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其他同学一样,姜南风也在毕设展位上放了一本留言簿,欢迎来看她作品的观众可以留下感想,无论好坏她都会收下。
等到撤展那天,厚厚一本留言簿早已写满,有人表示喜欢和鼓励,有人提出修改意见,有人表示共鸣感极强,认认真真地写下两页纸的感想,祝作者能越来越好。
在小餐馆里等着上菜的姜南风正津津有味地翻看留言簿,陆鲸刚涮完碗筷,忽然听见她惊呼一声:“我的天,宫六生也给我留言了!”
“谁?”
“他是我们这一届动画专业的同学,而且和我在同一本杂志上连载。不过他是画少年漫画的,已经连载了快两年了,人气很高……”
姜南风想到什么,擡眸偷偷望了陆鲸一眼,陆鲸察觉,挑眉示意她继续说。
一双乌黑眼珠儿滴溜溜转,姜南风低声咕哝:“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和连磊然有关,你会不会听了不高兴啊?”
陆鲸把插了吸管的可乐瓶子放到她面前,一脸豁达坦荡的表情:“这有什么好不高兴的啊,我又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呵呵……你说啊。”
姜南风心想,你小气的样子我可见了不少次。
每次都是嘴上说不在意,结果就在别的事情上“打击报复”。
她努了努嘴,说:“当时宫六生和连磊然是同期,两人都是画古装少年漫画,撞类型了,但宫六生的故事比较商业化……唔,怎么说呢,就是剧情比较通俗易懂、热血好笑,塑造的世界观很特别,主角团很有魅力,所以每期读者投票他都排在榜单第一……”
“嗯哼。”陆鲸不情不愿地时不时应一声,证明他有在认真听。
“然后那时候,我还重新注册一个账号,在论坛里挑宫六生的毛病……”看着留言簿上的签绘和鼓励话语,姜南风多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连带着对对方的称呼都变了,“其实宫老师的故事脚本很强,画得也厉害……呜呜呜,对不起,宫老师我错了。”
陆鲸“哼”了一声,幽幽声问道:“你以前肯定也在他面前狂说我坏话吧?”
“他”自然指的是连磊然。
姜南风睁圆眼,声音惊讶:“哪里有,我才不是这种人呢。”
陆鲸被她夸张的表情和语气逗乐了,扯起嘴角笑:“呵呵,我才不信。我想想啊,你一定会吐槽我脾气差、说话阴阳怪气……”
姜南风一脸人畜无害天真烂漫,嘴唇噘得快成小茶壶,眼睛也眨得飞快,坚决否认:“没有没有,你别乱讲哦,我这人有多护短你是知道的,把你们夸上天都还来不及呢,怎么还会揭你短处呢?嗯?你说对吗?啊,烧鸡来啦!”
陆鲸对她的故意装傻扮懵向来毫无招架之力,等上菜的服务员走了他才伸手挠了一把她藏在餐布下的膝盖弯弯。
学校还有几天就放假,但姜南风上个礼拜已经从宿舍搬进市区了。
如今她住在2003,就是之前艺考时陆嘉颖借她和朱莎莉住的那套河南以广州珠江为分界,珠江以南的区域叫“河南”,反之就是“河北”的房子。
五一假期后姜南风开始寻找毕业后要租的房子。
本来一开始她没跟陆鲸商量租房的事,自己悄咪咪地在网上找了些房源——她的收入谈不上特别稳定,接单接得多的话一个月能有六七千,比不少上班族要高多了,但少的时候收入不过两三千,所以姜南风的租屋预算是一千五,顶天两千,再多她也吃不消。
后来姜南风才发现自己的预算在天河区只能租到状况挺糟糕的老房子,正想去别的区看看,就被陆鲸发现了她找房子的事。
整天说自己“一点都不小气”的陆鲸那晚把她弄得惨兮兮,翌日陆鲸约了陆嘉颖到南园饮茶。姜南风正咬着煎堆的时候,姨甥俩已经谈好了租房的问题:刚好姜南风住过的那套2003上一任租客租约到期,陆嘉颖可以直接租给姜南风。
等陆嘉颖中途去了洗手间,姜南风猛掐陆鲸的大腿说他自作主张,事因2003那片小区的平均租金高于她的租房预算,她又不想占小姨的便宜。
这时陆鲸才泰然自若地说:“我和小姨之前早就讨论商量过你毕业租房的事了,她本来可是打算不收你钱的,是我跟她谈了好久,她才说那就意思意思收一点。所以你按照预算给就行,我家六运小区那套老房子一直都是小姨负责放租的,今年开始涨租了,差价用来帮补你租屋。”
姜南风无话可说,差点忘了她男朋友的真实身份是“体育西小少爷”。
陆鲸大一时就拿了驾照,虽还没法像陆嘉颖那样单手转钛盘潇洒停车,但正常驾驶没什么问题,他今天跟小姨借了车,帮姜南风把毕设展品带回2003。
两人来回几趟把东西搬上楼,纺织类的周边洗干净了就能再利用。像抱枕套和环保袋早就被朱莎莉提前“预定”好,她让姜南风撤展后把这些物件寄回家,她可以放在家里等有亲戚来的时候显摆显摆,环保袋就更实用了,说去超市的时候能用上。
其他小物姜南风找了个收纳箱,一样样叠好放进去,最后盖上盖子时,她长长地吁了口气。
四年求学,就这样结束了。
陆鲸给她递了罐凉茶,问:“不舍得?”
