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朵这小孩内向又敏感,而且在某些方面确实挺像许飞燕,例如倔强。
一回到汽修店,朵朵就跑上二楼,砰一声,铁门被关起来。
许飞燕也着急,停好小电动就急忙往楼上走。
她叩响铁门,声音放软:“宝贝,开开门好不好?妈妈想和你聊聊。”
铁皮门很薄,可许飞燕没能听见朵朵的回答,她以为是自己耳朵不好听不见,赶紧将右耳贴在冰冷金属上,等了一会,还是没听到朵朵回应。
没有哭,没有闹,安静得让许飞燕心悸。
许飞燕很是挫败,她觉得或许是自己刚才在办公室里喝斥朵朵丢东西的那一声,让朵朵把自己藏回蜗牛壳里。
她又唤了几声,依然是石沉大海。
正想下楼跟胡军拿钥匙,一回头,见雷伍就站在楼梯下方。
院子里的白炽灯亮着,有细细如丝的滋滋电流声,照得雷伍一双眸子深邃黝黑。
他从裤袋里掏出盒薄荷喉糖,倒了几颗在手心,抛进嘴里,才说:“让她先冷静冷静吧,现在小孩心里不舒坦,你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
许飞燕知道。
当妈这么久了,她怎么会不知道女儿也有自己的小脾气。
朵朵开始懂事时,就知道自己的家庭情况与别的小朋友不同。
小姑娘从不会歇斯底里哭闹,也从不问“为什么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就她没有”这种问题,许飞燕本来为这类问题小心翼翼地准备好了答案,准备在朵朵提问的时候能尽量自然轻松地回答她,结果都派不上用场。
蔡景尧母亲丧子之后性格大变,情绪时好时坏,总会在别人面前讲她在那个神棍听来的话,有些小孩则会学家长讲八卦,朵朵在外头受了气,回家后就会躲进卧室,扯起被子包住自己,藏着泪水不让她看到。
许飞燕有些明白朵朵这样的举动。
她这个当妈的,何曾不是这样?
往常许飞燕会坐在床边,什么都不说,也不碰她,耐心等朵朵从蜗牛壳里钻出来。
但今天他们在幼儿园耽误了不少时间,天黑了一半,路边已经亮起盏盏昏黄。
她今晚本来打算做两个小孩最喜欢的蒜香小排和咕噜肉,眼看天色已沉,自己却还没开始准备晚饭。
雷伍看出她眼里明显的焦虑。
他手里无意识地把玩着糖盒,含着薄荷糖的声音含糊:“你先去忙,我帮你在门口看着。”
许飞燕看看紧闭的铁门,又看看他,狐疑道:“你能帮我?”
雷伍擡脚走上楼梯,扯起嘴角笑笑:“为什么不能?”
他几步就走到离许飞燕还有两阶台阶的地方,扬扬手中糖盒:“把手给我。”
许飞燕摊开手掌,沙沙两声,滚落三颗乳白色小糖粒在她掌心。
雷伍低声安慰:“放心吧,我就在这陪着。”
雷伍说话时,有缕缕白烟从他口中渗出,淡淡的,裹着清凉薄荷味,与凉白开一般的灯光揉在一起,意外地抚平了许飞燕心里些许焦虑。
她这时才突然发现,从下午开始到现在,今天的雷伍身上少了一样常会闻到的味道。
她擡起手,含住几颗糖,想了想,问:“你今天没抽烟?”
雷伍往上走一阶,离许飞燕更近了些,沉声道:“没有,都说戒了。”
许飞燕顿了顿:“为什么啊?”
