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那天雷伍依然起了个大早。
如今没有早操,附近没有跑步道,他便下楼沿着内街跑圈。
冬天的早晨天还很暗,路灯却已经熄了,天冷,雷伍只穿了长袖速干衣和运动裤,踩着黑暗,循着已经非常熟悉的路线往前跑。
内街很安静,店铺还没开,整条街上只有他规律匀速的跑步声。
渐渐的,蒙在天空上的灰纱被一点点掀开,雷伍追着光跑,鼻息间的白雾聚拢又消散,清晨冷冽的空气让他越来越清醒。
离开田滨还有一个礼拜就要满一个月,雷伍感觉自己适应得还行。
至少如今脚下的每一步,他都走得十分踏实。
等街上人和车开始多起来,他便知道已经到送小孩上学的时间了。
许超龙昨晚同他说,等送完俩娃娃上学,就陪着许飞燕搬东西过来。
之前飞燕趁着白天有空,已经自个儿一点一点地搬些小物件过来,雷伍这个礼拜“偶遇”过她几次,所以知道她今天最后整理出来的行李并不多,雷伍估摸着自己与许超龙搬个两三趟就能完事。
他速度慢慢降下来,不久后走进一家肠粉店。
老板见他来,笑笑问:“还跟平时一样?”
雷伍微弯着腰,扯起速干衣衣摆随意抹了把额头的汗:“对,照常就行。”
早餐店里已经有不少附近的街坊,要上学的,要上班的,还有些人在店门口等着打包带走,门口的肠粉蒸箱热气腾腾,是温暖的人间烟火。
雷伍会在最里头的桌子坐下,将这些热热闹闹的画面用眼睛记录下来,对别人来说最寻常不过的生活,却是他隔了十年才再次重新获得的自由。
如今他一刻都不想错过。
雷伍坐了一会,一盘刚出炉的肠粉落在他面前,热气腾腾,白烟袅袅,他朝老板道了谢,拿起筷子吃起来。
筷尖轻松就能戳破白嫩的粉皮,一瞬间白烟裹着香气涌出,湿暖水蒸气扑上他眼。
菜脯咸甜香脆,肠粉皮半透晶莹,牛肉馅香嫩多汁,雷伍本来大口大口地暴风吸入,突然想起谁说过的话,猛地放慢咀嚼的速度。
店里渐渐没了空桌,新进来的客人开始需要与其他人拼桌,有个中年妇女坐到雷伍的桌边。
妇女取下脖子上的围巾,看了同桌的高壮青年两眼,讶异道:“哇,阿弟,你又是穿这么少,不冷呀?”
雷伍笑笑:“不冷,刚跑完步。”
妇女不动声色地打量他:“哎哟,你这身体真够壮实的,还是年轻人好,我们年纪大的真不行了,这几天冷得啊都不想出门了。对了,阿弟你年纪多大啦?”
“三十六了。”
妇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起身走去角落的铁制茶水壶那斟了杯茶水,再回来时又问:“上次听你说,你住凤阳楼啊?”
她不是第一次在肠粉店见过这青年了,这附近外来租房的人不多,住户多是年纪较大的中老年人,帮忙带孙儿孙女,一旦有个生面孔就特别显眼,尤其是这种样貌身材都挺出众的青年小伙。
“对,是我爸妈以前的老房子。”
“那现在你一个人住哦?”
雷伍把最后的肠粉扒进嘴里,囫囵道:“对,一个人。”
妇女微微眯起眼,眼尾纹路深邃,进一步打探消息:“你今年三十六,还没娶老婆呀?”
“还没有。”
“那谈恋爱没有呀?你做什么工作的呀?”
雷伍还没来得及回答,送肠粉过来的老板帮他解围:“阿姨,你又在给你侄女找对象啦?”
妇女哈哈笑了两声:“哪有啦,就是最近常见到这帅阿弟,了解了解情况嘛。”
“没事。”
雷伍扯张纸巾擦了嘴,才笑笑回答阿姨:“阿姨,我恋爱还没谈,但有喜欢的人了。”
他的态度太坦然,笑起来时眼睛里有光。
妇人看得怔愣住,越发觉得这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场与这小小肠粉店好不匹配,但当他起身与店铺老板边走边聊天时,又仿佛他已在这老旧社区里住了好多年,同每个人都能说上话,一点都不显得突兀。
雷伍离开肠粉店,往家的方向走,金源小学门口那条小小的街道已经被车和人挤得水泄不通。
嗓子有点痒,他从运动腰包里掏出一条薄荷喉糖,拆了两颗直接丢进嘴里嚼。
他的戒烟方式简单直接粗暴,尤其在一开始的戒断反应期,整天口干舌燥,情绪也难免焦躁不安,他硬生生用一盒又一盒的喉糖扛了下来。
到现在他不再一闻到烟味就胸口滚烫,喉咙火烧火燎的,但嗓子还是偶尔会发痒,一旦起瘾了他就嚼凉糖,借着直冲脑门的凉意把烟瘾压下去。
回家冲了个澡,还在擦身时雷伍听见手机铃声,裤子没穿就冲出浴室接电话。
是许超龙来电,雷伍接起直接开口:“我刚去洗澡了,你们到了?”
