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朵朵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天已经全黑了。
视线所及之处都是陌生,本来涌起的惊慌害怕,在闻到熟悉的水蜜桃香味时,心又安下来。
身上还盖着妈妈的外套,妈妈还在。
她眨眨眼,电视上不再是光头强和两头熊,而是猪猪侠正在变身。
坐起身,身上外套滑落,她口渴,却没看到茶几上有刚才喝剩的维他奶。
地上一片淡淡的昏黄漫到客厅边缘,像落在地上的月亮,朵朵寻光看去,是从阳台那边透出的光。
妈妈在哪啊?
她悄声落地,忘了穿上鞋子,边揉眼睛边朝光源走,嘴里嘟囔:“妈妈……你在吗?”
突然厨房里传来“锵”一声脆响,把朵朵吓得快跳起来!
接着又听见几声凌乱脚步声,还有谁的闷哼,最后在她快要大叫出声的时候,才听见妈妈的声音,“在、在!”
许飞燕脚步急促,嘴角挤着笑,匆匆走到女儿面前:“你醒啦宝贝。”
朵朵飞扑上去搂住妈妈的腰,一张小脸皱巴巴:“睡醒没见到你,差点以为你丢下我了……刚刚怎么了?好大的声音。”
“是妈妈不小心,打烂了个杯子。”许飞燕半蹲下身,手从女孩的领子处探进,摸摸她后颈有没有出汗,才说:“舅舅和浩浩快出门了,我们准备一下就可以离开。”
“好。”
朵朵突然伸手捏住许飞燕圆润如水滴的耳垂,啊了一声:“妈妈,耳朵宝宝怎么那么红啊?还好烫,它发烧啦?”
闻言,许飞燕倏地撚住另一边耳垂。
似乎有一溜火苗从胸口直直烧到眉眼之上,刚才与那人靠得太近,耳垂好像被他的气息吻过。
还有他身上的淡淡烟草味,似乎仍然萦绕在她鼻息之间,无法消散。
她找了个借口:“哪有,就是雷叔叔家的暖气太热了……”
在厨房的雷伍把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他双手撑在水槽边,用舌头顶了顶左腮帮子,缓解被打的左脸一阵接一阵的酥麻。
还有胸骨,刚被她支起的手肘狠撞了一下,隐隐作痛。
陶瓷杯摔进水槽里,其他地方没烂,就是把手掉下来了,雷伍拾起解体的两半,安置在一边。
他走出厨房,顺手把餐厅灯开了,问朵朵:“醒了?剩下的朱古力奶还要不要喝?”
朵朵睡眼惺忪,点了点头,许飞燕没回头看雷伍,领着朵朵走向客厅沙发。
雷伍则摸摸鼻子走回厨房,刚才热水已沸,他让玻璃瓶坐进滚水中,温热后擦干瓶上水渍,再走出来递给许朵朵。
哭了一场又饱睡一顿,朵朵口渴极了,道了声谢,没几口就喝完。
雷伍接了个电话,他按了扩音,许超龙让他们十分钟后走到路口等。
许飞燕被刚才的事扰乱得心神恍惚,本想说她不去了,但难得带小孩们出去吃饭,不想扫了女儿的兴,这时雷伍开口:“你和朵朵先走吧,我去小卖部把瓶子还了。”
许飞燕沉沉应了声“好”,给女儿穿好外套和鞋子,而自己的外套还没来得及穿,挽在臂弯间,匆忙往门口走。
门甩上的声音响亮刺耳,仿佛又朝雷伍脸上甩了个耳光。
他手扶着玄关旁的玻璃柜,背脊微弓,头慢慢低了下去,另一手蹭蹭下颚。
想想确实是够丢人的,拢共这辈子也没告白过几次,更没试过告白后让人当流氓赏了一巴掌。
回想刚才许飞燕的表情就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雷伍嘴角又忍不住上扬,低笑了两声。
许飞燕直到推开楼梯防盗门,才用力吐出长长一口气。
她右手牵着女儿,掌心微潮,左手手背被茶水溅到的部位火烧火燎般疼痒,可她举起手看一眼,皮肤上明明没有发红的迹象。
在厨房里发生的事情、听到的话语,都变得好不真切,是真是假,这一刻都有些分不清了。
他说的,这些年都在想她。
想她干嘛?
以前给他写的信一封没回,好不容易进去看他他又没有几句好听话,如今再来讲这些想啊念啊的,有何意义?
时隔多年,她嫁过人,生过孩子,死了老公,一只耳听不见,他才来道一声我想你,这和马后炮有什么区别?
很快许飞燕顾不上胡思乱想了,仿佛后面有青面厉鬼追着她,脚步越来越急,索性弯腰抱起许朵朵,疾步往马路方向走。
好长时间没让妈妈抱过,小姑娘好开心,小脑袋搭在妈妈肩膀上,细细声哼着前两天新学的儿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
不知为何,许飞燕此时的脑子里直接浮现昨日在墓园时的那段小插曲。
那人手臂好似坚硬钢筋,轻轻松松就能将她抱起,后面在凉亭揽住她时,那手臂又好似温暖翅膀,仿佛能替她挡下世上所有艰难……
……不对,不对!
