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2章你今天带烟了吗
夜幕低垂,临市郊外的一处露营地里,一场音乐会正在进行。
于励低头看着屏幕。
航拍机在夜空里缓慢飞行,机器的嗡嗡声被晚风吹散,而在舞台上认真弹奏乌克丽丽的小朋友们,手中拨动的音符仍保持着清脆干净。
于励摇着手柄,不知不觉又寻到了那人。
夜晚行走在山林里的旅人,总是会本能擡头去找找月亮在哪里,于励觉得,他目前的状态就是这样。
自从知道游茉正在办离婚的那天开始,他就处在一种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心神不定的状态。
静不下心。
上一秒不知因为什么而窃喜雀跃,下一秒又因那些不可能而低落焦灼。
每晚睁着眼失眠的时候,他都得用一句话来终结所有的胡思乱想:她离婚,跟他有什么关系?
待她成功离婚,他也只能道一声,恭喜你从一段烂透的婚姻里脱了身。
“……嗯,老二,要不今晚你陪妈睡吧?多留意一下,别让她太激动了……我周一休息,陪她去做个检查……好,还有,老二你别受那脏东西影响,是那人缺德,不是你的问题……”
舞台那边弦音涟涟,以免影响家长和孩子们观看节目,游茉又走远几步,多交代二妹几句,让她今晚一定要好好休息。
挂了电话后,游茉深深呼吸。
野外的空气比城内清新沁凉许多,能闻到许多植物的味道,本该让人身心舒畅。
她心里头还是乱糟糟的,一件件事情接踵而来,总觉得自己走在钢丝上,到处都是雾,窥不见钢丝另外一头连着哪儿。
她就在雾里谨慎缓慢地行走。
她习惯在手机备忘录上记下“todolist”,每天在吃早餐的时候顺一遍,公司的工作事项排在前段,接着是家里的事,最后是离婚的事。
已经完成的事项她点了勾,但不会删,直到一整个“项目”结束,才会删除。
离婚那栏已有许多行,都划上了删除线,包括「把录音资料给律师」;没划线的只剩一项,就是「顺利离婚」。
公司那栏则有许多单项都没有划线,其中一项是「要给于励加工资」。
游茉在家里那一栏敲上新的备忘,「陪妈体检(心脏)」。
乌克丽丽的节目结束了,小孩们像一只只小202,在木棚搭建的简单舞台上,摇摇摆摆跟观众鞠躬。
主持人是音乐机构的老师,上台报出今晚音乐会最后一个节目,集体合唱。
音乐机构的小孩们鱼群似的游到台上,排好队形,键盘老师做指挥,手在空中挥舞几下,小孩们齐刷刷开口:“一起长大的约定——那样清晰——《蒲公英的约定》@周杰伦”。
一瞬间泪腺被击中,游茉赶紧仰起头,捏住鼻尖,试图止住泪意。
听周杰伦的歌长大的小孩,总会在他的歌里挑出一两首作为人生的“来电彩铃”,一听到那首歌,就会接到青春打来的“电话”。
游茉的“青春彩铃”就是这一首。
当那些肆意挥洒的时光好似跑马灯在脑内闪回,眼泪还是流下来了。
接着她看见了在空中盘旋的那只航拍机。
被看到了。
被发现了。
于励操控着机子飞远,像一场慌不择路的逃难。
一个礼拜前,他把和林健翔的几段录音文件、还有那只迷你录音笔都给了游茉。
游茉戴上了耳机,挑了其中一段录音听,于励不知她具体听到哪一段,她突然撩起眼帘,无声看向他。
两人对视了许久,最终是于励当了逃兵。
