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当个孩子
百花巷虽有个“巷”字,但实则能算是条内街,蔡光辉小时候觉得巷子一点儿都不窄,狭长弯绕,一条条横向分支,像树干上长出来的细长枝桠。
他住在其中一根“枝桠”,高金花住在另一根,一群群不同年纪的娃娃,便是这棵大树长出来的果实。
高家的走仔女儿从小就生雅长得漂亮,笑起来时左颊陷下浅浅一个梨涡,眉眼如月,唇红齿白。
大人们相熟,夏夜在巷口的大树下乘凉时,都会开玩笑要跟高母认亲家,说未来哪家小伙能娶到这朵金花,就是大大的福气。
蔡光辉与她同岁数,两人从小学到初中都是同班,男生们总爱围着她转,蔡光辉则总会离她一段距离,事因他发育晚,永远是同龄男孩里最矮最瘦最不起眼的那一个。
一同金花对上视线,他就要额头冒汗,结结巴巴,同手同脚。
游勇比他大两岁,当他还是颗萝卜头的时候,游勇已经长开了,五官英俊,身材高瘦,是百花巷里最引人注目的那个仔,也是一群男生中的话事人。
他家卖生果水果的,是附近市场唯一一家生果摊,大家还给他起了“生果少爷”的称号。
游勇钟意金花,这是众所皆知的事,而金花面对游勇时的态度,也明显和面对其他男生不同。
这个对手太强劲了,男孩们一个接一个地放弃,等蔡光辉终于开始长高时,游勇和金花已经在一起了。
看着金花脸上洋溢的笑容,蔡光辉也把月光折起来,收进心里最深处。
后来他成家立业,经历高山低谷,送别结发妻子,与儿子重建连系……
到这岁数了,也不知还有多少年能活,他想从心做些想做的事。
如今他把珍藏多年的月光小心翼翼取出来,捧在手心,晾在夜里。
今晚农历三十,虽无盈盈月光,却有满天星斗。
这会儿晚上快十一点了,远处的青海湖黑压压的,只隐约听见浪声。
今天入住这个营地的客人不多,木屋亮着零星暖黄灯光,不久前还有藏族姑娘和小伙带领来自五湖四海的游客围着篝火又唱又跳,结束后其他客人回了木屋,只剩下高金花一行人还在篝火旁围着。
旅程到了尾声,大家多少有些不舍,边烤火,边小酌,气氛到了,便聊聊心中事。
高金花坐得比较远,但能听清大家的声音,她没喝酒,双手握着保温杯的盖子,里头装热茶,不远处的火堆时不时“啪”一声响,迸起猩红火星。
青海日夜温差大,白天穿单衣就可以,晚上穿厚外套都还嫌冷,蔡光辉回自己木屋取来一条薄毯,搭在高金花肩上,顺势在她身旁的露营椅坐下。
高金花把毯子扯好,瞥他一眼:“你怎么不添件衣服?不冷啊?”
蔡光辉给自己也倒了杯热茶,自信道:“不冷,我可是可以游冬泳的人。”
高金花不客气地拆他台:“但你秋天就穿保暖内衣了耶。”
蔡光辉差点儿呛了茶水,咳了几声,小声嘟囔:“南方的湿冷你又不是不知道……要入骨的。”
——前几年有一年刚入秋,降温,他晨起觉得冷就多添了条厚棉裤,后来去喝茶时无意间被一众发小发现,至今每年秋冬聚会时都会被群嘲。
“哈哈,老寒腿就老寒腿,别赖天冷。”
“什么老寒腿……没有的事,我这叫注重养生。”
“对对对……”
两人本来就坐得近,为了不影响别人聊天,声音越压越低,脑袋也越靠越近。
直到发现别人看着他俩捂嘴偷笑,两人才清清喉咙坐直身子。
快到退休年龄的中年人聊天的尽头都会落在孩子孙子身上,他们就像陀螺,大半辈子都绕着孩子们转。
一开始高反的那对夫妇是白手起家做实业的,唉声叹气说别说现在行情不好,就算行情好,赚再多都不够儿子儿媳孙子们啃老,一家四口的日常开销都问他们二老要,但样样都要最好,小孩要穿名牌读私立,大人要饮靓酒揸豪车,前年刚买的保时捷,今年就说车旧了得换了。
羊肉串吃太多的老哥是一行人中年纪最大的,还差一年就六十了,但他老来得女,今年女儿才十五岁,他自己身体又有些小病痛,生怕活不到看着女儿出嫁的那一天——尽管这几年女儿进了叛逆期,总骂他是“臭老头”“死老头”,但他还是把她捧在手心里宠着。
摔了儿子航拍机的父亲今晚有些放纵自己,喝了不少,忽然不知想到什么,悲从中来,捂脸啜泣,身旁妻子也伤感,但两人最终什么都没说,一同起身回自己的木屋。
等他们走远,高金花才皱眉问蔡光辉:“老罗他们怎么回事啊?”