为什么需要他来挡?
她靠自己就可以,她能给朵朵撑起一片天!
小姑娘最近总算养胖了一些,抱在怀里沉甸甸一团,许飞燕走得急,到了路边把人儿放落地时,才察觉自己喘得厉害,喉咙注满腥甜的清冷,整颗心乱蹦得欢,她使劲攥都攥不住。
许飞燕想起来了,那一个仲夏夜,她得偿所愿偷偷吻上雷伍的唇时,她的心也是跳得如此快。
大红SUV来得准时,许超龙见只有她们母女二人,便问她怎么没跟雷伍在一起。
许飞燕本来就心慌,听见这话更是躁得耳根发烫,小嘴吧啦吧啦跟机关枪似的:“什么在一起?为什么我非得和他在一起?许超龙你什么意思?”
许超龙被她嚷嚷得眉心一跳,笃定雷伍这家伙绝对是有了什么行动,才把这颗小炮仗给点燃喽。
再过了分半钟,雷伍上了副驾驶位,同许浩打完招呼便回过头,没再往后瞧一眼。
车子驶进车流,许超龙察觉这两人之间气氛不对劲,又不好当着他们面问话。
为了缓和气氛,他只好干笑着同两个小孩说了几个冷笑话,好在两人捧场,尤其亲儿子缠着他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商场是今年新开的综合体,入驻了多种风格的餐厅,许飞燕没什么心情,说挑简单的、小孩喜欢吃的就行。
吃完她可要赶紧回家,把刚才的事埋进土里,等时间一点一点冲淡这一切。
小孩自然钟意吃披萨和薯条,但平时他们常去的连锁平价意式餐厅门口等位区人满为患,中等价位的披萨店也需等上一阵。
周末饭市时间,几乎每家餐厅都爆满,许浩嚷着肚子饿,雷伍环顾四周,指着一家门口坐着只巨大啤啤熊的店,问:“要不吃这家?”
是家亲子餐厅,许浩与朵朵眼尖看见店里面的螺旋滑梯和波波池,门口滚动广告屏上造型可爱精致的披萨和雪糕更是让人移不开眼,两人对视一眼,心里有些雀跃,也不开口,只用期盼的目光仰头看各自父母。
雷伍有心要讨好小孩,抓住机会带头往店里走:“走,雷叔叔今天请你俩吃披萨。”
许飞燕心里急得发颤,要知道小孩进了亲子餐厅,就是老鼠进了米缸,这两只小老鼠,不玩到商场放晚安曲誓不罢休。
可见俩娃娃已经兴奋地拍起小手,许飞燕最终还是没有扫兴,低声自个跟自个嘀咕:“算了算了,从明天开始少点同他来往就好……”
吃过意面和披萨,两个小孩是出笼小鸟,扑腾着双手去玩儿了,场地里有好几个工作人员看管小孩,大人们乐得轻松。
但许飞燕面对雷伍是如坐针毡,借口说去商场逛两圈,抓起手机和耳机离开了餐厅。
吃饭的时候雷伍正坐在她对面,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她避无可避,越是想刻意忽略的事情越会不停在脑海里回荡。
例如雷伍说的那句话。
只是这样短短一句话,沉寂许久的心湖已经荡起微波,这让许飞燕懊恼不已,她将耳机戴上,随机播放歌单。
虽然左耳失聪,但她还是两边耳朵都塞上了耳机。
这样会让她觉得自己还是个正常人。
音乐如潮水从右耳灌进来,左耳却是死寂一片的黑洞,吞噬着所有的声音。
她甚至荒诞离奇地想,要是两只耳朵都一齐废掉就好了。
这样就不用听见雷伍突如其来的告白,心也不会乱掉。
耳机里在唱着什么她也没仔细听,只漫无目的地走,一层层逛过去。
周末的商场多数以家庭为单位,三人家庭,四人家庭,五人家庭……许飞燕看见一个与朵朵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一手牵着爸爸,一手牵着妈妈,走了几步就半蹲往下坐,父母相视一笑,用力举起手,也把小姑娘拎了起来。
小姑娘笑呷呷,说自己飞起来喽。
她猝然移开视线,不敢再看那温馨甜蜜的画面。
目光胡乱飘,突然,许飞燕猛刹住脚步。
在香奈儿柜台前,一位打扮靓丽得体的年轻女子正试着护肤品,黑套装柜姐傍在她身侧毕恭毕敬,身旁还有一穿羊绒大衣的男人替她拎着鳄鱼皮包,笑着在女子耳侧说了句什么,惹得女子娇嗔满面。
许飞燕立刻转身离开,匆匆往上行手扶电梯方向走。
这两个人她知道是谁,男人是雷伍以前的所谓朋友,名字她忘了,只记得姓邱。
而女人是梁伊,雷伍以前其中一任女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