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年,姜南风再见到江武,是在杨樱拍毕业照的那天。
在这之前,杨樱终于在姐妹群里提起了她谈恋爱的事,群里的其他女生都没见过江武,大家惊讶地问她男朋友是谁,姜南风也装作自己之前毫不知情。
杨樱介绍了江武的近况,说他打算明年自立门户,开一家自己的公司。
她给江武说了许多好话,但隔着屏幕,姜南风都能察觉到她其实很紧张。
女生们纷纷送上祝福,姜南风没有在群里扫大家的兴,私聊了杨樱,认真地问她现在开不开心。
没料到杨樱直接给她打了电话,也认真地说:南风,我现在觉得很开心,很幸福。
五月底的广州已经提前进入夏天,穿着学士袍的学生们在不远处拍着集体照,姜南风和其他家长一样,都站在树荫下等候乘凉。
忽然有人唤她名字,她回头一看,是个面生的高大男子。
——尽管姜南风一直知道江武这号人物的存在,但在这之前她只见过对方一次。那时的旱冰场灯光昏暗,再加上已经过了那么长时间,其实她不怎么记得男人长什么样子了,只不过,一与那双眼对上,姜南风又能立即认出他就是江武。
男人身材依然高大,气质却和以前旱冰场上那个轻浮嚣张的少年人截然不同。
他穿着格外正经的衬衣西裤,皮鞋铮亮,手上戴着象征着“大老板”的腕表,怀捧一束鲜花,面带笑容,看上去相当友善可亲,不再像一只会扎人的刺猬,或一匹会咬人的恶犬。
江武走到姜南风面前,主动和她打招呼:“不好意思,我来晚了,没想到今天路上堵得不行,塞车塞了好长时间。”
姜南风轻提嘴角,声音淡淡:“没事,杨樱他们班还在拍照。”
江武站进微晃的树影中,问:“我听杨樱说,你和陆鲸在一起了?”
“对的。”
“今天怎么没陪你来?我同他也有好几年没见面了,还想着等杨樱拍完照了,大家能一起坐下来吃顿饭。”
“他学校今天有事要忙,所以没办法来。”
江武笑了笑,继续说:“之前阿樱跟我说他毕业后要去游戏公司,当时我就心想,这小子可以啊,我们当年一起玩游戏的时候,他就说他长大了要当设计游戏的那个人,没想到他真的做到了。”
“嗯……”姜南风应得有点儿敷衍。
听出女孩不大乐意和他讲话,江武也不勉强,反而跟她道了歉:“我还欠你一声‘对不起’,小时候脾气不好,跟你起了些争执,对不起。”
闻言,姜南风擡头看向他。
男子表情真挚,语气诚恳,她实在挑不出刺,只能喃喃一句:“事情都过去那么久……我不怎么记得了,你不用道歉。”
拍照的学生们开始欢天喜地地抛四方帽,姜南风知道流程,应该差不多拍完了。她掂了掂怀里的向日葵花束,声音慢慢沉下来:“江武,杨樱说她现在很开心、很幸福,所以别的事情我就不多说了。你是真心诚意对她好,我就祝福你们,可要是你敢欺负她……你等着,我跟你没完。”
江武无奈笑道:“我怎么会欺负她?我疼她都还来不及。”
见姜南风眼神严肃,江武敛了笑,说:“你应该多少知道一点我家里的事,我没家人了,杨樱也没有家人了,我们只剩彼此。我知道你们都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大学生,肯定看不上我这种人,就像杨樱她妈妈——”
姜南风一愣,没想到江武会提起张雪玲,她打断江武:“不,我从来没有说过你的学历或学校。”
她以前只是单纯觉得,杨樱不适合跟他在一起。
“我承认,我确实没读多少书,家境更是一般,所以我得付出的比别人多许多。”
江武对自己过去的经历不以为意,他看向姜南风,“如今我做的所有一切都是为了和杨樱有个家,我会尽力给她最好的,希望你能给我们祝福。”
人群喧哗,树声婆娑,姜南风沉默了一会儿,才闷声道:“杨樱是有家人的,她还有我们……总之,你得好好待她。”
江武答应道:“嗯,一定。”
过了一会儿,拍完照的学生们四散开来,见杨樱挥着学士帽朝他们小跑过来,树荫下的两人重新挂起笑容。
女孩一张脸被太阳晒得通红,满额头都是汗珠,连口红都有些掉色了,姜南风把矿泉水递给她:“赶紧先喝口水。”
杨樱小口嘬水,乌黑卷翘的睫毛眨啊眨,视线在男友和闺蜜之间来回。姜南风拿纸巾仔细帮她擦汗,睨她一眼,没好气道:“干嘛?怕我跟你的男朋友吵架吗?”
