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6章烟
游茉还叉着腰,在窗前站了一会儿,胸口起起伏伏。
眼眶里蓄着水汽,她瞄向玻璃反光映着的那抹身影,低声道:“你听到了就听到了,别跟妈和小妹讲就行。”
虽然游虞没听到电话那边说了些什么话,但就听到的这三言两语,已经足够她恶心好一阵。
她挪着脚步慢慢走过来,先表示忠诚:“不会讲的,你以前高中抽烟早恋的那些个事,我不一直帮你守着秘密?”
大姐表面乖乖女,私底下小叛逆可不少,游虞和她年纪相近,稍微知道一些。
但她觉得没什么,爸妈闹离婚那会儿家里挺乱的,大姐年纪也不大,既要当姐又要当妈,压力肯定大,游虞能理解。
游茉抹了眼,转身已经露出笑:“都咸丰年代的事了,你还能记得啊?”
她之前抽烟也喝酒,不过没有太大的瘾,纯粹为了偶尔抒压,而且很少在别人眼前做。
为了备孕她戒了这两样,林健翔也说他戒了,实际上出去应酬聚会的时候他肯定得沾点儿,她好几次都闻到他身上的烟酒味。
“那是,我的完美好姐姐难得有把柄落我手上,我不得好好藏起来,等着需要的时候再拿出来用?”
游虞坐到自己那边的床上,盘起腿搓头发,试探问,“姐,其实你是不是不想生?”
游茉顿了顿,这时手机震动,她垂眸,是林健翔打来。
她不想接,按了一下侧键,问游虞:“怎么会突然这么问?”
游虞诚实回答:“刚才不小心打翻你的洗漱包,看到里头有优思明。”
游茉半耷眼帘,想了想,坦诚道:“嗯,不想生了,觉得没什么意思。”
刚说完,手机又震了,但这次不是丈夫,而是其中今天研学团里的一个家长。
游茉一秒调整好情绪,接了电话,对方说房间里的空调不凉快了,游茉让她稍安勿躁,她现在过来她房间看看。
游虞问用不用她帮忙,游茉说不用,给了她一部公司手机和手机读卡器,麻烦她把照片导进来,晚点儿她可以传上网盘供家长们下载。
游茉去了空调有问题的那房间看了,确实不凉,联系了酒店,酒店说要不找维修人员来看看能不能修。
游茉不依,叉着腰语气强势,说小孩大人都累一天了,需要现在就休息,直接要求换一间房。
后来把那对母女换到楼上一小套房去了,游茉帮她们收拾行李,陪着她们去新的房间,小女孩打着哈欠,还软绵绵地跟游茉道谢:“谢谢momo姐姐,明天见……”
一日的辛苦似乎就在这声道谢中消散了,游茉露出真诚笑容:“明天见。”
手机消停下来了,游茉估摸微信里的信息肯定不少。
她没点开来徒增烦恼内耗精神,倒是点开了通讯录,找出那小孩的名字,给他去了个电话。
那边几乎是秒接:“茉姐,有事吗?”
游茉扭了扭泛酸的脖子,问他:“也没什么大事,就问问,你带烟在身上了吗?”
