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老戏台,经过租书铺,一直往前走,就到了中山路。
午后三点的猛烈阳光打在金属公交车站牌上,折射出刺眼光芒,姜南风擡手挡在额前,认真数着待会得坐多少个站。
“我们这里是公园头站,坐到尾站……一、二、三……哇噻,要坐十七个站!”
二路车的总站是火车站,大人们说,火车站再往下走就到高速公路口了,也就是说,坐到火车站,就差不多接近城市的边缘了。
陆鲸指着路线图中段的其中一个车站:“那就跟我们之前说好的那样,我们先坐到总站,然后往回坐的时候,再在这个站下车。”
姜南风眯着眼,再确认一次对她而言挺陌生的车站名称,点点头说“好”。
她不敢向父母问得太详细,所以偷偷问了其他叔叔阿姨,大家普遍都说,离「莲」的地址最近的公交车站,就是这个站——国新大厦。
而恰恰好,陆鲸也想去这个站,因为他问了巫时迁和陈熙,这里新开了一家电脑城,规模是全市最大的,陆鲸想去看看。
公车站无遮无挡,许多等车的乘客都躲在路边店铺的屋檐下乘凉,姜南风怕错过公车,不敢跑太远,在大太阳底下被晒得满头大汗,只能用手扇着风。
再等了一会,道路尽头驶来一辆庞然大物,姜南风兴奋道:“来了来了!”
陆鲸:“隔着这么远你都能看清是哪路车?”
姜南风语气肯定:“我妈说,全市只有二路车是两层的!”
远处驶来的双层巴士车身是十分显眼的大红色,忽然一个画面在陆鲸脑子里一闪而过,他低声自言自语:“这有点像香港的叮叮车……”
姜南风正在书包里翻找IC卡,听他这么说,饶有兴致地问:“叮叮车是什么?你去过香港吗?”
越来越多的画面和声音涌入陆鲸的脑海。
同样是通身大红色的巴士,车顶让长长的电线牵着,走得很慢很慢,转弯时车轮会发出“哐啷哐啷”的声响;二层的椅子是木头做的,被太阳烤得发烫,一屁股坐下去,要被烫得立刻跳起来,妈妈在旁边笑,说鲸仔的patpat粤语:屁股烫熟了;电车走得好慢,好似一条上了年纪的红色金鱼,在各色横向生长的街招旁慢悠悠地游过,时不时吐出泡泡,发出“叮叮叮”的声音……
视线里的双层巴士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模糊,陆鲸赶紧低头,背着姜南风擦了擦眼角多余的水分,含糊回答:“应该去过吧,不记得了……”
姜南风没察觉男孩的异样,提醒他拿卡出来,陆鲸从裤袋摸出IC卡,在她面前随意扬了扬。
又高又大的公交车在他们面前停下,两人滴卡上车,司机提醒乘客们可以上二层,姜南风眨着眼问陆鲸:“我们坐二楼可以吗?”
女孩的眼里有许多期待,陆鲸没扫她的兴,点点头。
通向二层的旋梯陡且窄,姜南风刚走到一半,公车已经启动了。
“啊!”她一时没站稳,身体晃动。陆鲸在她身后,吓得赶紧擡手用力抵住她的背,喊道:“你小心点!”
姜南风赶紧扶住旁边的扶手,站稳后,拍拍惊魂未定的胸脯:“妈啊差点摔死!”
陆鲸一时没想太多,用力拍了拍她的背,话也没怎么过脑子:“你放心吧,死的是我才对。”
“啊?为什么?”姜南风不解,摇摇晃晃往上走。
“因为会被你压死……”
“……”姜南风反手就是一掌,重重拍在陆鲸的手臂上。
陆鲸疼得猛搓起被打的那块肉,再一看,皮肉竟已经泛红,他惊诧地瞪向对方:“姜南风!!”
姜南风朝他吐舌头做鬼脸,快步走到上层。
陆鲸翻了个白眼,嘟囔道:“正一暴力男人婆……”
巴士二层有不少空位,窗户都打开了,灌进潮湿温热的风。
姜南风跑到第一排坐,等了一会儿没见陆鲸过来,回头看,陆鲸坐在第三排,还在揉着被她甩了一巴掌的手臂,双眼看向窗外。
姜南风呆坐了一个站,等公车停稳,立刻起身跑到陆鲸身后的座位坐下,她扶住前座椅背的铁杆,前倾了身子问:“真有那么疼吗?”
后颈被女孩的气息挠得有些发痒,陆鲸躲了躲,没好气道:“你让我甩一巴掌试试看?”
“对唔住咯——”
女孩故意拉长音的道歉没听出多少诚意,陆鲸鼻哼一声,别开脸继续专心看窗外的景色。
公车继续往前行。
驶上十字立交桥的时候姜南风小声惊呼:“好像在坐过山车啊。”
陆鲸眼角睨她:“你坐过过山车?”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好像’?”
