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底的一个周日,姜南风在父亲的音像店里听见一个重大消息——张学友会来他们这儿开演唱会,五月十二日,在海滨路男孩们总去踢球的那个露天体育场。
姜南风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向大人们确认道:“是不是那场什么……‘友个人’演唱会啊?”
客人们纷纷点头,其中一青年男子有些讶异:“阿妹,你也知道这场演唱会?”
“我有个姨姨过年前在香港看了两场,是她告诉我的!然后过几天五一的时候,张学友会去广州开演唱会,她也要去看的!”
“哇噻,你姨是张天王的忠实粉丝吗?好舍得花钱啊。演唱会最便宜的票都挺贵的,她追着看了那么多场,还跑去香港看。”
姜南风好奇:“演唱会的票要多少钱啊?”
青年男子摸着下巴说:“我这次买了二等票,两百八。”
姜南风睁大眼:“这么贵?!”
另一个客人笑道:“这哪能算贵?一等票三百八,还有贵宾票四百八,但很难买到,一等票早就卖光光,贵宾票则是被很多大老板和内部人士买去行人情了。”
姜南风又问:“那有没有什么儿童票、学生票之类的呀?”
客人们哈哈大笑:“怎么会有,刚出生的小娃娃进去都要票吧!”
青年男子继续说:“九七年张国荣来开演唱会的那次,我刚参加工作,没什么钱,就买了三等票。露天体育场长什么样子,阿妹你知道的吧?”
姜南风点点头。
青年男子遗憾叹气:“三等票在球场旁边观众席那里,又高又远,全程都要拿着望远镜才能看清舞台。”
姜杰忽然插了一嘴,说:“别说三等票了,张国荣那次我买的二等票,但也是看不清。”
青年男子惊讶:“二等票也很远吗?”
“对,而且前面的观众会陆续站到椅子上,逼着你也得跟着站到椅子上……所以你最好还是把望远镜带上。”
姜南风跟着惊讶:“老爸,你居然看过张国荣的演唱会?”
她完全不记得有发生过这件事,张国荣的歌她以前常听,在家里还没出现录像机之前,朱莎莉常会用家里那台老古董唱机放好大好大张的黑胶碟。
她不大懂得欣赏张国荣的歌,觉得歌曲和唱腔都有些老派,不够年轻时尚。不过她很喜欢张国荣拍的戏,好似《家有喜事》、《纵横四海》、《东成西就》,好笑又好看。
姜杰声音淡淡:“是啊,你老妈喜欢张国荣。”
姜南风抓住父亲的手来回晃,央求道:“老爸,我想看张学友的演唱会!你带我去嘛!”
“你?”姜杰当然不同意,“小孩子看什么演唱会!而且那天不是周末,你隔天要上学的。”
客人们又哈哈大笑,有人说,现在就算想看也没那么容易,演唱会一票难求,是有人转票,但比原价贵出好多。
姜南风一直缠着姜杰,像唐僧一样在他耳边念念叨叨了好几个小时,最后姜杰没辙,让她自己去说服朱莎莉,要是老妈同意了,他再想想怎么带她去看。
姜南风的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转,坏点子一个接一个冒出来。
傍晚回家时,她没直接去找朱莎莉,而是先去了201。
她强行暂停陆鲸的游戏,叫陆鲸陪她一起,去找朱莎莉谈谈两个礼拜后的演唱会。
陆鲸皱眉问:“为什么要我陪着?”
姜南风一双黑眸里漾着狡黠星芒:“我妈多疼你啊,我提的话她肯定怎么都不同意,但换成是你提起的话,这事儿就能成一半。”
陆鲸翻了个白眼,转过脸准备继续重开游戏。
手还没摸到鼠标,就让姜南风扯过去,握进一双暖和柔软的手里。
心跳错了拍,陆鲸本能想抽回手,可姜南风牢牢攥紧他,摇啊晃啊,声音也变得好软:“拜托啦,我的好邻居,我的好朋友,我的好姐妹——”
男孩的小心脏还在噗通噗通狂跳,可下一秒被那声“好姐妹”气得耳朵发烫。
他猛抽出手,像被妖怪还是丧尸碰到一样,手心在裤子上用力擦拭:“谁、谁是你的好姐妹啊?!”