许超龙:“差不多,还有两个路口,路上塞车。”
“行,我去换衣服,待会见。”
“行嘞。”
许飞燕坐在副驾驶座,眼神探究地看着挂了电话的许超龙,低声嘟囔:“都说了不用联系他……我搬家,关他什么事啊。”
许超龙耸耸肩:“那么好的免费劳动力,不用白不用啊,而且是他自己主动要求的,我一开始也不让他帮,是他说以后大家就是邻居了,即是街坊,又是朋友,当然要互相帮忙的嘛。”
许飞燕肘撑着车窗,转头看向窗外凝滞不动的街景,鼻哼一声:“无事献殷勤……”
许超龙轻咳了一声,试探问:“那你觉得他献殷勤的目的是啥?”
“你说呢?”许飞燕直接反问他:“许超龙,你实话告诉我,你俩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许超龙打了个颤,要命,只要他妹一连名带姓地喊他,他就莫名发怵。
她的脸朝着车窗,许超龙看不清她的表情。
这时前方车龙动了,他踩下油门,等车子过了交通灯,他才缓缓开口:“雷伍跟我保证过的,他说他很认真。”
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许飞燕竟然也听懂了。
她睫毛飞快地眨了几下,心跳也随着车速加快:“……他认真什么?”
“还能认真什么?不就那事……”
到底面对的是自己亲妹,有些话题许超龙也不好意思说得那么清楚。
车厢内一时安静下来,直至驶到下个红绿灯,许超龙才瞬间反应过来飞燕没再追问他。
他狠狠一个刹车踩下去,转过头,着急问道:“雷伍他跟你说过了?”
许飞燕声音还是闷闷的:“嗯,算是说过了吧。”
“哦,许飞燕,你现在也是很会藏事情嘛!”
许超龙也学着连名带姓唤她,忍不住嘴角勾起:“这样看起来,那家伙速度也是够快的啊,哦不过也是,都当单身狗十来年了……”
“哥。”许飞燕打断他。
“嗯?”
“我拒绝过他了。”
许超龙顿住,盯着一秒一秒跳动的数字。
过了一会他才开口:“前些天他出狱的时候,你给他挑衣服、买东西,之后替他接风,跨火盆、买柚子叶……我以为你心里还有他的位置。”
“有又怎么样,没有又怎么样。”
许飞燕长叹了口气,薄薄一层白雾缓慢地爬上车窗玻璃,模糊了她的视线:“喜欢能怎么样,不喜欢又能怎么样,喜不喜欢什么的……呵。”
许超龙听见一声轻笑,无奈的,妥协的。
像有一片枯萎的花瓣从花托断开,轻飘飘地掉落。
许飞燕轻轻摇了摇头,发丝轻晃:“又不是当年能横冲直撞的小姑娘了,现在我可是个五岁女孩的妈妈,要考虑的才不是自己喜不喜欢,我要考虑未来的生活和工作,要考虑朵朵的想法,还有很多很多事情……但只有感情这回事,我目前没有心情去考虑呐。”
空气凝滞了一会,绿灯了,许超龙一时没跟上前面的车,后面有喇叭声立刻叭叭响起。
把这段时间压在心里的想法全说出来的许飞燕轻松了一些,提醒他:“哥,绿灯了。”
“哦。”
过了这个十字路口再往前走一段路,很快车子拐进内街。
今天有出太阳,郁郁葱葱的树叶将早晨阳光切成了细碎的星斑,从车前方掉进车厢内。
“妹啊。”许超龙突然开口。
“怎么了?”
许飞燕收回视线,回过头,发现她哥的表情难得严肃,与自己相似的丹凤眼微眯着,眼尾狭长清俊,可嘴角并不像往常一样带着温暖笑容。
“以前你还在读书的时候,考虑的是阿爸阿妈,考虑家里的环境,我都说我一个人赚钱就行,可你也偏要跟着念职高。虽说你也不是读书那块料,但阿爸阿妈还是希望你能继续读书的。
后来你喜欢上雷伍,一味地为他做了那么多事,再后来你与蔡景尧在一块,尽管他已经去世了,但你还是为他付出了许多,到现在你为的是朵朵……”
许超龙的语速有些快,但每一个字都尽量咬得清晰。
他熟稔地朝雷伍那栋居民楼方向开,隔着很远,他已经看见有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路边。
“无论你要不要接受雷伍,还是说选择了与别人过日子,又或者,你选择了以后只和朵朵两人相依为命,我都会支持你。”
他右手松开方向盘,伸到许飞燕头顶,胡乱揉了一把,就跟他揉着许浩脑袋瓜子一样:“不过我希望你以后多想想‘许飞燕’,多考虑一下自己。
你是十七八岁的‘许飞燕’也好,是现在有个五岁女儿的‘许飞燕’也好,或者说,你是有过一次婚姻的‘许飞燕’也好,你都有去喜欢上一个人的权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