“没有啦没有啦!”杨樱上一秒否认,下一秒还是凑到姜南风耳边问,“所以有没有吵架啊?”
江武知道杨樱担忧的事,捏了把她的脸颊,笑道:“没呐,整天瞎操心。”
不少同学来找杨樱合照,姜南风带了相机,帮她记录下每一张合照。
杨樱一直在笑,笑得比手中的那些花束还要漂亮,姜南风把暗藏在心里的些许担忧甩到脑后,大声喊:“茄子——”
杨樱的开心是最重要的,姜南风心想。
江武本想请杨樱的室友和姜南风吃饭,但杨樱中午和晚上都已经安排了聚餐,是班里系里的同学聚会和谢师宴。
他稍微松了口气,尽管他平时接触的叛逆失足青少年不算少,可跟杨樱室友们这种涉世未深的大学生站在一块,他多少感觉有些格格不入。
衬衫西装虽能遮住他满背的魑魅魍魉,但双手双脚沾上的污泥可没那么容易洗干净。
他不希望杨樱接触到那个乌烟瘴气的世界,樱花就应该在蓝天白云下绽放得美丽,不落一丁点儿灰霾。
该给杨樱做的面子不能少,江武对她的室友们说,等找个大家都有空的时间,他请大家去吃四海一家那几年非常旺的一家自助餐餐厅。
英俊多金的成熟男子轻轻松松就能博得年轻女生们的支持,唯独姜南风对这样的邀约表现得兴致缺缺。可偏偏这位姑奶奶才是江武真正得拉拢的人,他对姜南风说:“等你和陆鲸都忙完毕业的事,我们四人一起吃顿饭吧?”
姜南风感受到杨樱眼里的期盼,也不好当着众人面拒绝他,便说:“行,先等我们忙完再看看时间。”
江武笑着和大家道别,杨樱陪他往前走一段,挽着他的手臂,欢快的语气听得出来她今天很高兴:“看吧,我都说南风现在肯定不会反对我和你拍拖,她从来就不是那种会戴有色眼镜看人的人。”
“是是是,之前是我想有想无。”江武故意逗她,“不过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姜南风真的反对你和我一起,那你要怎么做?会跟我直接分手吗?”
杨樱一怔,眉心微蹙:“你这和掉下海了要先救女友还是妈妈的问题不是一样么……”
江武哈哈大笑:“确实有点像,那你要怎么选择啊?”
“我不选择……我两个人都要救,就算我自己体力不支,也要把你们都拉上岸。”杨樱孩子气地鼓起腮帮,闷声嘟囔,“哦,我告诉你,我和南风之前就说好了,如果以后生孩子一男一女,就要订娃娃亲的!”
胸腔被女孩灵气生动的表情逐渐填满,江武低声笑:“哇,那以后岂不是得跟姜南风做亲家?”
