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8摇摇欲坠
黄伯送到医院时人稍微清醒了一些,医生说他需留院观察,让家属去办住院手续。
家属知道向天庥跟来了,没像在公园时那样动手动脚,不过也没给他好脸色。
向天庥想跟黄伯单独谈一谈,准备趁黄志勇落单时,上前好好同他说几句话。
关好彩拉住了他。
“他们现在火遮眼,肯定不会同意让你单独和黄伯谈话的,尤其是黄伯儿子,一定什么都听不进去。”关好彩建议,“我看他家那个小孩还算懂一丢丢的礼貌,不如你找他吧。”
向天庥觉得有道理。
黄伯从急诊出来时躺在推床上睡着了,家人围在他身边,向天庥远远望着。
他们不知黄伯住几楼,只能在住院部楼下出入口的地方等。
高楼风灌下来,冷得关好彩直跺脚,两人中午都还没吃饭,向天庥跑回车里取了件外套,又跑去医院门口买了面包和一排益力多。
他挺不好意思的,觉得给关好彩添了不少麻烦。
“我又欠你一个大人情了。”他叹着气,把一罐益力多的锡纸盖掀开。
“你上次不是在赖海洋面前替我做担保?就当扯平了吧。”他递过来,关好彩便顺手接过来,两三口闷完,舒服得叹了口长气。
“还喝吗?”向天庥把拆了口的面包也递给她,像小学一年级的豆丁,算着最简单的减法算式,“扯不平啊,我欠你两次,二减一等于一,我还欠你一次。”
“再来一罐吧。”关好彩瞪他,“别搞什么‘以身相许’,我不吃这一套的啊。”
向天庥嘴角终于有了淡淡的笑容:“那就晚上请你吃碗面吧。”
“那岂不是便宜你了?”关好彩咬一口面包,嘀咕的声音含糊得跟夹心面包里的奶油馅似的,“就只请今晚啊?”
向天庥扬起眉毛:“每晚都可以请你的啊,只要你不嫌弃,我晚晚都可以给你留一碗细蓉,你想几时吃就几时吃,这样足够有诚意了吧?”
关好彩瞪他:“每晚?晚晚大碳水,你是想把我喂成大肥婆?”
两人站在不影响别人行走的角落里,吃一顿迟来的午餐。
他们心照不宣,讲东讲西,就是不讲中午在树荫下的那个拥抱。
关好彩在今天之前没见过黄伯,她用一个下午的时间,从向天庥口中认识了黄伯。
时不时有电话打到向天庥的手机上,周秉的,赖海洋的,其他义工的,社区街道工作人员的……
向秋也打来了,不知他从谁人口中得知了公园里发生的事,忧心忡忡,焦虑不安。
向天庥有些疲惫,在墙边蹲下,耐心地安抚父亲的情绪。
关好彩走远了一些,给他留出私人空间。
中途她回头看一眼,向天庥一手还拿着手机,另一手横搭在膝上,脑袋埋进去。
关好彩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看到他肩膀上摞起来的一块块石头,摇摇欲坠,快要崩塌。
她身上穿着向天庥的外套,很大一件,袖子很长。
向天庥不抽烟,不喷香水,衣领处有淡淡的香味,应该是洗衣液留下的。
很温暖。
那天关好彩陪着向天庥等到天黑,才等来黄嘉明,而且只有他一人,没跟他父母一起。
向天庥快步上前:“你好。”
黄嘉明惊讶道:“你……你们居然等到现在啊?”
“嗯。”向天庥声音沙哑,“你爷爷情况怎么样了?”
“他睡了一个下午,刚刚醒了,说饿,我去给他买碗粥……”
面对向天庥,黄嘉明目光有些飘忽不定。
早上父母难得说要进市区,黄嘉明以为他们要找阿爷去饮茶,便跟着来了,殊不知干蒸烧卖没吃上,却见到一场“大龙凤”。
黄嘉明对大人们的事一知半解,就连刚刚在病房里,他听的也全是父母对阿爷的抱怨,还有对向天庥这“骗子”的憎恶。
此时那位“骗子哥”就站在他面前,但黄嘉明满脑子都是盖在阿爷腰腿处的那件黄马甲,当时扎得他眼睛滚烫。
关好彩插嘴问道:“那你爸妈呢?”
“他们回去给阿爷收拾几件衣服。”
向天庥问:“我待会儿能上去看看你爷爷吗?”
黄嘉明摇头:“劝你别上去,我大伯还在,他会等到我爸妈回来才走……应该是怕你……”
关好彩在寒风里等了大半天,耐性早就耗光了,冷笑道:“怕什么?怕我们会把你阿爷骗去缅甸割肾还是卖血?”