同一时间,2225房。
斐雁躺在床上,睁眼望着天花板,毫无睡意。
身旁小孩偶尔磨牙,偶尔梦呓,偶尔还会往他身上招呼一巴掌或一脚丫。
斐雁丝毫没觉得厌烦,反而他终于明白,游虞像什么。
游虞也会磨牙,也会梦呓,睡姿不大好。
原来像个五岁小孩啊。
想到这,斐雁就笑了。
旁边小孩不知道又咕哝了个什么词儿,斐雁听不明白,眼珠子斜过去,在昏暗中看一眼侄子的脸。
末了,他把小孩抱怀里的那只熊抽出来,把奥特曼塞进去:“这熊是我的。”
让熊趴在自己左胸口,斐雁闭上眼。
*
今晚高金花也不在家吃饭,她大哥的媳妇生了个小女儿,设百日宴,她去吃席。
不知是不是巧合,订的是和游虞斐雁设家宴的同一家私房菜餐馆,还是同一间包厢。
高金花上有一个哥哥,下有一个弟弟,虽然她是夹在中间的二女儿,但俩兄弟待她一直很好,外人都戏称她才是高家幺女,被捧在手心里宠。
像当年闹离婚,她带着孩子们回娘家,游勇追过来下跪,说“犯了男人都会犯的错”,她哥她弟都气笑,说“别拿你自己代表所有男人,我们可没有犯这种错”,还帮忙劝高父高母,说金花做事向来有原则底线,不深思熟虑过不会做这样的决定。
两兄弟都在公安系统,大哥还有四年就能退休,弟弟还得熬多几年。
大哥的儿子也在系统里,交警的,媳妇是小学老师,前些年生了个男孩了,现在追了个女儿。
因侄子工作的关系,今晚来的都只是亲戚,大家频频恭喜他们凑了个“好”字。
高金花在侄媳坐月子的时候已经上门探访过,带了一斤本港溪沃鱼胶,和一对小孩金镯子。
今晚她多递了个红包——私底下塞给了侄媳,不经她嫂子的手。
包厢里设了三大桌,高金花坐主桌,同桌的还有弟弟一家三口,身边坐着弟弟家的独女高冰冰。
一桌子人边吃边聊家常。
高冰冰和游栀差不多年纪,和男友一起经营一家宠物酒店,小情侣交往多年,准备八月七夕那天去领证,年底设婚宴。
菜上到清蒸东星斑了,高冰冰忽然问:“姑姑,虞姐最近是不是都住在水山了?我这两个月都有在路上碰到她,不过她骑小电驴,我没来得及喊她,人就不见了。”
手抖了一下,快到嘴边的鱼肉就掉碗里了。
高金花笑得讪讪:“什么时候遇到的啊?”
“上周周末吧,再上次就是上个月了。”
“嗯……对,她从清明后就留在这边了。”
高金花像往常一样随口编了个胡话。
游虞离婚的事她没对外讲,倒不是觉得什么“家丑不可外扬”,离个婚有什么丑?
一来是因为游虞自个儿没往外四处讲,她这个当妈的自然也不能对外碎嘴。
两母女曾经讨论过这个问题,游虞希望平稳过渡多一段时间,等确定好自己接下来要走的路和生活方式,再对外讲也不迟。
二来是高金花也还没跟斐雁这个前女婿断绝往来。
对方时不时总主动问候她身体情况,高金花一直想同他碰个面,当面聊聊他和游虞之间的事,但碍于广州疫情反复,作为志愿者的斐雁很忙,高金花也找不到机会上去——怕一去就红码,回来得居家隔离。
高大嫂这时候接茬:“哇,老二在娘家呆了那么长时间?她老公乐意?是不是小夫妻之间闹矛盾啦?”
高金花咽下鱼肉,淡淡说道:“有哪对夫妻不闹矛盾的?大嫂你和大哥这么多年,不也闹着闹着就过来了?”
大嫂呵呵笑了声:“是啊,但我是没试过回娘家回这么长一段日子的。”
高金花脾气被燎起:“那每个人的娘家都不一样的嘛,我把三个女儿都当宝,她们想什么时候来都可以,我巴不得她们在家住越长时间越好。”
高金花和大嫂不对付,事因大嫂下面有两个“水蛭”弟弟,成天来跟大嫂借钱,大嫂没少给,但收回来极少。
为了家庭和睦,高大哥咬咬牙就忍了,甚至拉下脸来帮妻子向高金花借钱。
姊妹之间,目前经济条件最好的属高金花了。
但高金花不能忍。
也不是说要苛待为难大嫂,问题是高家没义务帮她养那两条蛀虫。
几个月前大嫂来跟高金花借钱,一开始好声好气,说疫情关系,弟弟的公司需要周转,想跟高金花借点儿钱,待大环境好转,很快就能归还。
点儿钱,点儿钱,一开口就是一百万。
高金花气得哈哈大笑,说大嫂,没人这么个借钱法的。
而且她听到风声,那弟弟借钱不是为了生意周转,而是想给自家儿子备套婚房。
如果真想借,麻烦弟弟把之前借过的钱先还清楚了再说。
后来自然谈崩了,俩姑嫂的过节越来越深。
高大哥品着这味儿不对,立刻站起身,端起酒杯:“来来来,我敬大家一杯,谢谢各位今晚赏脸抽空来吃饭。”
小弟和弟妹也跟着举杯,接着是几个小辈,连五六岁大的孙子都被塞了杯橙汁,要他与大伙儿碰杯,强行打断高金花和大嫂的无硝烟之战。
高金花慢腾腾放下筷子,举起红酒杯:“来!祝我们媛媛小宝贝身体健康,平安顺遂!”
