅得乱七八糟的烂布丁,用勺子都舀不起来。
这件事情太严重,没办法瞒得住大人们,朱莎莉知道后呆愣了许久,眼泪潺潺流出,过了许久她走进主卧,坐在床边轻拍着还在睡的游烨,哭着说这娃娃以后怎么办啊。
原本陆鲸不想让姜南风去确认死者尸体的,说他跟小姨和蔡叔叔一起去就好,但姜南风坚持。
但之后她在医院又晕倒了一次。
过了不知道多久她回神,发现自己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陆鲸在她旁边守着她。
陆鲸揽着她的肩揽得很紧,姜南风能感觉到他的手一直在发抖,她靠在陆鲸胸膛上,能听见里面传出来抽泣的声音。
陆鲸也在哭,眼泪滴到她的发顶。
各种小道消息蹿得比阴沟老鼠还快,养生会所实为“羊城小葡京”,烂赌鬼引火烧身最终导致四死十伤,会所负责人卷款逃跑、同时还涉及其他多件刑事案件……姜南风不知这些信息有多少成是真的,但种种矛头都指向江武。
姜南风整宿整宿的睡不着,她知道得养好精神才能处理好接下来的事情,可她就是睡不着。
她在夜里无声落泪的时候,身后总有温暖手臂圈住她。
姜南风哭着自嘲,说“不倒翁”烂掉了,这一次没法倒下去又站起来了。
陆鲸轻吻她后脑勺,说那就先坐着、躺着、趴着,怎么舒服怎么来,不用急着站起来。但等她想站起来了就喊他一声,他会过来拉她一把。
他说,南风,没有人会怪你。
但姜南风自己怪自己。
他们真的长大了,已经可以操办起朋友的葬礼了,这么一想,就觉得好心酸。
可他们已经不会再去想“长大的意义就是这样吗”这种问题,因为生老病死,是生命中无法避开的“必考题”。
小小的告别式只通知了杨樱的朋友来参加,姜南风本来不让江武的玻璃棺和杨樱的放在一起,朱莎莉和她谈了许久,她才勉强同意。
分散各地的发小们纷纷赶到广州,这些年他们经历过多场亲友的送别仪式,可到今天仍会热泪满面。纪霭有身孕,但她说什么都要来,不听劝,告别式前一晚姜南风在电话里和她大吵一架,被剩下的两姐妹痛哭流涕,最后由邵滨海代替纪霭来送别杨樱。
告别式上来了个许久不见的老友,郑康民。
他早移民美国,接到陆鲸通知,立即长途飞机赶回来。
他在杨樱面前哭得比当年被老师叫家长那次厉害多了,对杨樱说,早知道当初就该不顾一切地去追你,就算被江武打折腿都无所谓。
骨灰暂存殡仪馆,姜南风没想好要不要送杨樱回归大海,让她也像张老师那样,去到她还没来得及去看看的那些地方。
杨樱拍大学毕业照的时候,姜南风跟江武说,如若他敢欺负杨樱,她跟他没完,现在她连替杨樱打江武一顿都做不到,但也总不能真把江武的骨灰扬了吧?