黄嘉明也不知如何表达,进退两难,无奈道:“反正就算我让你们上去了,你们也见不到我阿爷的,待会儿我大伯他们又要跟你们吵起来……”
关好彩火大:“明明就是你们家——”
“好,我明白了。”
向天庥拍拍关好彩的小臂,示意她不用再说,他看着黄嘉明,哑声道,“我今天就不上去了,知道黄伯没事,我心也安乐一些。但是你能帮我给黄伯递一句话吗?”
黄嘉明想都没想就点头:“你说。”
“就跟黄伯说……”向天庥眼帘半耷下,低垂的睫毛遮住双眸,“等他身体康复后,打个电话给我,我陪他去泮溪饮茶。”
*
离开医院,两人回到“向记”已经八点。
关好彩肚子饿扁了,向天庥也是,店里满座,林爱卿一见他们进店,就冲他们指了指楼上。
向天庥让关好彩先上楼,自己去了厨房。
但邓辉不让他靠近,手揸长长铁勺指他:“你等着吃就行,今晚我来煮。”
身体逐渐让厨房里熟悉的水汽熨热,向天庥笑问:“你们都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今晚林伯来店里吃面了,跟卿姨说了一些。”邓辉朝厅面扬扬下巴,“还有别的‘老友记’好像今天也在现场,你回来前不久他们才走的,唔,我们大概知道了。”
向天庥:“嗯……”
邓辉一边干活一边关心小老板:“你还好吗?”
向天庥笑:“还行,就是饿坏了。”
邓辉赶人:“那就赶紧上去,等我来给你安排九大簋。”
向天庥不坚持了,跟他道了谢。
他拿了两瓶豆奶上楼,见关好彩坐在靠窗的桌子,满洲窗被推开,迎进来一室凉风。
向天庥问:“不冷吗?”
关好彩拿纸巾擦着桌子:“你们店总是很热。”
她看了看纸巾,上面没什么灰尘,说:“这上面没对外开放,但挺干净的啊。”
“嗯,每天都会打扫。”向天庥问,“要开灯吗?”
关好彩说:“不用了,一开灯,待会儿可能有客人要误会的。”
于是二楼依然没开顶灯,只靠街边灯火在屋里似水彩洇开。
关好彩没问向天庥今天怎么不是他下厨,她知道向天庥很累了。
一二楼之间有传菜电梯,可林爱卿还是亲自上菜,两碗大蓉,两盘肉,一碟菜,份量满满,是四人的饭量。
向天庥哭笑不得:“辉师傅下手这么重啊?我们两人可吃不完。”
“你们可以的!慢慢吃!”林爱卿冲关好彩笑了笑,“等吃完了,还有卿姨的私房糖水。”
关好彩也笑:“多谢卿姨。”
这顿饭是他们两人吃得最安静的一顿饭,埋头苦干,筷影交错。
饭后,关好彩没多停留,向天庥想送,关好彩摇头。
“早点回家,早点洗澡,早点睡觉。”她说,“其他的事别多想了。”
向天庥默了片刻,点头道:“好。”
关好彩离开后,向天庥进了制面室。
一般他是在下午非饭点时间制面,但今天他整天都在外面,明天要用的竹升面还没做,他得抓紧时间。
面粉十六斤,鸭蛋七十只,不加一滴水,以保证面条弹牙爽口。
向天庥今晚和面的时候使了不少蛮力,硬是揉得一双手臂充血泛酸。
中间他停了两三次,去把湿透的一张脸擦干,最后一次,他逼迫自己别再胡思乱想。
毛竹长三米,粗十厘米,一端插进桌子上的卡口里,向天庥骑上另一端,一脚悬空,一脚屈膝点地。
人往下坐,竹竿便下,人往上弹,竹竿亦上,一上一下,一点点把和好的面团压实,面皮越来越薄,越来越大,好似落九天的月光。
压面很费劲,向天庥很快汗如雨下。
他想这样也好,多出点汗,身体里的水分就不会在眼眶里聚集。
理完面皮,向天庥拿菜刀准备切面。
但手抖得厉害,他根本切不出竹升面应有的细度。
他不像父亲或大哥经验那么丰富,刚接手“向记”的时候总切不好面,每每到了这一步,就得依赖机器。
练了几年,本来已经能手切出细长面条,可现在又好似回到了一开始那样。
尝试了几次,向天庥终于放下菜刀,“哐当”一声。
他一屁股坐到地上,脑袋埋进双臂里,不再忍着心中的沮丧和委屈,让它们倾巢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