大嫂最后才站起身。
后面高金花吃得不是滋味,芋泥白果没吃就跟大家道别。
高大哥追出来:“妹,妹,我载你回去。”
大哥有痛风,酒杯里装的是王老吉不是洋酒。
高金花乜他一眼:“不用,我滴滴回去就好,你是主人家,不要把人客丢下。”
大哥无奈:“你大嫂就那德行,话都不过脑子的,你别往心里去,我回去说说她。”
“别了,待会儿得说我这个外嫁女挑拨离间,明明是她娘家那两个混账玩意过分,大嫂又不听劝,搞到现在好像我才是恶毒婆家人。”
高金花没心情争论这些无谓的事,只提醒大哥别再往咸水海里丢钱。
老实本分的公职人员,能有多少身家去帮老婆“扶弟”?
未来退休金全贴进去都不够。
高金花回到家还不到九点,老三提前说了她今晚不回家,所以高金花把院门从里边锁了。
洗完澡,正想去天台冲茶听书纳凉,走到二楼,听见楼下有熟悉的轰轰声。
她又下楼,刚出院子,就听见敲门声伴随一声声呼唤:“金花姐。”
“来啦来啦,别拍别拍。”高金花几乎小跑过去,开了锁,门一拉开,外头站着游天。
男孩长得高,她得仰起头才能看清儿子的脸。
她根本压不住心里迸开的喜悦:“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游天撇撇嘴:“刚好经过这附近……”
高金花看见他身后的“大块头”,不经意地蹙眉:“又要去?石那边飙车?”
“没有,就是和朋友约了去南海吃冰。”游天走进院子,否认并转开话题,“二姐三姐呢?”
“老二陪老大去南澳了,老三今晚也不回来。”
高金花再看一眼门外停在她小摩托旁边的重型机车,阖上院门,跟在儿子身后走,“你外头的摩托车是新买的?什么时候买的?我交代过游勇不要再让你买摩托车了啊——”
“妈!”游天打断母亲的追问,“我今晚没吃饱,家里还有没有东西给我吃点?”
高金花瞪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蓦地叹了口气,像败下阵:“冰箱有绿豆爽,下午刚煮的,要不要?”
游天睁大眼:“有清心丸?”
“有啦。”高金花白了他一眼,往厨房走,“换完鞋去食厅坐。”
鞋柜里有游天的拖鞋,他换了鞋,慢悠悠走到饭厅,拉开笨重餐椅坐下。
高金花很快出来,在他面前搁下一小碗。
砂锅把绿豆瓣熬开花,似春天落花沉在湖底,口感绵沙,而一颗颗半透清心丸,口感凉脆。
游天就好这一口,三五下就吃得精光,连甜汤都喝得一滴不剩。
高金花在他对面坐着,一条腿弯膝踩在椅面上,笑他:“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爸虐待你,不给你饱饭吃。”
“家里阿姨是有煮绿豆汤,但总放海带和陈皮,我不喜欢。”
“你下次来提前说一声,我给你煮。”高金花想了想,说,“你们四姐弟约个时间,爱吃什么菜,在群里报。”
游天刚应了声“好”,手机响了。
他起身接起,边溜达边讲电话:“你们到了?那你们先玩玩……我在家呢,过一会儿就过来……不是,我不在锦世,在我妈这边……嗯,很快很快,别催……”
高金花把碗勺拿去洗了,再出来时,游天已经在换鞋了。
她没好气道:“铁钉屁股啊?坐没两分钟就走!”
游天双手合十朝她拜了拜:“Sorry啊金花姐,朋友催,我过两天跟几位姐约个时间来吃饭。”
那些迸开的喜悦此时就像燃尽的烟花,只剩呛人白烟。
高金花烦他来去匆匆,叉腰挥手赶人:“走走走,你走了我好去睡觉。”
但最终她还是把儿子送到门外,叮嘱他慢点儿开,别玩飙车。
游天丢下一句“啰嗦老妈”,油门一轰,很快尾灯影儿都不见了。
高金花一直望着巷口,直到真的什么都看不到了,才摇头叹气,背着手往回走。