“哦,我的错,我的错。”姜南风能屈能伸,立刻改口,“我的好兄弟!这行了吧?拜托你啦,人美心善的陆鲸同学——”
陆鲸到底还是陪着姜南风去203,因为她已经开始对着他唱“感谢天感谢地《还珠格格2》的主题曲”了。
姜南风是个狠人,把事情全推陆鲸身上,说陆鲸好喜欢张学友的,说陆鲸本来想五一的时候回广州让小姨带他去看,说陆鲸知道张学友会来,足足兴奋了一整天。
应该“兴奋”的陆鲸全程面无表情,直到藏在背后的手指被姜南风悄悄勾了一下,他才不情不愿地跟朱莎莉说:“阿姨,我很想去听听演唱会现场……”
一开始朱莎莉自然不同意,理由和姜杰的差不多,可姜南风没有放弃,每天都拉陆鲸去求朱莎莉。
后来姜杰也帮女儿说话,说不进去,就在体育场旁边听一会儿就好。体育场是露天的,场地不密封,上次的张国荣演唱会已经有很多人没买票,在体育场围墙边站了两三个小时,愣是把整场演唱会都听完了。
朱莎莉最终松了口,说去凑凑热闹可以,但不能太晚回。
还有,俩小孩得帮陆程刷一个礼拜的碗。
香港巨星来访,是好难得的小城大事,就算天空时不时飘下毛毛雨,也阻止不了大家想一睹明星风采的心。
体育场周边的马路让小轿车和乱岔道的三轮车堵得水泄不通,步道上停满摩托车又站满人,还好姜杰有先见之明,这一晚没开摩托,带着俩小孩步行到体育场。
姜南风之前见过最人挤人的场合,是老戏台有潮剧上演的时候,但和今晚相比,就是巫时迁见他爹——小巫见大巫。
她哪曾见过这阵势,心想是不是整个城市的人都跑来听演唱会了?
路上有人大声吆喝兜售着“位置很雅位置很漂亮”的演唱会门票,还有人卖饮料望远镜和哨子,姜杰没有搭理,带着两小孩走向对面马路的一栋大厦。
一窈窕女子在大门旁等候多时,见到姜杰,急忙挥手:“快来快来!”
姜南风眼睛一亮,大声唤:“苏姨姨!你怎么也在这里?”
苏丽莹朝她笑笑:“这里是我工作的地方啊。”
遇上不认识的人,陆鲸有些沉默,姜南风主动向他介绍:“苏姨姨是我爸妈的好朋友。”
陆鲸还是鹦鹉学舌:“苏姨姨。”
苏丽莹领着三人走进公司大堂:“陆鲸对吧?南风总跟我聊起你。”
“……哦。”
两个大人走在前面,跟在后头的陆鲸瞪一眼姜南风,低声问:“你平时都跟别人说我什么了?”
姜南风打着哈哈:“都是夸你的话!打字快啊、玩游戏厉害啊,之类的哈哈……”
这个钟点本该没什么人的公司,竟连电梯前都排起队,苏丽莹不停和相熟的同事打招呼,再跟姜南风解释:“我们公司大厦有一侧是正对着体育场的,稍微高一点的楼层能直接瞧见演唱会的舞台,所以很多同事领家人朋友来看。”
苏丽莹带他们上了十楼,拿钥匙开办公室,指着窗边,示意姜南风可以过去看看。
窗台及胸高,姜南风扶着玻璃望向对面,回头兴奋不已地喊陆鲸:“快来!能看得好清楚!”
陆鲸跟着巫时迁他们来体育场踢过几次球了,这时的球场变了样,上方建起大型舞台,摆满了凳子。
台上乌灯黑火,台下观众陆续入座,随着越来越接近开场时间,往上飘的声音愈发熙攘吵闹,姜南风也被影响,精神越来越亢奋。
她不停找陆鲸说话:“你以前在广州看过演唱会吗?”