她发现老罗夫妻难过的时候,团友们都面面相觑并抿紧嘴,应该是知道个中缘由。
“哎,他们……”蔡光辉擡头,确认老罗夫妻进屋了,才再次凑到高金花耳边,说,“他们本来有两个儿子的,大儿子好多年前去世了,两人就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小儿子身上。但前几年小儿子跟他们摊牌了,说自己不喜欢女生……这事儿也不是什么秘密了,挺多人知情,有段时间两父子矛盾挺大,那小孩抑郁还……”
蔡光辉没明讲,伸直食指,在另一手手腕虚虚划拉了几下。
高金花立刻明白,睁大眼,小声问:“人没事吧?”
“没事,还好发现得及时。”蔡光辉感叹道,“现在嘛,就是老罗两夫妻妥协了,自行消化,努力和解。但你也知道我们这边的人思想有多古板传统,一时半刻要完全改变想法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们心里啊,多多少少还是会难受的。”
高金花嘴巴张开又阖起,半晌不知要怎么回应。
她自认思想开明,可她的观点仅能代表她自己,没办法代表其他人,老罗夫妻自然有他们自己的想法,愿不愿意改变也不是旁人劝两句就能过去的事儿。
总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高金花叹了一团白烟:“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啊……”
“是啊,尤其男孩子,真是十个有八九个不省心。你看阿年,从小就是个刺溜仔小流氓,要不是他自己想通了接下来的日子要怎么过,定下性子,我是真怕哪天我白头人送黑头人。”
蔡光辉把她手里的杯子拿过来,将已经变凉的茶水泼倒在身后砂石地上,重新斟了杯热茶递过去,“你家还好,三个姑娘能干还孝顺,丝毫不用你操心,老四嘛,从小就心善,只要这份善一直握着,断不会走歪到哪里去。”
高金花摇摇头,又叹:“哎,你想得太简单……要操心的事多得去了。”
听出她的语气里难得有些沮丧,蔡光辉问:“怎么了?是不是家里孩子们出什么事了?”
许是今晚听到了太多别人的家事,许是有些话憋心里太久想找个出口,高金花有了些许倾诉的欲望,她垂眸盯着摇晃的火苗,声音低下来:“前阵子,我那二女婿……前二女婿来找我谈了谈话。”
“前二女婿……?”蔡光辉抓住字眼,直接问,“老二和他分了?”
“嗯,有一段时间了。”
蔡光辉有些意外:“那么突然……什么原因啊?”
高金花低声喃喃:“老二说是两人性格不合,生活习惯不合,和平分开。”
“那你女婿来找你谈什么?”
“向我道歉,为伤了老二的心道歉,为不知会我一声就做了离婚的决定道歉。”
蔡光辉更惊讶了:“天,他们离婚不告诉你一声?那你不得气得突突叫?”
他会这么说,不单单是因为知道高金花的喜恶,更多是因为他同为父母,知道孩子哪些无心之举会让他们伤心难受。
果然,高金花杏眸圆睁,像找到统一战线的战友,连连点头。
“对!那天老二突然拉着行李回来,还给我嬉皮笑脸,说‘亲爱的妈妈我离婚啦’!”她掐着嗓子学游虞的语气,下一秒变回自己微哑的嗓音,“哇噻,差点儿把我当场气晕过去。”
一回想到那画面高金花就头疼,揉了几下眉心,继续说:“如果在这段感情里她真的感到不快乐,双方沟通后决定和平分开,我当然是尊重她的想法,问题是老二总爱先斩后奏。
“结婚离婚都不是件小事,也不只是他们夫妻俩的事,它还关系到两个家庭。老二说离就离,提前跟我商量个几句都没有,我难受的是这个。”
蔡光辉点头表示理解:“虽然都说孩子大了,要放他们飞,要让他们独立,要让他们离巢,说做父母的不能老黏着他们,要有边界感。但真到孩子遇上事了,一个字都不往家里讲,连没见过一面的网友都知道了,而做父母却总是最后一个才知道,这种感觉真是太难受了。”
蔡嘉年以前就是这鬼样子,什么事都憋在心里,蔡光辉问不到两句俩父子就要吵架。
他也是后来搜索儿子的名字,看了些访谈介绍,才知道儿子一开始在北京过得多苦多难——而他那时候还因不满儿子玩音乐,断了他的经济来源。
还有,蔡嘉年的那个乐队解散了,事因里头打鼓的那小伙子患癌去世了,这么大的新闻蔡光辉也是得上网搜索才能得知,蔡嘉年那家伙屁都不放一个。
“就是就是,就是这个感觉。”
高金花抿了口热茶润润唇,说,“其实不止老二,老大和老三,还有老四都是这样。我能理解他们报喜不报忧,也知道他们是怕我们担心,但心里还是希望他们遇上这种大事,别让父母最后知道就行了。”
她说了一会儿,发现身旁男人安静下来,侧过脸去看他:“怎么不说话?困啦?”
