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前是「龙兴」的旺季,每个人都忙得跟陀螺似的,随着燕鸟归巢游子归乡,城中路上跑的车辆多了不少。
去年的农历新年大家都在家里安静呆着,今年形势好转一些,许多人准备好了在新年期间与家人出去自驾游,所以把车子送来检查保养的客人特别多。
更别提洗车打蜡了,人要换新衣过新年,车子也一样,要洗得干净漂亮。
「龙兴」院子里几乎每个时间段都停满了车,有时两辆车同时想要开进大铁门内,你不让我我不让你的,还得许超龙出面协调,店里实在忙不过来时,连雷伍都主动下场帮忙。
周青往年这个时候也会帮忙洗车,今年许超龙死活不让她帮忙,许飞燕仿佛知道了什么大秘密,但当事人不说的话,她也没敢问。
今年的除夕夜很是热闹。
周青的父亲周德英来了,光是兄妹两家的家人就已经八个人,再加雷伍已经能坐一桌。
胖子昌和冯振强回家与家人过年,五福妹妹刚从省城回来,许超龙知道两兄妹回家也是对着空空四面墙,说那不如留在店里和他们一起打边炉。
而胡军本来打算和往年一样去表姨家蹭顿饭,后来想了想,悄悄问许飞燕能不能再添两双筷子。
许飞燕惊讶问他是不是要带女朋友来,胡军心想我特么怎么有可能那么快喜欢上别人,没好气地回答她,他想带曹双玉来吃顿饭。
一个半月前曹双玉没像她自己想象的那样能和胡伟成功签字协议离婚,所以如今她想走起诉离婚。
她是有工作的,在一家餐馆当清洁洗碗工,曹双玉离开胡家之后,胡伟气急败坏地来餐馆逮她,还想让曹双玉想往常一样把工资给他,曹双玉不肯,胡伟恼羞成怒,在餐馆门口就想要对她大打出手。
餐馆老板娘以前也被前夫家暴过,见胡伟这样顿时火冒三丈,找了店里的年轻小伙拿扫帚把人赶走,警告他下次敢来这捣乱她就立刻报警。
胡军替曹双玉联系了律师,寻求了相关组织帮助,还帮她在城中村租了个小单间,让她先暂住一段时间。
餐馆门口有监控摄像头,胡伟对曹双玉动粗的画面被记录下来,胡军跟餐馆老板娘要了视频,作为证据交给了律师。
如今胡军和曹双玉两人之间虽然还是有隔阂,但跟以前比起来,情况算是好多了,至少胡军现在没有一见到她就拉着张难看的臭脸。
许飞燕本人当然同意,胡伟犯的错,不应该“连坐”到曹双玉那,她征求了许超龙和罗萍的同意,让胡军带着阿姨来吃年夜饭。
这下倒是曹双玉觉得不好意思,丈夫搞出那样的事,她哪还有脸见许飞燕,一开始说什么都不肯来,说她在出租屋煮点东西吃就行,胡军硬是把她拉了过来。
曹双玉来了之后大家默契地没提胡伟的事,她给许家两个小娃娃各包了一个小利是,也给胡军包了一封。
“我自己都能赚钱了,你给我干嘛?”胡军翻了个白眼,把红包推回去。
“拿着吧,以前每一年我都有给你包红包,但都等不到你回家过年,结果那些钱都让你爸拿去赌了。今年他没机会拿走了,你就收下吧。”也不知道曹双玉哪来的力气,硬把利是重新塞回胡军手里。
胡军挠了挠后脑勺,支支吾吾几句。
曹双玉好不容易听出来了,胡军说的是“多谢”。
“小金毛,过来帮忙。”雷伍唤他。
平日的圆桌不够坐那么多人,索性在院里再支起一张,雷伍坐在其中一张桌子旁边,翘着二郎腿,手里揸着铁锤,将一颗颗银杏坚硬的外壳敲开,剥出里头光滑的果仁,再用小刀切成两半。
许浩和朵朵两个娃娃跪坐在塑料凳上,在雷伍的指引下用牙签剔掉雪白芯尖。
傍晚夕阳西斜,钢盆中水面波光如鳞片,湖底沉着一瓣瓣鹅黄银杏。
胡军走到雷伍跟前剜他一眼:“我现在头上可没金毛了。”
——昨天去剪头发,他把长出一截的金发全剪掉了,现在就剩短短一茬黑发,看上去没那么像村口的杀马特少年了。
“要我做什么?”胡军在桌旁坐下。
“你砸壳,我切半,小孩们剔芯。”雷伍言简意赅。
许浩举起手请示任务:“叔,我想砸壳!”