姜南风撇撇嘴:“我想象力丰富,不行吗?”
公车右转下桥,隔着老远姜南风已经看到那个明显的标志,她一把扯住陆鲸的短袖,声音激动:“你看!你看!那里!”
陆鲸被她晃得心烦,直接拍掉她的手:“什么啦?”
“哎呀,麦当劳!”
红底黄字的招牌特别抢眼,高高一支灯牌伫在路边,相同的标志,让陆鲸一时之间有些恍惚。
仿佛回到了广州。
姜南风又去揪他袖子:“喂,你们那边也有麦当劳吗?”
这次陆鲸没有拍开她的手:“有啊,我还没上小学的时候就已经开了第一家。”
姜南风“哇”了好几声,掰着手指算时间,心想真不愧是大省城。
巴士在快餐店面前经过,陆鲸视线一直追随,直到看不见了,才问姜南风:“你们这家麦当劳是真是假?”
姜南风蹙起眉心:“啊?当然是真的了,等等,这种还能有假?”
“有啊,我们那边去年还是前年,开了一家假的肯德基,吃炸鸡的,装修也很像。”
姜南风顿了顿,很快给这家麦当劳打包票:“不会啦,你没看见,它门口有坐着麦当劳叔叔吗?肯定是真的!”
她拍了一下陆鲸的手臂,语气不爽:“哦,我知道了,陆鲸,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们这里,觉得我们不配有麦当劳?”
“没有,我就是问问!”就算被洞察想法,陆鲸也面不改色。
他跟打地鼠一样去打姜南风手背,皱起浓眉,说:“姜南风你一个女孩子,能不能斯文一点?”
姜南风敏捷地避开他的攻击,继续高谈阔论:“你不要小看我们这里哦,我们城市肯定会越来越好的,以后会开好多、好多家麦当劳的!”
最后还补充一句:“还有肯德基!”
陆鲸敷衍道:“好好好,会有的。”
可他又忍不住嘴贱,小声嘀咕了一句:“你们这里连地铁都没有……广州的一号线明年就要全线开通了。”
姜南风只听见他后半句话,追问道:“一号线是什么?”
“就是地铁啊。”
“地铁又是什么?”
陆鲸翻了个白眼,转过头,恶狠狠地故意吓她:“就是在地底下钻来钻去的一条大蚯蚓!”
可姜南风压根没被他吓到,还很冷静地眯眼睨着他:“弟弟,你是不是把我当大傻瓜了?”
铁皮红巴士在小城里走走停停,阳光开始降了些温度,晒到脸上也不觉得发痒,他们在摇摇晃晃中聊着省城与这个小城不同的地方,姜南风问五个问题,陆鲸会挑两个回答。
姜南风被车子摇得有些犯困,打了个哈欠后,双肘叠在前方的椅背上,侧着脑袋趴上去。
“喂,我问你,”她声音有些囫囵,“其实你是不是很想回广州啊?”
陆鲸往旁边挪了挪位置,过了一会儿才说:“嗯,小姨之前讲过,等她的生意再稳定一些,不用那么忙了,就会把我接回去。现在她太忙了,没时间在家照顾我,所以我才来阿公这边暂住。”
“哦——”姜南风长长拉了一声,尾音被暖阳晒得快要融化。
一直捂得死紧的那个口袋一旦断了线,那口子就会越开越大,把藏心里的话全都抖出来。
陆鲸说:“姜南风,就像你喜欢你从小长大的这个城市,我也喜欢我从小长大的那个城市。我总觉得,我自己不属于这里,我迟早会离开的。”
姜南风歪着脑袋。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陆鲸那比女生还长的睫毛根根分明,眨一眨,好似就能掉落金粉,阳光斜斜射进来,映得这男孩的脸颊比姜南风喂硬币的那只陶瓷小胖猪的屁股还要光滑。
倒是他的嘴唇有些干了,许是因为陪她讲了许多话,没什么血色。
姜南风坐直身子,从书包里掏出一颗泡泡糖,伸长手递给他:“喏,给你。”
她对陆鲸的“离去预告”并没有太大的感觉,好像连她都觉得,陆鲸确实不属于这个沿海小城。
他好像弹珠机里一时弹错了道的玻璃珠,像找不到准确频道滋啦滋啦响的收音机,但总有一天,他会弹中一等奖的那条道,也会找到清晰播音的电台。
陆鲸愣了愣,很快接过:“……谢谢。”
姜南风自己也拆了一颗,丢嘴里嚼了两下,很快唾液分泌得比刚才多许多。
她舔了下干燥的嘴唇,问:“你回去广州,小姨也在广州,那你阿公呢?他去吗?”
糖纸刚拆一半,陆鲸顿了顿,才说:“应该……不去吧。”
姜南风的腮帮子时鼓时瘪,认真看着他说:“那你阿公一个人住在这边,好像会很寂寞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