杨樱“哼哼”两声:“对哦,你和她都是我的家人,一个都不能少。”
江武沉吟片刻,说:“嗯,我知道了。”
已近正午,烈日当空,江武让杨樱不用送了:“我车停得远,你回去吧,我慢慢走过去就行。”
杨樱抱了抱他,撒娇道:“等我忙完这几天毕业的事,我再出去找你。”
“行,宿舍的东西有空也可以开始收拾了,陆陆续续帮你搬去我家。”
“好呀。”
想到即将可以名正言顺跟男友住到一块,而且也不需要再瞒着姜南风她们,杨樱脸上就浮起幸福笑容。
江武正想再抱一抱她就离开,这时从杨樱的学士服里传出手机声。
杨樱得翻开袍子才能从裙袋里摸出手机,但一见到来电号码,女孩脸上的笑容快速消散。
见她眼神不对劲,江武凑过去看一眼,来电人是于露露。
他皱眉,想从杨樱手里把手机拿过来,杨樱摇摇头:“不接就行了,等她打多几次,就不会再打了。”
这几个月,她的养父杨向荣家出了些事。
先是儿子杨志明被人扯进巷子里打了一顿,两条大胖胳膊都折了,这事的具体情况杨樱知道得不清楚,也是后来才听说,大概是因为杨志明在网吧与他人起矛盾了才导致的。
接着是前两个月的一个晚上,杨向荣出去找朋友喝酒,整夜未归,第二天让晨运的邻居发现他跟脱线木偶一样躺在楼梯拐角处,脑袋后方的血都糊住了。
邻居被吓坏,以为这楼要成凶楼,大家都猜测估计是男人醉酒后踩空脚从楼梯滚下去,伤了脑袋,还耽误了最佳抢救时间。120来了发现杨向荣竟还有呼吸,后来男人虽保住一命,可和张雪玲那时候一样,如今也躺在床上睁不开眼。
于露露打电话来就是想让杨樱帮忙出点力,于露露说好歹杨向荣也是养过她几年的“爸爸”,怎么能见死不救呢。杨樱拒绝后,于露露恼羞成怒骂她“白眼狼”,可依然时不时还是会打电话来找她。
“也就是你善良,换作是我,早把她骂得狗血淋头,怎么还敢跟你要钱……我真是服气了。”江武直接气笑。
“我就该听你的话,一早把手机卡换了。”杨樱也无奈。
“明天我就去买多张电话卡,过几天你回家了,我给你换上,反正你和同学老师都能用QQ联系,换号码也不耽误事。”江武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有我在,你别怕。”
杨樱扬起笑:“嗯!”
昨晚江武熬了个通宵,白天又去了杨樱学校,回家后他倒头就睡,直到傍晚才起身。
吃完饭时间还早,酒吧还没到时间开门,江武先开车去了“星河会”。
这是目前市内最豪华最顶级的休闲娱乐会所,去年刚开的,同样是他的老板聂河手下的生意。
和其他需要月亮升起才敢亮起灯牌的会所不同,“星河会”拿正牌做生意,从下午就有客人来光顾。会所从外看有三层楼高,内里是高档大气的中式装修,饮茶喝酒、唱歌棋牌、台球麻将样样皆有,自然也不会少了揼骨粤语,按摩同桑拿。
但除了这些基础休闲项目,底下还有一层未对外公开的隐秘区域,只供VIP贵宾进出。要去这个区域,需先上三楼,走进一间会议室,搭乘一条隐秘电梯直下负一,中途不停其他楼层,江武出电梯后按规定交了手机,所到之处都有人唤他“武哥”,他点头作回应。
——其实里头有些人年纪跟他相当,甚至比他大一两岁,但江武向来对自己的年龄谎报多几岁,加上他的身高和长相,还有人觉得他已经三十好几了。
这一层暗红色为基调的装修风格比起楼上更奢华,灯光昏暗,檀香阵阵,江武径直走向走廊尾端的监控室。
房间很小很暗,显得墙上十几个监视屏异常明亮,屏幕前坐三个年轻人,几人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里的一张张赌桌,看是否有人出老千。
其中一个红毛跟江武打招呼:“哎哟,今天你不是得去看小嫂子拍毕业照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你们这就不懂了吧,毕业照一大早就拍完了,接着一群同学得请老师吃饭,谢师宴。”江武不客气地嗤笑一声,自嘲道,“算了,我也不懂,没读过几年书,一想起老师就一肚子火,哪还可能谢师?”
