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银发白
离开黄伯家,向天庥往店铺的方向走,一路上接了几个电话。
先是侄子向子瑜的视频电话。
小孩用自己的电话手表打来,屏幕里一张小脸委屈巴巴,噘着唇问细叔你什么时候回来铺头,说自己看了一早上ipad好无聊。
再是孙琳的电话,问他结束探访回不回来社区中心休息,他们点了瑞幸,得打把鸡血,下午才能继续。
向天庥看了看时间,说他得先回店里一趟,晚点儿再去社区中心。
孙琳说留一杯美式给他。
向天庥没拒绝,说好,待会见。
挂完孙琳的电话,已经快到“芬芳”门口了。
店里没客人,李静芬此时坐在骑楼下小憩,抱臂低头,双腿架在红色塑料椅头上。
日头有些偏了,暖阳斜斜地落在老太太身上,让那头银发白得耀眼。
向天庥不想打扰她午休,没有唤醒她,放轻脚步经过。
刚在微信里给李静芬转了七十六块钱,屏幕跳出来周秉的通话邀请。
向天庥接起,没等对方开口,直接问:“睡醒了啊?”
那边信号不大好,延迟了一会儿,周秉才回:“早醒了,今天进卡兹别克,怕晚点进山没信号,提前跟你报个信。”
“行呢,祝你们一路顺利,成功登顶。”
“承你贵言。”周秉笑了一声,“你今天有‘献爱心’活动?”
“对,早上我走了五家,下午还有几家要去。”
向天庥说完这句,等了一会儿,都没听到老友的声音,以为信号断了,拿低手机一看,通话还在正常计时。
“周秉?”
“嗯,在呢。”
“干嘛不吱声?”
周秉叹了口气,说:“我还是挺遗憾你没能一起来。”
卡兹别克的徒步路线,几年前就被钉在向天庥的地图上,是他的“目的地”之一,今年格鲁吉亚对中国实行免签,周秉和其他hiker朋友立刻把卡兹别克提上日程。
向天庥原本也应该在那里。
但别说出国了,向天庥如今连出省都得经过深思熟虑,不再能像以前那样,背囊一背,说走就走。
“有什么好遗憾的?山就在那里,它又不会跑了。”
向天庥走到十字路口,斑马线对面是红灯,他停在路边,语气听上去挺轻松,“等过多几年,我爸的情况有好转了,我再去也不迟啊。”
周秉那头的信号是真差,通话断断续续,挂电话前,向天庥说等周秉回广那天他会去接机。
周秉调侃:“哎哟,无事献殷勤非什么即什么。说吧,你有什么愿望需要‘灯神’我帮你实现?”
“‘平安结’新一年的经费捐助——”
“啧,就知道你要提这件事!”周秉没好气,“放心啦,我明年会加码的。另外我前段时间有跟几个叔伯提起‘平安结’,他们是感兴趣的,等我回来后组几个局,但你得到场啊。”
向天庥一听饭局二字就头疼,却无法拒绝周秉的要求,:“……行吧,等你回来再聊。”
结束了通话,对面街的交通灯正好转绿,路人纷纷往前走,只有向天庥停在原地。
直到交通灯开始倒数,他才迈开腿,大步走过马路。
他稍微绕了一段路,在靠近景区的小吃店买了两个钵仔糕,再回店里。
向子瑜正在收银台后玩ipad,见他回来,飞快跳下椅子,兴奋冲向他:“细叔!!”
向天庥揉了把男孩的脑袋,问:“中午吃了什么啊?”
“面!”
“青菜有没有乖乖吃掉?”
子瑜抿唇,眨了两下眼,再连连点头:“有、有吃!”
向天庥蹲下来,视线与男孩几乎平视,他没有拆穿小孩的小谎话,把藏在身后的钵仔糕递到他面前:“呐,那就给你奖励。”
这年头什么东西都得创新,钵仔糕除了最传统的白糖黄糖和椰汁红豆,早就衍生出许多新式口味,向天庥今日买的是奶茶珍珠和榛子巧克力,都是向子瑜喜欢的味道。
子瑜接过来,笑得眉眼弯弯:“多谢细叔!”
林爱卿给客人送完餐,走过来笑着替小孩说话:“子瑜今日好乖,还有帮客人送纸巾。”
向天庥挑眉:“哦?那细叔再给子瑜一个奖励好不好?”
小男孩咬着烟韧*的半透软糕,一听到有奖励,眼睛睁得圆又大:“什么奖励?!”
“下个月找个周末,细叔带你去滑雪啊。”
“什么滑雪?你要带子瑜去哪里?”
