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子昌把洗好的车开到门口车位停好,走回院子时擡头看了眼前屋二楼紧闭的铁门。
他小声问冯振强:“用不用上去看看什么情况?已经上去好久了。”
冯振强没停下手里功夫,安慰道:“没事的,有龙哥他们陪着,再糟糕也能解决的。”
五福则是没什么心情干活,坐在铁梯处耷拉着脑袋抽闷烟:“哪能没事呢,胡军那小子要面子得很,你们认识他这么久,有看过他哭成这狗样?是心里头有多憋屈才能这样?”
胖子昌走进去拉了张凳子坐到五福身边,跟他讨了根烟点燃后重重抽了一口,才说:“我上次哭成这狗样,是在我外公葬礼上。”
胖子昌母亲很早逝世,父亲重组家庭不带他,他便跟着外公外婆长大,没学好,初中就跟社会人士混在一起,高一时走了歪路,逃课打架,还在网吧偷手机钱包,得手几次,最后一次让人逮住后打了一顿送进局子里。
后来知道他外公那么要强的一老头儿,一家家受害者求过去,又是鞠躬又是道歉,就差点要跪下求他们的谅解书,胖子昌哭得不行。
前两年外公去世,胖子昌在灵堂跪了一天一夜,眼泪都哭干了,心里全是悔恨不已。
五福把烟灰点进烟灰缸里,佝偻着背像个小老头儿:“讲真,我们几个真能开个比惨大会,讲起自己家庭都是一把辛酸泪的……不过想想,我上次哭成这样,还挺开心的。”
五福父亲酗酒,从他懂事开始,他妈妈身上就没一块好肉,他和小他六岁的妹妹也总被打。
五福从小身材瘦矮,想反抗也细胳膊拧不过大腿,他急于想脱离这样的家庭,高三辍学去镇上打工,可他结交的朋友三教九流,当时交的小女朋友在KTV让人搭讪纠缠,五福年轻气盛,头脑发热唤了兄弟冲上去就把人打了一顿,一个酒瓶子砸下去,就被判了一年三个月。
他从看守所出来后没有直接回家,一天天在社会上游手好闲,那时妹妹已经读高一了,有天五福接到电话,说他父亲死了,而且是母亲杀死的。
他赶回家,妹妹情绪几近崩溃,对他又打又骂,骂他没有担当,只知道自己逃,后来五福才知道,那禽兽酒醉后想对妹妹下手,母亲为了保护女儿,终是选择了最极端的办法。
母亲被收监,五福去探视时母亲难得露出笑容,让他好好照顾妹妹,说以后都不用怕再有人打他们了。
五福洗心革面后来到许超龙这儿,赚钱供妹妹读书,前几年妹妹十分争气地考上省城一所211师范大学,接到报喜电话的五福蹲在汽修店角落里嚎啕大哭。
胖子昌想起那一天,哈哈笑了几声:“我记得,那天你哭到快岔气,嫂子还以为你失恋了,安慰了你好久。”
五福把烟头碾灭,心情恢复了一些:“这时间过得够快的,明年我妹妹都要考研了。”
“是啊,你看我乡下的房子都建好了,我嫲总问我什么时候回家一趟,要给我介绍相亲对象。”想到这事胖子昌也头疼。
“哇,凡尔赛昌来了!”五福挤眉弄眼地调侃,连冯振强也笑了笑。
不知怎么画风就变得如此走心,五福走到冯振强的车旁,给他递了根烟:“小强你呢?最后一次哭成这样是什么时候?”
正在干活冯振强不抽,接过烟后架耳朵上,想了想:“应该是去年我爸住院,你们给我筹医药费的那次吧。”
他说的冯父是他的养父,冯振强亲生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了,冯父收养了他。
冯父是开拳馆的,别看冯振强不说话的时候一副木讷憨厚甚至有点迟钝的模样,他一站上拳台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在青少年时还拿过奖,只不过后来因各种变故,冯父的拳馆开不下去了,冯振强因伤人进了看守所,手也落下伤,再也打不了拳。
去年冯父出了车祸,情况挺不乐观,冯振强拿出所有积蓄也远远不够,许超龙和周青借了钱给他,另外三个小伙也凑了笔钱给他,冯振强拿着钱在医院缴欠费时终于忍不住溃堤的泪水。
“嗯,那时龙哥借我医药费的时候,跟我说,以前他困难的时期有一个人帮他度过了难关,如今他有能力了,能帮多少是多少。”冯振强擡擡下巴指向二楼:“那个人就是雷伍。”
胖子昌碾了烟,站起身回头看看二楼依然紧闭的铁门:“哎,不得不说,我们有龙哥这个‘烂好人’老板,真是幸运到不行了,换成别的老板,恨不得把我们几个当衰神扫地出门吧。”
冯振强低头继续检查引擎,说:“这样的幸运可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有的,好好工作,别辜负他们对我们的好。”
五福这人的情绪来得快也去得快,让冯振强几句话就哄好了,打了满满鸡血一样跑回工位准备干活。
胖子昌伸了个懒腰,也打起精神重投工作。
只不过二楼的气氛和院子里截然不同。
许飞燕在单人床边正襟危坐,雷伍长腿斜撑倚站在书桌边,许超龙抱臂背靠铁门,胡军拉了凳子坐在屋子中央。
胡军已经一五一十把胡伟的事告诉了三人,中间穿插了好多句对不起,他吸着鼻子抹泪,这时才疑惑望向雷伍:“……你为什么也在这?”
这事应该不关雷伍事啊。
雷伍面色不悦,和他大眼瞪小眼,一会才说:“你亲爹昨晚是我逮住的,挺能跑,追得我鞋子都跑丢了。”
浆糊一样的脑袋终于开始动了,胡军很快意识到什么,呆呆看向许飞燕,问:“你们……同居了?”