那段时间姜南风过得很糟糕,脑子全是乱的。
她知道每个人都在担心她的情绪,所以白天她在大家面前都装出一副坚强勇敢的模样,在游烨面前更是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陪他玩,陪他笑,陪他哭。
而那些胡思乱想在深夜里就成了妖魔鬼怪,一点一点吞噬着她心里的阳光。
姜南风好悔好恨,后悔当初自己在旱冰场没有强行拉着杨樱回家,痛恨说话不算话的江武。
大约过了一个多月,她接到杨樱小区物业的电话,说邮政送来杨小姐的一大纸箱快递,问要怎么处理。
她和陆鲸过去领了大包裹,当场拆开,里面是一罐罐的配方奶粉——是杨樱出事前买的海淘奶粉。
姜南风直接坐在管理处哭得无法自已。
那晚她哭得脑袋疼,回家后躺床上昏睡过去,不是真的有睡意,只是电量真的耗尽了。
晕晕沉沉中她感觉到一直有人走来床边看她,母亲身上有中药药汤的味道,陆鲸身上有淡淡沐浴乳的味道,他们都会伸手探一探她的额头,许是怕她情绪崩溃后开始发高烧。
不知过了多久,姜南风闻到奶香。
是那臭弟弟爬上床来,“呜呜啊啊”地拍着她的背,见她没什么反应,便躺在她身边吃起手指,吃得渍渍声。
姜南风翻过身,微微睁眼,小男孩的脸蛋就在旁边。
游烨还把自己吃得湿淋淋的手指往姜南风脸上糊,那味道不怎么好闻。
姜南风又哭了,她伸手勾勾游烨的手指头,哑声问他:“喂,臭猪仔,我们成为一家人好不好?”
游烨两三岁的时候,姜南风常陪他看《哆啦A梦》。
每每看到时光机时她总会忍不住涌起哭意,但那时候游烨还小,就算被他看见她哭得稀里哗啦也没关系。
姜南风很想回去某一天,但具体是哪一天,她也说不清了。
是回到最后见到杨樱的那一晚,让她不要开车送江武走?
是回到杨樱决定结婚的那一天,跟她说江武这人不是良配?
是回到旱冰场的那一天,死活都要拉着她回家?
还是回到第一次听到杨樱被张老师斥责的那一天?
她要上去敲503的门,然后心平气和地跟张老师说“杨樱已经很努力了,请您用鼓励代替训斥”。
其实哪一天都无所谓了,因为世上没有哆啦A梦和时光机。
后来有一晚她在梦中见到杨樱。
她们穿着初中时的那套校服,不远处是在操场上争夺一颗可怜足球的男生们,女生们则站在树荫下躲避太阳,讨论着如果道明寺和花泽类同时追求自己的话到底要怎么选。
姜南风和杨樱在她们最常“霸占”的角落里,聊着接下来准备考哪个高中。
姜南风说她想读华高,还说杨樱和纪霭接下来应该都会在一中,姜南风要跟她们分开了,有些伤感。
这时,杨樱忽然说了一句:“南风,就算我们以后分开在不同的学校,你也不要忘记我。”
一阵风吹来,树声沙沙如浪花推岸,杨樱偷偷放下来的长发随风飞扬,光斑也窸窸窣窣地落在她睫毛和脸颊上。
姜南风是记得那一次的,她笑着对杨樱说,当然不会忘记你。
可这次在梦里,姜南风哭了出来,那些光斑成了玻璃碎,落进她眼里,刺得她不停涌出酸涩泪水。
这次她对杨樱说:“我不会忘记你,可是杨樱,你也不要忘记我。”
醒来之后枕头已经湿透了,身旁的陆鲸眼神担心地看着她。
她扑进陆鲸怀里,哭着说她知道如果有时光机的话她要回到哪一天了。
她要回到杨樱刚搬进好运楼的那天。
那时候几乎全部小孩都扒拉在自家窗口往下看,姜南风也不例外,她住的楼层低,能清楚看见那新搬进来的漂亮女孩穿着花花裙子和皮鞋,还有蛋糕一样的花边短袜,她整个人又白又亮,精致得好似瓷娃娃。
忽然女孩擡起头,姜南风和她对上视线,傻傻地咧开嘴笑,还冲她挥挥手,但“瓷娃娃”似乎有些害羞,很快低下头没再看她。
晚上在中药铺门口踢球之前,男孩女孩都在讨论杨樱,哦,那时候他们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喊她“503”。
姜南风想,如果回到那天,她一定要第一时间就跟那女孩打招呼。
她要问她叫什么名字,然后大声告诉她,嘿,我叫姜南风,我们做朋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