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蔡景尧游到他面前。
男人五官清秀温柔,戴金色或银色的眼镜倒映着星芒,飘起的白衬衫衣角在海水里如半透水母。
可当看见溺水的人是他时,蔡景尧摇了摇头,口气遗憾。
……怎么是你啊,那我不能救你。
……谁让你喜欢我老婆呢?
……凭什么你觉得自己能照顾好我老婆和女儿呢?你配吗?
雷伍睁大了眼想同他解释,解释自己的心意和认真,但嘴巴一开一合也只能发出囫囵咕噜声,细小水泡像萤火虫,不停从他口中飞出来。
他还在往下沉,但蔡景尧停在原地不动了。
极冷的寒意在雷伍血液里流窜,黑暗再一次将他吞噬……
他啊一声从床上坐起!
身上汗水多得跟刚从水里捞起似的,擡头,是老家样式古早的吸顶灯,天花板边角还有漏水的霉斑。
很好,很好,他是在家里的床上……
雷伍擡手抹了把汗。
……不对,他的手变得好小。
有人推开他的房门,他猛地擡头,走进来的是胡美芸。
母亲坐到床边,紧张得摸着他汗湿的额头问,小家伙,你没事吧,做噩梦了吗。
雷伍苦笑,配合着说,没事,我没事。
还在梦里啊。
他回到了小学六年级。
吃完早餐后胡美芸把他送到校门口,他往前走出几步,想对母亲说声再见,可一回头,胡美芸已经不见了。
他只好拉紧书包背带往校门走,却被站在门口检查校服的值日生拦了下来。
‘同学,你不能进去。’
雷伍擡头,拦下他的竟是……许朵朵。
‘为什么我不能进去?我有戴红领巾啊。’
‘可是你没穿校服啊。’
他赶紧垂眸,身上的校服此时竟变成了囚服,他穿了十年的那一套,灰蓝色的,肩膀处有黑白条纹图案,死气沉沉。
他满头大汗,混乱得快要窒息,想要跟许朵朵解释,可小姑娘也不见了,一堆无脸人围了上来,指着他窸窸窣窣骂,死监犯,杀人犯,快去偿命吧,去死……
再一次从床上坐起时,雷伍低吼了一声。
房间昏暗,屋外雨水滴答,而屋里天花板好像也下起了雨,淅淅沥沥。
他低着头,有水珠从他脸上往下滴,落在被子上。
雷伍抹了把脸,他想,应该只是汗水而已。
叠好被子,他匆匆洗漱好换了衣服,跑下楼去跑步,也不顾天有多冷,雨有多大。
有雨水沿着耳廓流进他左耳里,快要把蓝牙耳机浸得发霉,连里面唱出来的歌声都好似长满恶心黏滑的青苔。
不知跑了多久,音乐声突然中止了,取而代之的是手机来电铃声。
雷伍喘着气看了眼臂包里的手机,蓦地停下脚步。
他喘得太厉害了,喉咙里有冰凉腥味,本想等顺了呼吸再接电话,又怕对方等太久挂了电话。
“喂……”接起电话时他才知道自己声音有多哑,赶紧咳了两声清清喉咙:“你起床啦?”
“我刚在阳台看见你了……怎么下雨你还出去跑步啊?我昨天说让你和我哥去办卡健身,是说笑的呀,你别当真。”
电话那边的声音好像才刚睡醒,尾音是含在喉咙里好像快化掉的麦芽糖,雷伍微垂着头,低笑一声:“我昨晚睡得不太好,很早就醒了,见没事做,就下来跑几圈。”
“哦,跑完了吗?我看你雨衣也没穿,今天那么冷……”
许飞燕人还站在阳台,朝下方张望,咕哝道:“你吃早餐了吗?我等一下要煮面,你要不要吃?”
许飞燕换好衣服后去唤朵朵:“小懒猪,太阳晒屁股啦,起床啦。”
“唔、不要……我要再睡咕噜……”小姑娘像只冬眠的刺猬崽崽,翻了个身钻进被子里,又睡了过去。
许飞燕轻笑,正想爬上床去掀她被子,这时听见客厅传来很轻的敲门声。
她走去开门,确认铁门外的是雷伍,才开了门。
雷伍进门时朝卧室方向看了眼,压低声音:“朵朵还在睡吧?我就怕按门铃吵醒她了。”
“嗯,反正今天不用上学,就让她再睡多一会。”许飞燕轻阖上门:“拖鞋在鞋柜里,你自己拿吧。”
“行。”
雷伍弯腰打开鞋柜,额角有水珠滴落到地板,许飞燕见到,眉角挑起:“怎么淋成这样也不拿毛巾擦擦?”
“我淋过身子才上来的。”雷伍拿出昨天穿过的那双藏蓝色拖鞋,脱了鞋换上,随意挠了把自己还挂着水的脑袋:“不是雨水,只是刚洗完头没来得及擦干。”
他声音依然沙哑,许飞燕扫视他一眼,没说话,转身走进次卧,再出来时手里拿了条粉色毛巾。
她丢给呆站在鞋柜旁的雷伍:“擦擦,这样容易感冒的。”
雷伍觉得自己的体温终于开始回升,他摊开柔软的毛巾盖住脑袋,也盖住自己眼里快要倾泻而出的情绪,沉沉应了声“好”。
雷伍现在真觉得自己以前所谓的谈恋爱,不过就是小孩儿在玩过家家,他终于体会到,心里真正住下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混乱不堪的心情,会因为她的一个电话,很快变得平静;糟糕透顶的天气,会因为她释出的关心,瞬间放晴;就连恐怖阴森的梦魇,会因为醒来就有机会看见她,变得不再难以忍受。
“我先给你煮面吧,跟上次一样,公仔面加个鸡蛋可以吗?”