“没有没有,他住我楼下,只是邻居而已!”徐飞燕急忙否认,之前她对胡军几人只说起自己和朵朵搬新家了,具体位置住哪儿、雷伍是她邻居,这些都只有许超龙知道。
许飞燕偷瞥雷伍,好嘛,脸更臭了。
但他们确实没有同居嘛,而且胡军现在状态不太好,就别火上浇油了。
她又偷偷去看另一个脸臭的男人。
许超龙从头到尾一声不吭,半眯的眼睛狭长锋利,嘴角抿得死紧。
“许飞燕。”许超龙幽幽唤了一声:“你这报喜不报忧的性格什么时候能改一改?要不是胡军说出来,你是要瞒我到几时?”
他声音不重,但许飞燕寒毛都竖起来了,心里咯噔,她哥这下是真生气了。
“我就是怕你担心,才没立刻说……”许飞燕细细声,交缠的手指快要打出花。
“可这不才是家人存在的意义吗?难道你觉得,这么大的事你瞒着我,我能开心?”
“不,我不是……”
“你知不知道之前你耳朵的事,我有多自责?我宁愿你把难题都丢给我,我去给你处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我成了最后知道的那个人。”
许飞燕心脏涨酸骤痛,像个被家长批评的小孩,垂着头道歉:“对不起……”
雷伍看她委屈巴巴的样子就心疼,皱眉对许超龙说:“差不多得了,她昨晚太累,从派出所回到家时都已经三更半夜了,是我让她先别说的,而且朵朵昨晚在你家你忘了?我们刚买菜的时候还在想要怎么跟你开口,不是刻意要瞒你。”
胡军双目通红,倏地站起身就想给许超龙跪下:“龙哥,是我对不起你们——”
许超龙急忙扶住他,眉心紧蹙:“好了好了,这事不关你事,你道歉有什么用。”
他再剜雷伍一眼刀,你的帐我之后再跟你算。
他走到一直低头的许飞燕面前,半蹲在地。
他在家人面前就是只纸老虎,才凶了几秒,语气已经开始软了下来:“昨晚有没有受伤?”
许飞燕穿了件高领打底衫,昨晚被贼人箍住的那一圈已经淡得看不见了,可问题是又有另外要遮掩的东西……
雷伍昨晚可没少吻她脖子,红色一片又一片,跟花瓣似的。
她红了红脸:“没有没有,没受伤。”
“钱财都是身外物,以后千万别跟小偷硬碰硬,知道吗?”
“嗯,知了。”
“你呢?有受伤没有?”许超龙没什么好气地问雷伍。
“有啊,我跑到腿都要断了,脚底还扎了石块,哗哗的猛流血……”
“行行行,你见义勇为好市民。”许超龙没等他说完就直接打断他,懒得听他瞎扯。
三人同时看向刚经历过一次崩溃的青年。
胡军不停吸着鼻子,许飞燕在桌上抽了几张纸巾递给他:“犯错的又不是你,所以你没必要跟我们道歉。”
胡军顾不上形象,直接擤了一大包鼻涕,都哭成这狗样了,有什么形象可言。
他哑着声音骂:“曹双玉……就是我阿姨,她很快会联系你,会跟你道歉求谅解书,她跟胡伟说好了,如果能拿来谅解书,胡伟就要同她去民政局办离婚。她最常用的招数就是一哭二闹三上吊,非逼得你没辙……照我说,你就别给她写,让那坏老头被抓进去蹲几个月才好!”
“其实写不写谅解书,你爸的盗窃罪是抹不去的。”
开口的是雷伍:“虽然以他情况估计会酌情从轻量刑,但除非你们走刑事和解,不然他还是要承担一定刑事责任的。”
胡军低着头沉默,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了当年他聚众斗殴被抓的事,那时候他犟到不行,跟驴似的,放话说死活都不跟对方道歉。
后来突然被通知说家人给他求来了谅解书,到今天他才知道是曹双玉去求来的。
所以曹双玉也为他跟别人跪下了吗?
忽然眼眶一阵酸,胡军赶紧用手背抹去眼里的水汽。
雷伍看向许飞燕:“你的想法是?”
许飞燕心里矛盾,她摇摇头:“我还没想好。”
“要不我帮你问问唐苑淇意见?”
许飞燕看向她哥,许超龙挠挠后脑勺,最后点了点头:“行,帮忙问问吧。”
雷伍掏出手机走出小屋,许超龙弯下腰,重重拍了拍胡军微蜷的肩背:“想哭也要挺起腰坐直了哭,你又没做错事,别他妈的什么事都往身上揽。”
胡军脑门一阵阵泛酸,哑着嗓子急切跟许超龙做出保证:“龙哥,我真的有好好过日子,我拒绝杜宏远了,我没拿客人的车瞎搞乱搞……”
许超龙听得云里雾里,没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以为他哭懵头了,就顺着他的话哄他:“知了知了,大老爷们别这么矫情,你先冷静一下,等会去洗把脸清醒清醒。”
胡军点头,两兄妹起身想把空间留给他,胡军喊住了许飞燕:“燕姐,你能先别走吗?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两兄妹互视一眼,许飞燕有些担忧,她大概能猜到胡军想要说什么,她肯定是要拒绝的,但就怕自己拒绝的话语会给他带来再一次打击。
“你现在情绪不太稳定,要不然等改天再说……”
“不会,我现在很清醒,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青年的金色刘海有点长,晃晃荡荡半遮住他有些破釜沉舟的眼睛:“拜托,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