雷伍深深看她一眼,没回答她这个问题,侧过身让出路给她:“快去快去,刚胡军他们几个崽子又嚷嚷着肚子饿了。”
“……好,那麻烦你先帮我看着朵朵,我去做点她爱吃的菜。”许飞燕说完,从他身前钻过,下了楼。
他的目光一直跟着许飞燕游走,直到她进了厨房,雷伍才走到铁门口,也不出声,直接屈腿坐在门口地上。
许浩时不时会从楼下钻出来,不说话,只仰着头看看铁门开了没,等雷伍朝他点头示意会没事的,他才钻回屋里。
许超龙今晚外出不回来吃饭,刚才店里一连来了几辆车都要洗,胡军几人正忙个不停,水枪喷水声、厨房炒菜声、电视动画片声全都融合在一起,雷伍小臂挂在膝盖上,仰着头,后脑勺抵在铁门上,让这些声音挤得他的胸膛暖和充实。
天一点一点暗了下来,最后成了浓郁得推不开的墨色,月亮初升。
渐渐的,能闻到厨房那边传来的香气,酸甜口的,咸香口的,还有一锅猪骨汤熬得浓郁。
忽然,门后有了动静,从幻想中回过神的雷伍坐直身,回过头低声问:“朵朵?雷叔在外面陪着你。”
一会,竟让雷伍等到朵朵开口,小姑娘的声音半哑,像刚睡醒似的:“……嗯,我知道。”
雷伍吁了口气,说:“肚子饿了吧?你妈妈快做好饭了。”
吱呀——
铁门拉开了一条缝儿。
雷伍本以为会看到一张哭得惨兮兮、眼睛肿成核桃的小脸,但没有,朵朵挺平静的,眼眶鼻尖泛红,黑眼仁是两颗清澈干净的玻璃球。
他打趣道:“我还以为你会哭得甩着两条小鼻涕虫呢,看来没有嘛,还是说把小鼻涕虫吃进肚子里了?”
朵朵平静看着下午帮她讲话的“陌生叔叔”,与第一次见面相比,现在她已经能同他好好说话了。
她腮帮子微鼓,嘟囔道:“我没有哭,就是想一个人,嗝、静一静……”
没忍住地打了个哭嗝。
雷伍笑出声:“真没哭?”
朵朵嘴硬,骄傲仰着小脖子:“没有。”
雷伍给她比了个大拇哥,夸赞道:“那可真厉害,心里头舒服点没有?”
“嗯……”朵朵再把门拉开一些,踮起脚尖,朝厨房方向看了眼:“我妈妈她还有生气吗?”
雷伍挑眉:“你妈妈没有生气啊。”
“她有的,她下午喊我以前的名字了……”
朵朵眉眼低垂,语气沮丧:“妈妈一生气,就会连名带姓喊我的名字,‘蔡朵朵’。”
雷伍愕然。
他下午在办公室门口时听得不清楚,没想还有这一层关系。
朵朵继续自我反省:“我下午拿发夹丢林兰,这样做不对的,虽然我那个时候、嗝、很生气,但也是不对的。”
雷伍思索片刻,点头:“你说得对,拿东西丢人这样做不好,但我也能理解,你当时心里一定很难受。”
朵朵眨了眨眼,她没想到叔叔会这么说,原本消极的情绪瞬间恢复了不少。
“唔,我跟你讲讲叔叔以前在学校念书的事好不好?”雷伍问。
小姑娘点头。
“以前我一生气时,也很容易对同学动手动脚,很多老师会罚我,把我关进一个小黑屋里,我心里难受啊,就躲在小黑屋里哗啦啦哭,哇,鼻涕虫好长一条哦……”
雷伍两指张开,在鼻孔下方比划着长度,夸张的表情惹得朵朵噗嗤一笑。
“后来有位老师告诉我,发泄情绪有很多种办法,但动手打人是最糟糕的一种,而哭也不用躲在小黑屋里,光明正大地哭,一点都不丢脸。”
雷伍手掌撑地,嘿咻一声起身,转身半蹲,对站在门内的小姑娘继续说:“还有啊,交朋友这件事,叔叔到二十多岁的时候还做不好,所以你可以慢慢来,找到你觉得最值得交的朋友。”
他伸直左手小臂,右手食指中指在手臂上面一蹦一跳,扮成小人儿走路的模样:“你知道吗,找朋友就像挖宝藏一样,你可能一开始挖到了一块宝石,但往前走着走着,发现这块宝石原来只不过是块会发光的玻璃。但不要伤心,不要气馁,前面的路好长好长,你可以慢慢找,一定会找到属于你的那块宝石。”
这时右手两指已经来到左手掌心,雷伍拢起左手掌,再摊开时,里面竟凭空出现了一颗裹着酒红亮面糖纸的糖果!
他嘴角带笑:“呐,给你宝石。”
朵朵惊讶地睁大了眼眸,一张小脸写满不可置信。
她吸了吸泛红鼻尖,把门完全打开,从他手里拿过糖果,拆开,是颗太妃糖。
“妈妈说过,不能吃陌生人给的东西。”可她一边说,一边把糖果丢进嘴里。
雷伍一下子就听出她的意思,眉眼笑得温柔俊气。
朵朵嚼着香甜糖果,突然提问:“叔叔,那你现在有找到你的宝藏了吗?”
这时,有人从厨房里喊一声“可以开饭啦”,二楼一大一小循声望过去。
眼睛里是寒意驱散不开的暖意,雷伍点头:“嗯,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