“多少有点。”姜南风接过来抿了一口,“准备毕设的那几个月,我整个人感觉非常、非常充实!我特别喜欢那个状态的我自己,但不知道未来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所以会觉得不舍。”
接下来他们不再是“学生”身份了,面对的烦恼不再是“晚到饭堂会没有卤鸡腿”、“错过了热水供应的时间就只能用热水壶煲热水洗洗屁股”、“校园网太慢了根本抢不到想要的选修课”……诸如此类,等等等等。
姜南风看过的青春漫画那么多,心里明白,她的青春到这里暂告一段落了。
就像逛完一个展示了许多画的展厅,她即将走进下一个展厅,可这个新的展厅里一幅画都没有,四面墙空空荡荡,不知道未来会挂上什么风格的画作。
好在如今她站在人生斑马线上是从容不迫、淡定自如的,不会再因为“要不要随着别人一起追赶红灯”而感到焦虑苦恼。
陆鲸盘腿坐下,伸手揉乱她的发顶:“以后时间还长着呢,肯定会有其他的,慢慢来。”
姜南风佯装惊讶得捂住嘴:“我的天呐,陆鲸居然会说人话。”
陆鲸没理会她的“挖苦”,作势想要去抱她:“不止会说人话,我还能干点人做的事。”
姜南风赶紧起身跳开,嘻嘻哈哈地嚷着“不跟你闹”,跑去拿衣服洗澡。
陆鲸问:“那这箱子我帮你放到衣柜上?”
“好呀!”
浴室水声淅沥沥,还伴着女孩自得其乐的哼歌声,陆鲸嘴角就没放下来过。他收拾好东西,发现那本留言簿静躺在餐桌上,思考了几秒,他拿起本子翻开。
第一页就是他留的言,祝姜南风「毕业快乐」,笔迹龙飞凤舞,落款是「陆鲸」——他本想大笔一挥写上「姜南风的男朋友」,怕被姜南风打,还是作罢。
后面有不少熟悉的名字出现,陈熙和黄欢欢,纪霭和杨樱,连去了上海发展的巫时迁都专门跑回来一趟看看姜南风的毕设。艺考时带过姜南风的几位美术老师也来看了展,那位叫“韭菜”的顾老师给姜南风留了一句「前程似锦」。
陆鲸一页一页往后翻,到了最后一页,都没看到那个人的名字。
他撇撇嘴,把留言簿阖上放回原位。
连磊然居然能忍住不来?