“不是。”蔡光辉揉了揉鼻子,伸直一双长腿,放松地倚着露营椅,仰头望着浩瀚星空,“我以前吧也和你一样的心情,觉得阿猫阿狗都知道的事,老子居然什么都不知,那这个‘爹’还当来干嘛?给阿猫阿狗当就好了啊。开口诉诉苦有那么难吗?遇上困难了跟家人寻求帮助有那么难吗?”
火光在他半张脸上摇晃,影影绰绰,似这段日子他们在路上常见到的火烧云。
蔡光辉声音淡淡:“阿年回来后,我们也时不时会吵架,后来等到阿静走了,我才想明白,我们自己身上发生过的糟心事不也都没跟他们说么?无论他们多大岁数了,都还是当他们是小孩子,用父母的姿态去对待他们。”
高金花插嘴:“那事实确实如此啊……”
“那就不怪他们总收着藏着,说到底,就和他们小时候读书考零鸭蛋、不敢把试卷拿回来给我们看一样。”蔡光辉转过头冲高金花笑笑,“我们心里头藏的秘密也不少,你之前心脏不舒服,去医院做检查的事是不是也没跟他们讲?”
高金花一噎,忙道:“那就是例行身体检查,报告出来后没什么大碍,有什么好说的?”
蔡光辉耸耸肩:“所以孩子的性格随你啊。”
高金花瞪他一眼:“那你倒是说说,你和阿年现在是怎么沟通的?”
“我一天遇上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会跟他说一声,像是关于你的事,我也有知会他一声。”
“……我、我的什么事?”
“我说我想追求你,让他就算心里头有不舒服都要给我憋着,不许给你脸色看。”
高金花愣了片刻,很快噗嗤笑出声:“你倒是想得挺远,八字都未有一撇!”
见她笑,蔡光辉心里松了口气,跟着笑:“其实这问题说难不难,有的时候我们是得示示弱,在他们面前当个‘孩子’,让他们帮我们处理问题、解决困难,保准他们比谁都积极,还说不定会拿自己的糟心事来哄你开心。”
高金花眨眨眼,眼前忽的亮了亮,心中恍然清明,心情莫名舒坦了不少,便连带着蔡光辉的笑容都赏心悦目起来——尽管蔡光辉被冻得双颊通红、嘴唇起皮。
湖边夜风实在太冷了,但蔡光辉刚才夸下海口,这会儿再冷也得咬牙忍着。
可最后到底忍不住,他捂着嘴打了两声响亮的喷嚏。
朋友望过来,打趣道:“老蔡,别逞强啊,该穿穿,别快结束了才来闹个感冒,叫人看笑话的。”
蔡光辉手边没纸巾,随意用袖子擦了擦鼻子,不以为意:“嘁,我身体好着呢。”
突然身旁传来一声:“菜头。”
蔡光辉猛打了个冷颤,飞快转头看向高金花。
“菜头”就是“白萝卜”,因为他小时候身子瘦小脑袋大,就被男孩们起了这么个花名。
他很讨厌这个花名,觉得丢脸,但高金花每次唤他,他都会应声。
蔡光辉做滋补品发家后,大家都喊他“蔡总”,很久没听过这个花名了。
“你喊我?”他挠了挠后脑勺,有些不敢相信高金花还记得这名字。
“废话,我脑子还好使。”高金花指了指两张露营椅中间不到半米宽的空位,“你坐过来一点。”
“干嘛?”蔡光辉虽问,但屁股擡起来,连椅带人挪了过去。
高金花撚起七彩薄毯的一角,递向蔡光辉:“分你一半,别真感冒了。”
蔡光辉顿了顿,很快咧开嘴笑。
怕高金花下一秒反悔,他急忙把露营椅挪得更近,紧贴住她的椅子,再把薄毯拉过来,搭一半在自己肩上。
两人肩碰肩,蔡光辉心猿意马,忍不住问:“可以、可以搂你的肩吗?”
高金花挑眉:“想得倒挺美。”
蔡光辉习惯了被拒绝,撇撇嘴,声音含在喉咙:“那我想的可就不止搂肩膀了……”
高金花气笑:“说什么呢?”
“没、没。”蔡光辉很容易满足,稍微挺了挺腰背,“这样就够了。”
高金花斜睨了他好一会儿,蓦地轻笑一声,右手握杯,左手伸到他面前摊开五指:“搂肩膀没有,牵手要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