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南方盛夏。
即将十九岁的姜南风已经不需要木头凳子,站着往窗外探出身子,她就能看见内街街口。
黄欢欢的妈妈昨天说,邮局的同事陆陆续续在派录取通知书了,应该很快姜南风就能收到。
在四月份术科成绩公布后,姜南风就已经对自己的志愿栏要如何填写心中有数,文化分出来后就更加确定了,八月份她需要做的,就是等那张录取通知书。
这半年内发生的事,姜南风每一件都记得清楚。
画室的老师们评画时没一句好话,谁迟到一分钟就要被罚一张速写,迟到超过十五分钟就只能站在走廊上画画;但老师们又会直接在教室里煲糖水或煲汤给学生们喝,还会带学生们去学校体育场跑圈。
前几届的师兄师姐会在周末来画室帮忙指导,连磊然一有空也会过来,他们会分享自己联考或校考时的考题和考场情况,叮嘱他们考色彩的当天最好带两盒颜料以免其中一盒被打翻、留意自己的卷面以免被别人有意无意弄脏,等等诸如此类的“小技巧”。
深夜两三点都还亮着灯的画室,每天都要添上新颜料的颜料盒,手指指尖处渐渐明显的小茧子,一条条花花绿绿的围裙,总是黑乎乎的手和脸,大家交换着听的CD,被老鼠咬掉半颗的“模特”苹果……每一样都成了姜南风珍贵且难得的宝藏记忆。
画室黑板上的校考倒数数字是同伴们轮流画的,每天都有不同图案,姜南风负责最后一天的「1」,她画了一只手紧握住一只画笔,接着高高踩在椅子上,高歌一曲“朋友我们熬到头,被大魔王骂的日子不再有旋律是《朋友》@周华健”。
联考和校考两场考试都遇上了雨天,雨水打在朱莎莉给她撑起的雨伞上,滴滴答答。
画袋那么大,没有被淋湿多少,倒是母亲的肩背都湿透了。姜南风心疼,让她千万别在考场外等,朱莎莉用力拍拍她的手臂,笑道一声“尽全力,不后悔就好”。
校考的色彩项目考的是青椒和苦瓜,两样姜南风从来不吃的蔬菜。有画室同学和她分进同一个考室,出来后问她为什么一边画色彩一边皱着鼻子,姜南风臭不要脸地说,自己画得太栩栩如生,仿佛真的闻到了青椒和苦瓜的味道。
校考结束当晚,老师请一群小孩儿去附近有名的川菜馆吃饭,顾才也在现场,姜南风学大家以可乐代酒,给几位老师鞠了个躬,说希望自己能顺利上岸,以免明年复读又要见到几位“大魔王”。
喝了几杯啤酒的老师们走了心,说他们最喜欢姜南风这种学生,就跟个不倒翁似的,怎么推她都能再站起来,他们能把所有的问题指出来,让她知道自己有哪些需要改进的地方。而有些小孩儿不经骂,话稍微重一点就要哭,他们要斟酌着教,渐渐的就有些敷衍了。
顾才也说,考试前的画室最重要的其实是备考气氛,有姜南风这样的“乐天派”存在,士气高涨,大家考试时自然没那么紧张,落笔也能更轻松自如。
顾才最后说,姜南风,祝你前程似锦。
将在画室没日没夜画画的那股劲儿用在文化课上,姜南风意外地觉得读书没那么累了,无论是文化还是术科,都能用一次又一次的练习,给已经播下种子的土壤浇水施肥。
接着就是等待果实成熟,采摘下来品尝甜美。
“锵锵锵”和“豆花草粿冻草粿”的声音从街口那边传来,姜南风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拎着碗公瓷勺和五毛钱往楼下冲了。
传统甜汤不再是小孩们的最爱,珍珠奶茶和果汁冰才是。这位豆花伯也不是以前会给她多撒点糖的那位了,听人说,现在一碗豆花都要一块半了,物价飞涨啊。
睡完午觉的朱莎莉打着哈欠走出卧室,被安安静静站在窗边的女儿吓一跳,走过去问:“妹啊,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啦。”姜南风指着已经渐近的豆花伯,“我发现现在没什么人要吃豆花草粿了耶,以前的话,只要豆花伯一来,大家就会冲楼下大喊大叫。”
“那肯定啊,你们现在多了那么多古灵精怪的饮料零食,光是珍珠奶茶都有十几种款式,谁还会记得豆花草粿?”
姜南风顿了顿,确实,她自己也想不起,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不再追逐沿路吆喝的豆花伯。
她突然想起姜杰去深圳前,两父女在音像店的那次对话。
所以在豆花伯经过楼下时,姜南风喊了一声:“阿伯!等一下!”
她冲下楼,再朝楼上大喊:“喂!有没有人要下来一起吃草粿啊?黄欢欢、陈熙、杨樱、巫时迁……”
她把好运楼的小孩名字都喊了一遍,声音洪亮如以往,陆续有人哗啦啦地推开窗,问“南风你请客吗”,姜南风双手叉腰,笑得眉眼弯弯:“对啊!还不快下来!”