算了,没来也好。
八月两母女去完泰国后,朱莎莉便在广州住下来,不是长住,一般住半个月她就回汕,来来去去,往返于两座城。
房租的差价朱莎莉私底下补还给了陆嘉颖,又偷偷跟陆鲸交代,如果姜南风哪个月收入不高、还不起房租的时候就让他跟她讲一声,她会帮姜南风填上窟窿。
毕竟是“自由职业”,没有五险一金,收入浮动太大,就怕手停口停。
朱莎莉每次来广州时,姜南风和陆鲸便会陪她到周边城市逛逛玩玩,新会浸温泉,顺德食鱼生,连南看瑶寨,澳门拜妈祖。
香港去得最频密,如今自由行方便,过境大巴上打个盹,很快就到深圳湾口岸,拿着小本本过了关,再坐一会儿车,就到柯士甸了。
广九直通车车票较贵,但胜在中途不用落车,广州东站直达香港红磡站,而且姜南风还发现了车上的“广九大鸡腿”特别好吃,连陆鲸都说,这不输阿公做的卤鸡腿。
最让姜南风觉得好笑的是,有几个常年没怎么往来的亲戚,不知是不是有“特异功能”,总能精准得知朱莎莉要去香港的消息,并麻烦她带奶粉。
这玩意儿又重又占地方,朱莎莉好心帮忙带过几次,没赚钱还被人嫌,最后朱莎莉火大撂了话说自己是要跟女儿去玩的,又不是“水货客”,不再帮忙带奶粉了。
姜南风在一旁听着母亲叉腰讲电话,忍不住拍手叫好。
十二月的海港城被浓浓的节日气氛笼罩住。
朱莎莉从没过正式过过洋节日,一边嘴里嘟囔着“圣诞老人不就是西方的老爷神明吗”,一边把相机递给陆鲸,麻烦他帮她们两母女在通天高的圣诞树下和“西方老爷”拍张合照。
陆鲸被朱莎莉这个描述戳中了笑点,拍照时手一直抖,把圣诞树上一闪一闪的彩灯全拍成了流星,直到好不容易拍完照,陆鲸都没能停下爆笑。
笑意会传染,姜南风也越想越好笑,两个后生笑到东倒西歪,得扶着海傍栏杆才能稳住身子。
两母女第一次准备在广州过新年。
年前她们入乡随俗去了行花街,姜南风见到许多小孩子手里都拿着风车呼啦啦转,便问陆鲸为什么大家都要买风车,陆鲸说“这样代表转好运”。
接着他走到小贩那边买了个向日葵款式的大风车,送给姜南风。
这个风车后来一直插在阳台上,风一来,它就乐呵呵地转起来。
这一年也是两个小孩的本命年,朱莎莉早早就请来两条红手绳,姜南风和陆鲸各一条,她还给姜南风备了两套红内衣,叫她不要因为嫌老土就不穿。
等年后朱莎莉回汕,陆鲸过来找女友“补”过情人节,两人衣服脱了一半突然停下了亲吻,盯着彼此身上的红底衫底裤愣住,接着哈哈大笑到在床上打滚。
烟雨蒙蒙的三月底,姜南风又带了朱莎莉去香港一趟,还提醒母亲带一件黑衣或黑裙。
四月一日傍晚,她带着妈妈先在酒店附近的花店取了提前订好的花束,再去搭地铁。中环站F出口再走上一分钟,沿途有不少人和她们一样,手里捧着或大或小的鲜花,不用担心会迷路,只需要跟着人群一起走就可以了,大家的目的地一样。
文华东方酒店门口站了不少人,酒店四周墙边已经倚放了不少花束和花圈,亲自来给“哥哥”送上鲜花一束,是姜南风从几年前就想带朱莎莉来做的一件事。
大家都在怀念七年前逝去的那颗星星,有人低头哀悼,有人低声啜泣,朱莎莉在这件事上本就眼浅,很快眼眶红透,姜南风见她哭,也跟着默默流泪。
她还要故作成熟地安慰妈妈:“你看,有这么多人都记得他,所以他一直都在。”
献花的粉丝里有不少内地歌迷,见姜南风二人面生,问了才知道是女儿带妈妈来悼念张国荣。众人皆惊讶,热心地告诉姜南风,再过几个小时在附近的遮打花园会举办纪念晚会,可以带妈妈一起来看。
朱莎莉肯定想去啊,一双眼亮晶晶地看向女儿,仿佛生怕她不同意,姜南风忍俊不禁,一时觉得两人好似身份调换。
夜幕低垂,公共露天花园陆续亮起荧光棒,蓝白相间,是地上星辰闪烁。巨幅白幕开始播放张国荣生前最后一场演唱会《热情》,歌迷们瞬间回到千禧那年,宛如在现场听着演唱会。
露天花园没有座位,只能全程站着,夜风沁凉,姜南风担心朱莎莉身体,中途问了她几次要不要提前离开,朱莎莉都说不用,自己身体好着呢。
《我》的前奏刚出,人群中已经窸窣响起哭声,接着全场开始大合唱。
不用闪躲,为我喜欢的生活而活……
我就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
我喜欢我,让蔷薇开出一种结果……《我》@张国荣
回广后,姜南风让陆鲸陪她去挑了一个功能简单、操作方便的MP3,将许多八十、九十年代的港乐灌进去,从《千千阙歌》到《夕阳之歌》,从《等》到《情人知己》,从《倾城》到《爱下去》……
她十分认真地教母亲怎么使用这部小机子,如何单曲循环,如何随机播放,如何充电。
如果说,海滨体育馆演唱会和黑胶碟是属于朱莎莉和丈夫的回忆,那姜南风希望,中环遮打花园纪念晚会和MP3,会是属于朱莎莉和女儿的回忆。
不需要谁替代谁,它们可以一起存在于朱莎莉心里那本厚厚的相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