朵朵也慢腾腾举起手,跟竖起的兔子耳朵似的。
“小家伙不能碰这些,锤子啊刀子啊,都不行的。”雷伍自然而然就说出口,当话音落地时,他才想起母亲当时也这么跟他说过。
童年的记忆就像放风筝,总以为它已经随风飘远或飞进厚云层里了,其实那根线一直牢牢握在自己手里,把线收一收,那风筝就能飞回来。
几人分工合作效率极高,没一会就把银杏处理完毕,雷伍把三个小鬼打发走,捧着钢盆颠颠地走去厨房领奖。
“白果都弄好了,接下来有什么要做?”他把钢盆放到流理台上,走到许飞燕身侧,低头,飞快偷了个吻。
“鹌鹑蛋剥一下,让五福小军帮忙摆凳子和碗筷。”许飞燕把另一个钢盆递给他,后仰身子看向院子,问:“欸,两位老太太去哪啦?”
刚才还看见罗萍和张莲的,这会两人都不见了。
“说是菜市场旁边那家花木店的水仙花开始降价了,两人说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
“哦,等会让我哥给她们打电话,差不多开饭啦。”
“好哦。”
菜市场的档口基本都收摊了,就剩卤味店的档口内还挂着最后两只卤鹅,市场外的花木店是最热闹的了,金桔树、发财树、蝴蝶兰、水仙花全都直接摆在店门口,不少街坊抓紧最后时间挑选着年花。
这几天天气转暖了,水仙花提前开放,淡淡花香扑鼻,罗萍蹲在地上挑好了一盆,回过头想问张莲选好了没有,却见她面无表情地盯着水仙花,好像想什么事情想到发怔。
“阿莲,你这是怎么了?”
她唤了两声张莲才有反应,大梦初醒般打了个颤:“没、没事,你看这花……这花长得真好看,我就要这一盆吧。”
罗萍看出张莲有心事,但没有追问。
付完钱,一人捧着一盆水仙花往汽修店方向走,罗萍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缓缓开口问:“姥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讲?”
其实罗萍的普通话并不好,带有很浓的当地口音,那一年陪儿子去提亲的时候,罗萍与亲家的沟通几乎是鸡同鸭讲,直到这两年才好了一些。
或者应该说,即便她发音不标准,张莲也能听得懂了。
张莲深吸一口气,看了亲家母一眼,最终是摇摇头:“算了算了,没事。”
“你从我们旅游回来后就不大对劲,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是的话让阿龙带你去医院看看。”
“不是不是,我身体现在挺好的,没有什么不舒服……”
张莲喉咙发酸苦涩,自从那晚在女儿女婿卧室门口偷听到那段对话后,她的心脏又开始痛了。
这次好像是在心脏上绑了沉甸甸的石块,不停往下坠,攥得她发疼。
那晚她本来已经睡着,可许浩睡得不踏实,翻身一肘子把她撞醒了,她便干脆起来上个厕所。
结果隔着门板,她听见了女儿刻意压低的声音,虽然有些断断续续,但还是让张莲抓住了几个关键词。
王家小子……不对,那小王八蛋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这大半个月来她有好几次都想问问周青,到底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小王八蛋是怎么欺负你的?!