下楼的少年人越来越多,豆花伯怎么都没想到这么一会儿就能卖掉小半缸冻草粿,脸上乐开花。
现在不用客人自备碗公勺子了,一个个不锈钢碗套了个小塑料袋子,吃完后把塑料袋子一拆,再装上个新的,就能给下一个客人了。
姜南风嘴里吃着滑溜溜的草粿,看着脸上逐渐褪去稚气的同伴老友,心想,下一次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凑齐这么多人一起吃草粿了。
再过了几天,录取通知书来了,用印着刘翔的EMS信封装着。
姜南风如了愿,考上广美装潢设计专业。
纪霭考上广外会计,杨樱考上华师应用英语,虽然三姐妹是不同学校,但不出意外的话三人都会在大学城内,姜南风因为几人距离再次变近而感到欣喜。
而陆鲸考上华工,计算机专业。
今年三月从广州回汕之前,她和朱莎莉进过一趟大学城,连磊然带两母女逛了逛学校,她还坐着环线公车在大学城内绕了一圈,所以作为“过来人”,她把自己知道的“信息”都分享给了好姐妹们。
八月最后一个礼拜,陆嘉颖开车带着陆鲸回来了。
这两年朱莎莉时不时就会帮201打扫一下卫生,好让屋子看上去仍有些人气在,姨甥二人回来之前,朱莎莉还帮他们把床品洗得香喷喷。
屋内的摆设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就是厨房和阿公的房间被收拾得干净。陆鲸进了阿公的房间,半掩上房门,屋外几人你看我我看你,姜南风蹑手蹑脚走到门外,停了一会儿,走回来小声跟老妈和小姨说,陆鲸在跟阿公说,他考上大学的事。
没人再去打扰陆鲸和阿公的对话。
高考后陆嘉颖报了个旅行团,揪着陆鲸去了趟美国。晚饭时陆嘉颖在饭桌上说,她还带上了陆程的相片,让他看看他的宝贝大女儿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姜南风的共情能力实在太强,她就听不得这种事,顾不上还在吃饭,眼泪不停往外涌。她还故作潇洒成熟地对陆嘉颖挥挥手:“你们继续聊,我哭一下就没事了。”
朱莎莉眼眶也红,拿筷子敲了一下女儿的脑袋,说她怎么这么眼浅,哭哭啼啼好像林妹妹哦。
晚饭后,陆嘉颖去楼上家家户户串门派手信,知道陆鲸回来,少年人们又聚集到201房。
门口空地上的一双双拖鞋摆放得整齐,茶几上有西瓜和盐碟,荔枝泡在盐水里。
巫时迁带着台单反相机,“咔嚓咔嚓”声直响。陈熙现在不胖了,又高又壮,再黑一点儿就要成木炭了,姜南风嘲笑他,是不是总忘了用黄欢欢送的防晒霜啊。
巫时迁的弟弟巫柏轩今年两岁,细细一粒的小男孩还不怎么会说话,坐在地上怯生生地看着一个个“巨人”。而明年要上小学的陈芊则对陆鲸没什么印象,拉着黄欢欢小声问“这位比巫哥哥帅的哥哥是谁”。
杨樱坐在角落有些安静,陆鲸趁姜南风上厕所,跟杨樱说了点儿话。
中考前旱冰场事件之后陆鲸把江武的QQ删了,而最近江武重新加上他,问他杨樱的近况。陆鲸回广州后就没和杨樱有联系,便直接回答江武他也不清楚。
但陆鲸也不清楚杨樱与江武之间的关系,觉得还是应该把这件事跟杨樱讲一声。
杨樱朝陆鲸笑了笑,道了声“谢谢”。
如今电脑并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了,也无需再用吱吱叫的“猫”,家家户户都有ADSL进户,短短几年间win系统更新换代许多次,但大家对那台安静坐在客厅中央的笨重电脑依然感兴趣。
显示器和主机都被某人贴满闪金光的卡通贴纸,内存被某人的养成和恋爱游戏占满,win98的系统跑起来很慢,桌面还保留有跳舞游戏的图标。
没等陆鲸开口,姜南风已经搬出跳舞毯,骄傲地说,经过她多年的秘密训练,现在排行榜上全是她的名字。
“我们一起来跳舞吧!”姜南风把坐在角落的杨樱拉起身,兴奋道。
如今都已不是小毛头的少年人们再一次吵得快能掀翻屋顶,陆鲸坐在阿公常坐的红木椅上,在心里说,阿公,你不要感到寂寞。
大一新生的报到时间和大二生们不同,连磊然回广州之前的那晚约了姜南风吃饭,但姜南风争着埋单,说要感谢这几年的艺考路上连磊然给予她的各种帮忙。
还是他们初次一起吃饭的那家味千,这次姜南风没有被混乱的情绪困住,两人有说有笑地吃完拉面,再去了海滨长廊,迎着海风散步。
那晚的月光很美,一双影子靠得很近。
回家后,姜南风炮弹似的冲进洗手间,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傻傻地笑着。
她把自己的QQ签名改成了「青春仿佛因我爱你开始《小城大事》@杨千嬅,200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