末了,游茉跟他道了声“谢谢”,问他,为什么要帮她做到这种地步。
当时于励脑子有些混乱,竟说出“因为你值得”这种话。
之后几天,他们除了公事上有接触,再无其他对话。
……
许是歌词太有共鸣,现场许多家长比小孩还投入演出,摇着荧光棒,小声跟着唱:“而我已经分不清,你是友情,还是错过的爱情——”
于励戴着口罩,遮住了他微微一动的嘴唇。
小孩或许分不清,可他早就不是小孩了。
音乐会顺利结束,但活动还有最后一场重头戏。
露营地的工作人员在空旷处点燃导火线,一朵朵花火在夜空绽放,孩子们高兴疯了,大人们也是。
游茉仰起的脸被照亮,认真看着今年第一场、也可能是最后一场的烟火。
全部活动结束后,于励留下来帮音乐机构的老师收拾乐器,游茉负责跟车送家长孩子先回市内酒店。
没想到半路上下起了雨,不大,雨丝很细,但挺密,家长们感叹天公作美,等到活动结束才来下雨。
游茉给于励打了个电话,问他那边有没有雨。
“有一点点,不大。”
于励用耳机通话,他站在椅子上,举高双手把木棚上方的灯串取下来,衣摆往上提,露出一截劲腰。
结实小腹也是麦色的,但比他脸脖四肢的肤色要浅了一个度,这样更显得脐下那道往下生长的毛发狂野。
游茉正想交代于励要是待会儿雨下大了,就早些回来酒店,反正租下场地的时候已经和营地管理方说好了,清洁交给他们去做。
这时,她听到了有姑娘在电话那边问于励,收拾完后要不要和她们一起去吃夜宵。
游茉匆忙丢下一句“你先忙”,就挂了电话,也不顾那边那人会怎么想。
音乐机构里的老师大部分是年轻姑娘,年纪和于励相仿,游茉在今天的活动中,明显感受到于励有多受欢迎。
尤其今晚音乐会上负责弹键盘的那位女老师,私底下来问过游茉,于励是不是真的没有女朋友。
回到酒店,小孩们又在车上睡着了,下车时家长们或背或抱或扛。
简单交代完明日集合时间,大伙儿各自回房,除了一人。
斐翔让老婆先带儿子回房,走上前,冲游茉笑笑:“大姐。”
“别别别,别学你弟那么叫。”游茉懒得寒暄,直切主题,“你弟现在到底什么态度?”
斐翔挠挠后脑勺,答非所问:“他今天上你家了?”
游茉没好气:“嗯,今晚还留在我妈家吃了顿饭。”
斐翔笑:“哇,可以啊这家伙,要么不飞,要么一飞冲天。”
游茉挑眉抱臂:“他是真想追回我妹?还是丢不起离婚那脸,非要死缠烂打?”
“真想追,据说离婚后他没睡过一天好觉。”斐翔替表弟说情,“笨招数是多了点,但态度你放心,绝对诚恳。”
游茉沉默片刻,忽然问:“你们家是不是觉得,我妹配不上斐雁?”
“冤枉啊游姐!你这么说要‘七月飞霜’的!”
斐翔倒抽一口气,眼睛瞪得巨大,“昨晚我跟我妈通过电话,她还问我知不知道他们小两口的最近什么情况,因为她近期发现游虞的朋友圈照片很少有斐雁的影子。我要是跟她说斐雁和游虞其实已经离婚了,你等着,香港那三位就算要隔离26+3也会赶回来三堂会审!”
游茉之前和这位表哥也就见过一两次面,不知他讲话是这种夸张风格,没忍住笑了一声,但问的问题依然犀利:“但我听说,斐家二老好像,很喜欢斐雁之前那位前女友?”
斐翔“啊”了一声,又是答非所问:“我昨天还在我妈那边知道了一件事……”
*
于励把最后一个纸箱搬上车,女老师语气惋惜地问:“你真的不跟我们去吃宵夜啊?”