几个年轻人深有体会,边哈哈大笑,边给江武递烟。
江武盯了一会儿监视器,突然起身,指向其中一个屏幕里的一个男人:“这家伙怎么又来了?之前的钱还完了吗?”
有赌的地方就有贷,江武的老板两样生意都要做,他认出来的那男人常来,什么都玩,手气时好时坏。当然,坏居多,所以陆陆续续跟他们公司借了不少钱。
红毛点头:“还真让他在限期之前还上了。”
“呵,烂赌鬼死性不改,我看他很快又要借。”江武眯了眯眼,“等他再赢几把,精神开始兴奋了,就请他进贵宾房。”
“明白。”
在会所逗留了一个小时,见没什么事发生,江武交代几句后离开,转场去“糖果”巡一圈。
这几年唱K是大家最爱的消遣娱乐项目,大大小小KTV开满了羊城,江武刚到广州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糖果”当服务生,端盘子,擦秽物,跪在地上给客人送酒送绿茶送薯片。
他是想往上爬的,只要让他瞧见机会,弄脏手也无所谓。
晚上九点的KTV是生意最好的时候,间间房都爆满,江武巡了半圈,经过其中一间包房他突然停下来,从门上极小的玻璃看见屋内沙发上横七竖八地躺了几个年轻人,书包和脱下来的校服都堆在旁边,还有小孩跳上茶几高歌热舞,神情异常亢奋。
KTV附近有高职和高中,常有未成年人晚上来寻开心,江武见怪不怪,只要不在房间里胡搞瞎搞他都只眼开只眼闭,但如今地上空了的塑料瓶让他眉头一皱。
江武疾步走到办公室,甩上门,大声问办公桌旁的KTV经理:“为什么又开始卖咳药水给学生?我不是说过,这些东西不能卖给细路仔吗?”
经理睇一眼比他小几岁的靓仔,又低头玩手机,漫不经心道:“没有啊,谁卖给学生了?”
“我刚在F8房看到地上有空瓶子。”
“会不会是他们自己带进来的啊?如果是的话我们就管不了了——”
江武直接拍掉他手里的手机,没等经理反应过来,一下把他的脑袋“砰”一声重重摁在桌子上,扯起笑,说:“少在这里跟我‘游花园粤语,说话兜圈子’,是你的主意吗?下面的人应该没这个胆。”
经理脑袋嗡嗡响,眼冒金星,想挣扎又不够江武有力——聂老板身边的得力帮手,有头脑,拳头还硬,手段毒辣,大家都不敢招惹他。经理恼羞成怒,大吼道:“大佬啊,你知不知道上面给好大业绩压力的?我这边酒水不够酒吧赚得多,当然要找别的方法创收啊!不就是几瓶咳药水吗?平日伤风感冒也要喝的啊!又喝不死人!你少跟我扮好人扮善良,酒吧那边散K仔的时候你怎么不跳出来管?!”
“你老母,要是他们卖给学生哥细路仔,那我也要管,我说过多少次了?你们要怎么创收是你们的事,但这是底线!”江武也怒吼,“你老婆不是就快生了吗?你就不怕‘生仔无屎忽粤语,生孩子没屁眼’吗?!”
被他压制住的男人猛地颤了颤肩膀,接着慢慢卸了力气,像滩烂泥趴在桌上。
江武不再压住他,松手起身,缓了缓呼吸,说:“今晚的事我当没见到,下次再犯,别怪我不客气。”
说完,他直接离开办公室,走去洗手间,在水龙头下不停洗手,
他也不知道他在装什么圣人好人,找人教训杨志明和杨向荣的时候怎么没想想“尊老爱幼”这四个字?
不过姓杨的父子活该,尤其是那只老畜生,领养杨樱之前就在外面搞外遇,领养之后又对杨樱虎视眈眈,江武觉得要是那一晚他在场,杨向荣估计没那么好命,能像现在躺在医院里茍且偷生。
关了水龙头,他垂首看着湿淋淋的双手,有些失神。
明年,最晚明年,他得洗干净手,才能准备娶他心爱的姑娘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