一道声音十分突然地从小孩身后传来,向天庥缓缓擡头,对着一头白发的父亲点了点头:“阿爸。”
向秋其实还不到六十岁,但看上去比社区里一些八十岁的老人家还要年迈,消瘦的脸上越来越多皱纹,还有那头与李静芬不相上下的白发。
向秋没应他,又问了一遍:“你要带子瑜去哪里滑雪?”
他明显有些急迫,语气僵硬,音量不小,店里的客人都看向他。
向天庥起身,如实回答:“花都那边的一个室内滑雪场,最近有儿童滑雪的课程——”
向秋没等儿子说完:“不行!滑雪那么危险,有意外怎么办?”
“我了解过这个课程,挺安全的,”向天庥还想争取一下,“子瑜之前就一直想学滑雪,我也会旁边看着他,不让他受伤的。”
子瑜也努着嘴请求:“阿爷,我想滑雪——”
“不行,我不允许你去!”
向秋似是忘了身处的场合,声音越来越大。
他瞪向儿子,下达了指令,“还有向天庥,你也不准去!什么滑雪、冲浪、攀岩……你答应过我,你不会再做的!”
子瑜被爷爷吓得身子一抖,倒退了两步,一时没拿紧竹签,一块钵仔糕跌到地上。
啪嗒!
店里一瞬间安静下来,只剩墙上的电视机还发出声音,有客人嘴里还含着面不敢往下咽。
向天庥很快反应过来,压住满腔酸楚先安抚父亲:“阿爸你别气,是我考虑不周,我不带子瑜去滑雪了,你放心。”
林爱卿也过来打圆场:“对对对,子瑜还那么小,还是带他去长隆看看大笨象和马骝比较适合!”
向秋说话有些喘,狐疑道:“真的不带他去了?”
“对。”向天庥转移话题,“下午店里交给我吧,你和子瑜一起回家休息。”
向秋的态度很快缓和了许多:“你今天不还得忙义工的事?”
“不用了,还剩几家而已,下午交给其他成员就行。”
向天庥决定待会儿就给孙琳打个电话,拜托他们每人帮忙多走访一家。
向秋长吁一口气:“行吧,还有一份猪手面没出餐,我做完再走。”
其实他能察觉到自己的情绪问题,在店里呆得越久,他就越容易想起那短命的大儿子和儿媳。
等向秋回了厨房,店里才重新有了动静。
林爱卿捡起那块沾了尘的钵仔糕,小声安慰满脸惋惜的小男孩:“掉到地上就不能吃了,晚点儿卿姨再买一块给你,子瑜不要不开心……”
向子瑜当然不开心,但对许多事他只是一知半解,连表达自己的想法都困难。
他只能默不作声地嚼完剩下的半块钵仔糕,丢了竹签,抓起ipad跑出店门口,蹲在路边玩游戏。
“卿姨,麻烦你帮忙看着我爸。”
向天庥交代一句,也走出店门,在小男孩面前蹲下。
他软下声音哄道:“我现在去重新买一块钵仔糕给你好不好?还是两块?”
子瑜半张小脸藏在膝盖后,闷声道:“不要,我要滑雪……”
他一边说,一边操纵屏幕里的游戏小人飞跃雪山。
向天庥挠了挠头,有些无奈。
这孩子去年看了冬奥会,又看了向天华以前滑雪的视频,一直嚷着要学单板。
向天庥原本以为父亲的情况有好转了,或许可以尝试带子瑜出去走走,不料父亲的反应依然这么大。
但他也不想扫侄子的兴,低声对子瑜说:“子瑜让细叔再安排一下,等之后时间合适了,我就带你去,好不好?”
子瑜擡头,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明显有水光:“真的?但阿爷不让我去啊。”
“细叔会努力说服阿爷的。”向天庥心疼,又揉一把小孩的脑袋,“但你要答应我,不能生阿爷的气,说到底阿爷只是担心你的安全,知道吗?”
“明白!”小孩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子瑜举起右手,尾指冲小叔勾了勾,“你不能骗我哦。”
向天庥擡指与他相钩,许下承诺:“没问题。”
店里,有一桌客人趁着两位老板都不在,窸窸窣窣地细声聊八卦。
“大老板还是走不出来啊……”
“废话,这事落到你头上你也走不出来。先是老婆病逝,再是两个后生走了,哎……”
“真是凄凉,那时候大老板一头黑发,精气神也好,出了那事,像是要应了那句‘白头人送黑头人’,活生生一夜白头啊。”
“无办法,一走走两个,打击太大了嘛……”
林爱卿拿湿纸巾擦干净地上的黏糊,也忍不住谈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