“嗯,我还得赶回去,跟我老板谈一下明天的行程。”于励关上车尾箱,浅笑道,“辛苦了,你们玩得开心。”
这次活动的物料多且琐碎,公司多租了一辆SUV,钥匙在于励这里,他刚驶离营地,就有雨点啪嗒啪嗒落在挡风玻璃上。
雨越来越大,乡道路况不好,坑坑洼洼,但于励的自驾史里曾经经历过更恶劣的天气和路况,这雨就是小巫见大巫。
他有些心不在焉,一直在想,要不要打电话给游茉,问问她刚刚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要跟他讲。
正想着,车里音响里响起熟悉的音乐前奏。
他没有连手机蓝牙,听的是本地电台节目,主持人播了首《蒲公英的约定》。
不久前让她情绪失控的歌曲,于励又听了一遍。
他没打出那个电话。
回到下榻酒店时,雨还在下,车上没雨伞,从露天停车场跑到酒店大楼后门,于励已经湿了半身。
在酒店大堂,他遇上了正好下来拿外卖的一位家长,对方欣喜地唤住他:“小于,我给你和momo都点了杯果汁冰!没想到这么巧遇到你,还想给momo打电话呢。”
于励推拒不了,只好接过饮品,家长问:“那momo那杯是你拿给她,还是我去找她?”
于励没怎么犹豫,说:“我拿吧,正好我得去找她汇报点儿事。”
他知道游茉的房号,和他同层,分据一道走廊的两头。
踌躇片刻,终是按下门铃,屋里有拖鞋声,并同时传来声音:“哪位?”
于励喉结动了动:“是我。”
拖鞋声停住了,于励等了会儿,才等到里面的人拉开房门。
游茉刚洗完澡,穿着柔软T恤和棉质短裤,头上裹着速干帽,看见他脖子上湿淋淋一片,问:“淋雨了?”
“嗯,不碍事。”于励没有打算踏过那条线,把手里的饮品递过去,“在楼下遇到一位家长,她为了凑单多点了,说给我们两杯。”
游茉接过来:“我以为你和音乐老师们去吃宵夜了。”
于励顿了顿,挑起浓眉:“你刚听到了?”
游茉没答,甚至直接“赶客”:“你快回去洗澡吧,别着凉。”
于励指腹贴在裤缝,挠了两下,问:“你今天、今天带烟了吗?”
面前的年轻人比她高很多,站得太近,游茉需要擡起头才能与他对视。
廊灯昏黄,他的肩膀挡住了许多光,但在轮廓边缘又多刻了一道锋利金边,游茉眯了眯眸,低声说:“……我今天带了。”
于励蓦地吁了口气,肩膀都垮下去了,笑了笑,说:“行,那就好,我回——”
“你呢?”有水珠从发际滑下来,游茉脖子后面一阵痒,她忍着颤栗,问,“你带了吗?”
于励跑回房丢下东西,淋了个战斗澡,手机都没拿,又跑出房间。
这家酒店不高,全楼层禁烟,但每一层都有个户外小平台,供客人们抽烟用,墙角屋檐下立着半身高的烟灰桶。
这一层的小平台,只有两人在抽烟,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雨势变小,游茉坐在靠墙的户外长凳上,雪白双腿交叠,一只拖鞋在涂了酒红色甲油的脚尖晃晃荡荡,随时就要跌落。
她摘下干发帽了,乌发几乎全干,乖巧伏在肩膀上。
于励倚着另一边的墙壁站,离她有一米多的距离。
说近不近,说远,他们呼出的烟却能在廊灯下缠抱在一起。
于励依然心绪不定,抽烟也抽得快,没一会儿就掐了烟屁股。
他看着那只欲掉未掉的拖鞋,喉咙更痒了。
游茉今晚其实没什么烟瘾,她最近住娘家,不怎么去摸烟。
所以她抽得很慢,于励抽完的时候,她手上那支烟还有一半。
她站起身,穿好拖鞋,走去烟灰桶那点了点烟灰。
把剩下的半支烟,递给于励。
“于励。”她没看他,只看着指间还在缓缓燃烧自己的纸烟,“你乖乖的。”
于励怀疑自己是不是有幻听,竟听到了今晚在营地上方炸开的烟花声。
他愣了一会儿,擡起手,撚住烟嘴,送到唇边,轻轻吻住,吸了一口。
游茉一直低着头没再开口,闻到烟味后,她转身准备回室内。
推开玻璃门的时候,她听见身后的年轻人唤了她一声:“游茉。”
“我乖的话,会有奖励吗?”于励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