“没有。”
“哇,你居然没有看过?”姜南风佯装惊讶,张大的嘴巴快能吞下一个小拳头。
“……”陆鲸忍第一次。
姜南风又问:“你说,张天王今晚会唱什么歌啊?”
“我怎么知道!”
“呀!”姜南风故作天真地朝陆鲸眨眨眼,“你说,他会不会唱《离开之后》啊?”
她话里话外的揶揄意思很明显,陆鲸被气笑,冷冷呵了一声:“你再吱吱喳喳,明天我就跟阿姨讲,演唱会是你要看,我是被你暴力威胁——啊!别挠!”
自从姜南风发现陆鲸的“弱点”,如今一言不合就挠他腰侧,还恶狠狠道:“你敢!你敢!”
陆鲸“不堪受辱”,奋力反抗:“就敢!就敢!”
苏丽莹和姜杰两人安静地坐在靠近门口的沙发处,姜杰坐单人沙发,苏丽莹坐另一张,两人中间隔着一段距离。
看着窗边打打闹闹的两个小孩,苏丽莹忍不住先开口:“我们小时候也是这样的。”
姜杰点了颗烟,吸了两口,才说:“小孩还在这里,不讲这些。”
这句话一出,两人又安静下来,半晌,苏丽莹语气有些哀怨:“好,我以后都不讲了。”
姜杰看向她。
最终,他还是放轻了声音:“丽莹,你别逼我,我不能那样做,就算我对不住你吧。”
苏丽莹瞬间红了眼眶,猛地起身,快步走出办公室。
门关上的声音有点大,还在斗嘴的俩娃娃闻声转过头。
见沙发上只剩姜杰一人,姜南风问:“苏姨姨呢?”
姜杰冲她浅浅笑了下:“去洗手间了。”
姜南风的注意力被楼下忽然响起的麦克风声吸引过去,体育场上的照明灯逐渐暗下来,坐满的观众席开始响起掌声和欢呼,还有一声接一声的哨子声——就是体育老师会用的那种哨子。
姜南风不解:“为什么要吹哨子啊?”
陆鲸也不清楚,瞎说八道:“可能想让张学友留意到他吧。”
“啊,早知道那我也带个哨子!”姜南风有些扼腕,她只听了老爸的建议,带了望远镜。
忽然,身旁响起一声响亮的口哨声!
陆鲸含住两根手指,再吹了一声,接着有些得意地擡起下巴:“不用带哨子也能吹出口哨。”
姜南风睁圆了眼:“你居然会吹口哨!”
“嗯哼。”
“教我!”
“求我。”陆鲸莫名地有些开心,鼻尖痒了痒。
“求求你!”姜南风依然能屈能伸,十指交叉握成拳,“人美心善的好兄弟,教我!”
姜南风那晚没学会吹口哨,嘘来嘘去都是口水音,索性后来只指挥陆鲸替她吹口哨。
姜南风那晚第一次知道,歌手在舞台上要边唱边跳那么长时间;第一次知道,演唱会中途有很长一段时间歌手要向观众介绍乐队和合唱;第一次知道,直接在现场听到原唱歌手唱出那些耳熟能详的歌曲,原来真的会有落泪的冲动。
忽然之间,姜南风发现好长时间没闻到香烟味道了。
回过头,本来坐在沙发上的父亲,不知何时离开了办公室,而苏姨姨也没有回来。
胸膛内似乎有一颗埋在土里好久的种子,在这一刻无声地破土而出。
姜南风轻声道:“陆鲸……”
“嗯?”
“我爸不知道去哪了。”
闻言,陆鲸也回过头看一眼:“会不会去厕所了?”
有细雨落在鼻尖,姜南风揉了下,嘟囔道:“可能是吧。”
她本想问陆鲸能不能帮她去男厕看看,这时候,体育场有好熟悉的歌声响起:“流传在月夜那故事,当中的主角极漂亮……”
姜南风震惊,冲陆鲸大喊大叫:“陆鲸!陆鲸!”
陆鲸捂住耳朵,嫌弃道:“我知道啦!我快聋了,你别那么大声!”
姜南风手揣望远镜,跟着台上的大明星哼唱起歌儿来。
而那丝悄声冒出的不安感,她选择用兴奋来掩盖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