许飞燕已经快走到厨房,等不到答复,回过头,发现雷伍还站在原地,她眉心微拧,又走了回去,问:“……你这是怎么啦?被雨淋傻了?”
颜色可爱的毛巾与雷伍低沉的表情很是格格不入,他眼帘半垂,如墨般漆黑的眸里仿佛藏着好多话想说,麦色皮肤此刻有些苍白,显得嘴唇格外红得鲜艳,泛红眼角则是锅子里熬煮过头的焦糖。
许飞燕眉间拧得更紧:“你不会是发烧了吧?”
她下意识擡手,翻了手背就想去碰他的额,快触上时才惊觉不妥。
面前的是雷伍,不是朵朵或许浩啊。
“在、在这个时候发烧可大可小的,你等等,我去拿体温计……”
许飞燕转身就想走,但没成功。
手腕子被身后人轻轻牵住了,只不过这一次和上次在雷伍家厨房那时不同,上一次他的手干燥炽热,但这一次,雷伍的手指潮湿清冷,像在海水里浸了好久,皮肤都要发白变皱了。
触碰只是很短的时间,雷伍很快松开她,淡声道:“我没发烧,就是昨晚睡得不好,一直在做噩梦……”
被握过的肌肤一点点升温,许飞燕扯低了袖口遮盖住那一处,见雷伍连挤出个笑容都艰难,皱眉问:“做了什么噩梦啊?整晚都没睡吗?”
“有睡,但好像还没……”
雷伍顿了片刻,才接着说:“好像现在还没醒透,有一种自己还陷在梦里的错觉。”
总感觉下一秒画面就要开始胡乱跳窜,像一部被剪坏的低成本电影,跳到黑夜里失控的跑车里,跳到荒郊野岭的麦当劳里,跳到高耸入云的高墙顶端,跳到成了鲸鱼坟墓的深海底……
听到这句话,许飞燕睫毛止不住微颤。
曾经她也有过这样的感觉,最严重的时候是蔡景尧刚走的那几天,她整宿整宿的失眠,眼睛像摔坏了的玻璃杯,兜不住里面的泪水,可哭着哭着,一看到手机里「怀孕哭得很伤心对宝宝有没有影响」的搜索结果,就死咬着牙忍了下来。
那时正值暑假炎夏,本应该是大排档生意最好的时候,档口却安静得像燕子离巢后独留下来的空草窝。
夏天进岛的游客不少,岛上不管,一拨又一拨小年轻们晚上就在海边放烟花。
许飞燕躺在靠窗的床上,那一朵朵打上天的花火,红的黄的绿的,七彩又绚烂,落在她酸胀蓄泪的眼里,就像深海里游动的水母群。
她左侧躺,捧着大肚子强迫自己要入眠,为了娃娃怎么都要撑下去。
好似是睡着了,又好似没睡着,思绪浮浮沉沉,脑子里闪过细碎片段,一旦有蔡景尧出现她就会猛地睁开眼,但床的另一侧空空如也。
只好又闭上眼睛浅浅睡过去,睁眼,闭眼,周而复始。
天空的颜色越来越淡,舢板马达声由近至远,沙滩渐渐又热闹起来,许飞燕下了床,却不知自己到底醒了没有。
好像一走出门,院子里就能站着刚去晨泳回来、拿着水管淋身子的蔡景尧。
可是门外空无一人,只有温烫的咸腥海风拂面,眼睛被粼粼波光刺得发疼。
半梦半醒的这种情况时而发生,直到把朵朵出生,许飞燕才觉得踏实下来。
雷伍不知许飞燕也陷进了泥沼般的回忆,低头苦笑着道歉:“不好意思啊,一大早的让你听我说这些。”
他强打起精神,挑起眉岔开话题:“我好饿,你帮我煮两包面好不好?鸡蛋也要放两颗。”
许飞燕凝视他苍白脸色片刻,点头:“我去煮,你找地方坐。”
她转身往厨房走,走到餐桌边时,到底还是停下了脚步。
许飞燕你这个人就是爱瞎操心!
她骂了自己一句,回身对明显丢了三魂七魄的雷伍说:“喂,你过来一下。”
雷伍怔愣,有些犯傻地左右各看了一眼,确认道:“你叫我?”
许飞燕失笑:“要不然呢?屋里还有别的人?”
雷伍心神微动,趿拉着拖鞋快步朝她走去。
许飞燕拉开餐椅,轻拍了一下椅背:“坐这吧。”
雷伍虽有疑惑,但还是按她说的坐了下来,坐姿像在狱中看新闻联播时那么笔直,忍不住问:“怎么了?”
许飞燕站在椅背后,双手抓住毛巾给他擦湿漉漉的头发,动作谈不上温柔,甚至可以说有些刻意做得粗鲁,仿佛力气再大一点就要把雷伍的头拧下来。
她隔着毛巾揪扯着他短刺般的头发,碎碎念叨:“再怎么可怕,那也只是梦呀,怕什么?我现在抓你头发,你有感觉到痛吧?有就证明你已经醒了嘛……哦,你要是不觉得痛,我还能抽你两耳光,你试试看疼不疼……这么大个人,能不能好好照顾一下自己呀?真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