可这种事是万万不能传出去的,别说在他们那小县城,就算在城里,让人知道了,受害的姑娘要被三姑六婆戳脊梁骨戳好多年。
张莲一想到周青吃了这么大的哑巴亏就心疼得嗷嗷的,早知道那一年就不让那小王八蛋来家里吃饭了!应该活活饿死那白眼狼!
“亲家母,我问问你啊……当年你家丫头遭人欺负时,你有没有生气哦?”张莲没有说得明白,本想伸手指指自己耳朵,无奈双手都捧着青花瓷盆,空不出手。
罗萍却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当然生气啊,我那次气得脑门嗡嗡的,直接跑去飞燕婆家,想要讨个说法。”
张莲瞪大眼,有些不敢相信:“我以为你信佛的不会生气呢……”
罗萍噗嗤一笑:“怎么可能,我又不是大圣人,那可是我的亲生骨肉,谁欺负她就等于在我心肝上捅刀子。而且如果连我都不站在她那边,她得多难受啊?”
张莲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默念着:“对,那可是我女儿,不能让人给欺负了……”
她声音含在喉咙里,罗萍听不清:“啊?谁欺负谁?”
张莲挤出个苦笑:“没事没事,咱们赶紧回去吧,他们等着我们开饭呢。”
大铁门上贴了红彤彤的福字贴,前屋收拾得干净,矮几上的水仙花亭亭玉立,连金鱼缸都涮洗得干净清澈。
两张圆桌并在一块意外地成了吉利的「8」字,火苗欢快跳动,奶白汤水沸腾,袅袅白烟让一张张笑脸时而朦胧时而清晰。
今晚没人提出喝酒,因为事前五福特意拜托了大家。
他担心妹妹对喝酒这件事有阴影,希望大家能帮帮忙。
周青拍拍胸脯,说没问题,今晚的「龙兴」不供应酒精。
电视机从前屋搬了出来,连上了电,熟悉的新闻联播主题曲之后,是穿着喜庆颜色服装的主持人给观众们拜年。
雷伍一边掰虾壳,一边偷偷凑许飞燕耳边说,康辉2021年除夕央视新年联播的男主持人这套立领唐装有点儿好看哦,酒红色,显白,不知道淘宝上有没有同款。
许飞燕笑说这么正式隆重的衣服,哪有什么机会穿哦。
雷伍把掰好的九节虾仁儿丢进她碗里,撇撇嘴说,总有些场合是需要这类衣服的,酒红立领唐装搭金线红缎旗袍,好看到不行哦。
等到虾仁吃完,许飞燕才反应过来雷伍说的是什么场合。
她有点庆幸这时院子里灯光不够亮,才能遮去她脸上泛起的红晕。
胡军负责他那一桌的火锅,熟门熟路,一筛子牛脚趾肉总能烫得口感刚刚好,曹双玉和五福妹妹有些拘谨,每次都只夹一小块或者些碎肉,胡军皱着眉,亲自把大块大块的牛肉分到她俩碗中。
许飞燕就坐五福妹妹斜对面,小八卦精黑眸滴溜溜才转了两下,就从年轻女生有点害羞的眼神里看出了些什么。
她以前也常有这样的眼神,悄咪咪地看向某人,在两人视线快要对上的时候,又飞快逃开。
呜,年轻真好。
春晚开始的时候桌上的东西也差不多清盘了,两个娃娃学着电视里的主持人们给大伙作揖拜年,收获了好几个红包,有薄的有厚的。
许浩扬着红包,开心地朝妈妈身上扑去:“妈妈!我可以买奥特曼卡牌啦!”
许超龙捏着他的细脖子拉开他,叉着腰凶巴巴地训他:“臭小子,别总这么冒冒失失的。”
许浩拉着长长的“哦”声,朝朵朵勾了勾手指:“朵朵,我们去喂金鱼啊。”
这是他们要说悄悄话的暗号。
小姑娘跟着许浩走进前屋,一人撚着一小撮朱红鱼饵往鱼缸里撒。
朵朵低声问:“有什么事情呀?”
许浩食指竖在唇前,也细细声说:“我想我可能要有弟弟或者妹妹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